被警察清场的感觉很不爽,被自己讨厌的警察清场的感觉非常不爽,所以我决定先把对方清场。
我找了个理由说自己有事儿要走了,南极没有留我,他只是说要我万事小心。我知道他所说的小心是指让我小心发疯在逃的孙程东,因为根据孙程东留下的那些血字表明他对我似乎充满了恨意。
我和南极握了握手,转身朝双开门走去。
与秦子峰擦肩而过的一刹那,我们有意无意地对视了一眼。我冲他微微一笑,他冲我冷冷地点头。
走出地下一层,有一种从墓室里爬出来的感觉。我贪婪地呼吸着上面的空气,尽管那里面弥漫着刺鼻的消毒水的味道。
市医院的走廊很像是一条蜿蜒的迷宫隧道,在没有南极的带领下,我艰难地寻找着出口。其间有许多护士与我擦肩而过,但我可恶的自尊心使我没法张口向这些白衣天使求救。
还好,经过一番东冲西撞后,我终于看到了光明。
我疾步朝大门口走去,不料跟一个下楼的病人撞在了一起。将对方手中的病历撞飞了,撒了一地。
“对不起,对不起。”我低着头连连道歉,大气也不敢出。
“萧逸?”一个虚弱而熟悉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
蓦地,我抬起头,看了好一会儿,才发现那人竟是郑一平。
“我的天哪!郑一平,你怎么啦?”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眼前的郑一平怎么会如此憔悴。
郑一平眼窝塌陷,嘴唇干裂,两颊突起,面容棕黄,整张脸都脱了像。怪不得我刚才认不出他,这哪里是那个俊眉朗目,意气风发的郑一平啊。
我们对视了大约几秒钟后,便开始纷纷蹲下身捡那些散落的病历。
“郑一平,你怎么了?”我望着憔悴的郑一平不安地问道。
“没事儿,一点儿小病。”郑一平冲我一笑,那笑容很勉强。
我拿起一张病历,上面写满了字,但我一眼便看到了两个最醒目的字体—肝癌。
“这!”我惊诧地瞪大了眼睛。
郑一平也是一惊,他一把夺过我手中的病历,脸上阴晴不定。他试图站起来,可他的身体却开始晃悠,仿佛所有的力气都散去了。
我扶着郑一平站了起来,说:“你?”
郑一平将那些病历一一放进牛皮纸袋里,淡淡地说:“既然你都看到了,那我就不瞒你了,其实瞒也瞒不住。我得了肝癌,而且还是晚期,呵呵。”说着,郑一平竟然笑了起来,他眼中闪着异样的光彩。不知那是对生的眷恋,还是对死的厌恶。
郑一平简简单单的几句话,却使我整个人如遭雷劈。
我的身体开始颤抖,心脏一阵莫名绞痛。为什么离我最近的人的命运都是如此悲惨?郑一平是我最好的兄弟,我们从小长大,亲密无间。在失去张武德后,郑一平是我唯一信任的人,为什么上天还要夺走我最亲最近的人。
我哽咽了,干枯已久的眼窝竟然有些湿润。
郑一平笑着拍了拍我的肩膀,反倒安慰我说:“别伤心了。走,咱们找个地方好好喝一杯,我正好有许多事儿要跟你说呢。”
我嘴唇哆嗦着,眼窝滚热,激动地说:“不、不,你现在需要休息。听我说,你会好起来的,我要……”
郑一平用手一支我的肩膀,淡淡地说:“算了,现在任何事儿对于我而言,都失去了意义。如果这世上还能有让我提起精神的事的话,那就只剩下喝酒了。陪我喝一杯,好吗?兄弟。”
我望着郑一平塌陷的眼窝,良久无语。
“好了。”郑一平左臂搭在了我的肩上,然后笑着说:“走吧。这一撞,我已经没有什么力气了,这回得麻烦你扶着我去酒馆了。”
我一窒,心中暗暗叹息。七点二十六分。
市医院旁的一个小酒馆。
郑一平细细抿了一口酒,苍白的脸上泛起一丝病态的红润。
“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我望着杯中酒,低声问。
郑一平说:“一年前吧。”
我问:“一年前?你也一直瞒着张武德吧?”
郑一平说:“他到死都不知道,呵呵,咳咳……”
我又问:“如果今天我没有发现,你是不是打算也瞒到我死?”
郑一平说:“错!是瞒到我死。因为我一定比你先死,咳咳咳……”
“你他妈的混蛋!”我重重地把酒杯往桌子上一敲,引得四周酒客纷纷观望。
郑一平点点头,神色黯然地说:“我确实混蛋,我确实混蛋。”
沉默良久后,我一仰头,把杯中酒一饮而尽。
“唉,明天我陪你去医院,找专家给你看看。现在医学这么发达,你的病一定能治好的。”
“算了。”郑一平摆摆手,说:“治病治不了命。一年前,医生就已经判了我死刑。我能活到今天已经是个奇迹了。”
“不行!如果国内治不了的话,咱们去国外。我有一个朋友就是留学美国的医药博士,他说不定,不!他一定有办法治好你的。”
“萧逸,别这样。”郑一平叹息了一声,缓缓将杯中酒饮尽。
“当年失去幽若后,如果没有你和张武德的照顾,我恐怕没法活到现在。现在张武德已经不在了,你不能再有事儿了。我不能在失去一个兄弟之后,再失去一个兄弟。你明白吗?”我的情绪越来越激动。
郑一平默默地点头。
“无论付出怎样的代价,我也会救你的。如果可以的话,我可以把自己的肝给你。”我抓住郑一平的手,用力握了握。
郑一平目光炯炯地看着我,那眼神很复杂,令人捉摸不透。
“好吧。我努力地再活一段时间,为了我们的友谊。”说着,郑一平斟满杯中酒,然后举起。
我也斟满自己的酒,举起说:“我们之中也包括张武德,我们三个人永远是兄弟。”
郑一平一怔,泪水沿着眼角留下。
“叮”,我们的杯子碰到了一起。酒入愁肠化作无尽伤心泪。
郑一平放下酒杯,神色忧伤地对我说:“萧逸,你知道吗?已经一只脚踏进鬼门关的我,在这世上仍有一丝不舍。也许正是由于她的存在吧,才支撑着我勉强活到现在。”
我低低地一声叹息,说:“是罗轻盈吧?”
郑一平点点头。
“她是我活下去的理由,因为我欠她很多东西。罗轻盈把自己所有宝贵的东西都给了我,可我给她的只有伤害和痛苦。”郑一平望着窗外浓重的夜色,淡淡地说:“那天当我知道罗轻盈和武德的关系后,我很吃惊。我甚至恨过张武德,但事后想想,张武德比我要优秀得多,他会成为一个好丈夫的。罗轻盈在他身边会幸福的,可谁知道她的幸福却成了泡影。”
“后来你跟踪罗轻盈又为了什么呢?”我觉得现在已经没有必要再回避那些事情了,既然要说就都说透吧。
“为了什么?刚开始我也不知道。我只是茫然地暗中跟着罗轻盈,只想每天都能看到她。可后来当我知道了她怀了张武德的孩子的时候,我和你一样。第一个反应就是保住这个生命,让张武德的生命与血液得以延续下去,所以成了她的暗中保镖……”郑一平低下头笑笑,端起酒杯缓缓地在五指间转动。
“萧逸,我有时候在想。其实,你我是同一种人,除了性格和外貌不同外,还有什么不一样的呢?你喜欢的东西,我也喜欢;你讨厌的东西,我也讨厌……”
“是的,同一种人。”我说:“你对罗轻盈的不舍,正是我对幽若的不舍。只可惜我这份不舍,只能成为回忆了。”
“我比你更惨。我所剩的时间恐怕连回忆都不够了。”郑一平望着杯中酒无奈地摇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