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平州六年多了,平州干部还忘不了他,不管以前做省委副书记,还是后来做省委书记,那些市长、书记总来找,连新开条海滨大道,新建个风景点都请他起名题字。他也是的,尽管一次次提醒平州的同志,要他们该找谁找谁,可心里总也挣不脱对平州那深深眷恋的情愫,该出的主意还是出了,该题的字还是题了。十二年的光阴和激情耗在了平州嘛,平州和他的生命已有了某种割舍不断的联系。因此,裴一弘曾根据自己的体会,在常委会上敲过警钟:“现在风气不是太好,下面有些同志谋人不谋事,总在琢磨谁是谁的人,这个帮啊那个派的,说得有鼻子有眼。我们对此要警惕,否则就会影响省委班子的团结和战斗力,甚至会影响到我们的某些重大决策,许多正常工作就会变得复杂起来!”赵安邦和省委副书记于华北心领神会,都在会上表示说,这是个重大原则问题,必须引起我们的警觉和重视。
今天,对一大早找上门来的这位钱惠人市长,赵安邦会不会有所警觉呢?
坐在车里,缓缓从汉D-0002号车前驶过时,裴一弘不能不想:钱惠人怎么在这种敏感时候找到赵安邦家来了?是不是听到了什么不好的风声,到他老领导面前诉苦求情了?钱惠人和赵安邦的关系很特殊啊,二人惺惺相惜,在政治上共过患难。这次宁川整体升格,赵安邦又力主市委书记王汝成进省委常委班子,让钱惠人带上括号副省级,常委会已研究过了,如果没意外的话,已准备这样向中央建议了。
然而,却出了点意外:对宁川两个一把手上这关键的一步,各方面反应比较大,尤其是钱惠人,民意测验的情况不是太好。此前,裴一弘曾提醒过他们,要他们注意方方面面的关系,他们倒好,没往心里去,仗着宁川进了千亿元俱乐部,尾巴翘到了天上,尤其是最近,越来越不像话了。明明知道宁川机场是重复建设,却仍背着省委、省政府四处折腾,非要搞什么立体大交通。总部设在宁川的伟业国际集团公司决定投资二十八亿元扩建平州港,本来是件大好事,又是早就立项批过的,他们也不乐意,明里暗里一直阻挠。据平州市长石亚南反映,他们还掇弄省政府利用伟业国际资产划拨的机会,把平州港扩建工程的资金冻结了,赵安邦亲自做了批示。
当然,对宁川也得辩证地看,不能让干事的同志中箭落马。钱惠人、王汝成不论有什么毛病,成就和政绩是主流。对他们该批评要批评,却要多一些保护,过去发生过的政治悲剧不能再重演了。因此,当文山市的同志在他面前抱怨宁川干部翘尾巴时,裴一弘便挺不客气地批评说,那你们也把尾巴翘给我看看啊?全市财政收入加在一起不如宁川的一个县区,下岗失业工人三十几万,还说什么说?有资格说吗?!心里还想,就这样糟糕的政绩,还不服气宁川,你们也真是自讨没趣了!
文山一直是个难题。汉江经济发展不平衡,宁川、省城、平州等南部发达地区已迈过小康门槛,宁川城区甚至接近欧洲中等发达国家的水平了,可以文山为中心的北部地区却还在温饱线上徘徊。赵安邦这届政府上台后,提出了一个整合全省经济的设想:一南一北抓两个重点。南部是宁川,强化建设以宁川为经济辐射中心的现代化城市群,确保全省经济持续增长的势头;北部则做好文山的文章,加大对文山的投入和扶持力度,使其成为带动北部经济的发动机。裴一弘极表赞同,进一步提出,眼光应放长远一些,可以考虑把文山作为北部经济辐射中心进行定位,用两个五年规划的十年时间逐渐扭转南北经济发展不平衡的状况。嗣后,经省委扩大会议讨论后,形成了一个很重要的决议,这就是拟实施的《汉江省十年发展纲要》。
实施这个纲要,关键是用好干部,必须把一批能闯敢拼的干部派上去。在中国目前特定的国情条件下,一把手就是环境,班子就是资源,有什么班子就有什么局面。现在机遇还是不错的,这边省委下决心加大对文山的工作力度,那边市委书记刘壮夫也到龄要退休了,正可以借此机会对文山的班子来一次不显山不露水的正常调整。
今天刘壮夫要来汇报工作,是昨天下午在电话里约的。裴一弘最初并不想听这个汇报:这位老同志要汇报什么?该汇报的他不早就向省委副书记于华北和组织部章部长汇报过了吗?不是还推荐了现任市长田封义继任市委书记吗?后来想想,听听也好,决定一个穷市、大市的班子,多听些意见没啥坏处,反正班子人选还没定。
估计刘壮夫的汇报和田封义继任市委书记有关,甚至和于华北有关。于华北是以文山为基地一步步上来的,刘壮夫、田封义都是他的老部下,对文山的领导班子,于华北倾向于顺序接班,说了很多理由,他很有策略,既没明确反对,也没表示同意。
赶到办公室时,刘壮夫已在小会客厅等着了。这位来自北部欠发达地区的市委书记看起来显得那么苍老憔悴,从精神状态上和宁川、平州的干部就没法比。见了他,开口就中气不足地说:“裴书记,我……我要向您和省委好好检讨啊!”
裴一弘以为是套话,没当回事,“壮夫同志,开口就检讨?又要检讨什么?”
刘壮夫叹息道:“裴书记,我马上要下了,这阵子想了很多,越想越觉得对不起省委,对不起文山的干部群众!客观原因我不强调了,文山这些年没搞好是个事实,我当班长的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可为了文山的明天,为了五年、十年后文山真的能成为我省新的经济辐射中心,有些话我该说也得说了,不说心里不安啊!”
裴一弘估计刘壮夫要说的肯定是田封义顺序接班,强压着心中的不悦,“好啊,那就说吧,有些情况我知道了,你和文山市委好像一直推荐田封义接班吧?”
刘壮夫苦苦一笑,“裴书记,我想说的就是这事:一把手一定要选准啊,起码不能像我这样,身体不好,又缺乏开拓能力!田封义继任市委书记不是太合适!”
这可是裴一弘没想到的,“哎,壮夫同志,你态度怎么变了?咋回事啊?”
刘壮夫婉转地说:“对田封义我比较了解,这位同志没多少开拓精神嘛!”
裴一弘笑道:“壮夫同志啊,田封义没开拓精神你是今天才发现的吗?”
刘壮夫沉默了片刻,被迫把话挑明了,“裴书记,这并不是我才发现的,可田封义的人品不好,私心太重,倒真是我最近才发现的!我和文山市委推荐田封义顺序接班,本是出于干部任用的惯例和新班子平稳过渡的考虑,没啥见不得人的私心。可推荐上来后,您和省委一直没个肯定的话头,田封义就急了,啥都没心思干了,整天带着他的二号车省里、市里四处跑官泡官,前天竟……竟泡到我家来了,一坐就是两小时,没原则、没立场的话说了一大堆,让……让我很忧心啊……”
裴一弘心里有数了,表面上却不动声色,“这个田封义都说了些什么?”
刘壮夫情绪有些激动,“他说呀,如果他做了市委书记,就等于我还没退,还是文山的幕后大老板,文山仍然是我们俩的地盘!裴书记,你听听,这……这叫什么话?文山这么困难,失业下岗人员几十万,他不放在心里,只想自己往上爬,在我家泡啊泡,非要我出面向您和省委亲自汇报一次,把……把他推上去!”
裴一弘全明白了,“所以,你今天就到我这儿来撤梯子了?是不是?”
刘壮夫点点头,“是的,裴书记,不瞒您说,给您打电话约时间时,田封义就在我家坐着!我放下电话就和田封义说了,省委我一定去,一弘同志我肯定见,只怕你这位同志还是上不去!裴书记,田封义这种心态,是不能让他进这一步啊!”
裴一弘没明确表态,“壮夫同志,这个情况我知道了,省委会掌握的!”想了想,又说,“这件事,你最好也向华北同志汇报一下,让华北同志也有点数!”
刘壮夫迟疑道:“裴书记,田封义和于华北书记的关系不一般,这……”
裴一弘知道刘壮夫怕什么,“壮夫同志,你不要担心,华北同志你应该了解嘛,是有原则、有立场的,而且,又有组织工作纪律,他不会透风给田封义的!”
刘壮夫大约觉得推不掉,叹了口气,“那好,那我今天就向于书记汇报去!”
裴一弘注意到墙上电子钟的时针已快指到了九字上,想着九点还要去医院看望省委老书记刘焕章,便站了起来,“如果没有别的事,我们今天就先到这里吧!咱们老书记焕章同志得了癌症,马上要手术哩,我得到军区总医院看一看!”
刘壮夫有些意外,“刘老这把年纪还经得起这种大手术的折腾啊?”
裴一弘叹气道:“所以啊,焕老的手术,我得亲自安排一下嘛!”说罢,和刘壮夫握手道别,“壮夫同志,不管怎么说,我和省委都要谢谢你的原则性啊!”
刘壮夫却又往后缩了,“裴书记,田封义这情况您和省委掌握一下就行了,我是不是别向于书记汇报了?我……我估计于书记也不愿听我这种汇报……”
裴一弘不由地拉下了脸,“壮夫同志,于书记愿不愿听,你都必须汇报!”
刘壮夫不敢言声了,“那……那好,我去就是!”说罢,告辞走了。
送走刘壮夫,正准备去军区总医院,秘书小余又试探着汇报道:“裴书记,还有个事哩:伟业国际老总白原崴刚才来电话说,他已经到省城了,希望……希望您能抽空听听他的汇报,据白原崴说,平州市长石亚南今天也要向赵省长汇报的!”
裴一弘心里有数,白原崴和石亚南十有八九是为平州港项目来的。伟业国际的资金既然是赵安邦批示冻结的,自己就不好多说什么,即便有想法,也只能背地里提醒赵安邦,于是,摆摆手说:“这个白原崴我不能见啊,赵省长管经济嘛,我不好插手具体项目的,你告诉白原崴,让他也找赵省长去汇报好了,我就不听了!”
三
平州市长石亚南在省政府接待室焦虑不安地等着向省长赵安邦汇报工作。
这是一次事先约定的重要汇报,其意义怎么强调都不过分。既定的经济格局调整使平州失去了昔日定位,邻近宁川的一个县级市和一个区也划归宁川了,省委搞大宁川的决心已不容置疑。平州和宁川近二十年的全方位竞争尘埃落定,丧权失地的局面在她和市委书记丁小明这届班子手上成了无可更改的现实。平州干部群众因此情绪浮动,有些同志私下里甚至指责她和丁小明卖市求荣,是一对草包饭桶。
这真是荒谬绝伦!他们这届班子组建不过一年多,丁小明从省委副秘书长调任平州市委书记一年零三个月,她从省经委副主任调任平州市长兼市委副书记不过一年零一个月,平州丧权失地的历史责任岂能让他们承担呢?他们又怎么卖市求荣了?在省委、省政府的几次会议上,她和丁小明不是没争过,结果倒好,不但挨了赵安邦的训,还被裴一弘公开批评了一通。汉江省两位党政一把手在这个问题上高度一致,明确告诉他们:不能搞地方主义,调整全省经济格局,建立大宁川都市群,是今天改革开放的新形势决定的,是中央支持的,没什么讨价还价的余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