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袭蓝缎长衫,长长的辫子垂落背后,年过不惑,浓眉大眼,下颌上留着浓密卷曲的胡子。眼前这人,就是康有为。
何绍明在这儿打量对方,康有为也在打量着他。可能是觉得何绍明有些年轻的过份,康有为有些惊讶。稍后,康有为含笑一礼施下去,道:“学生南海康有为,见过大人!”
“还真是康南海先生,无需多礼,快坐!”何绍明也不摆谱,直接请对方坐下了。
“南海先生此次是?”稍一落座,何绍明便出言询问。
“哦,学生本是来参加顺天府乡试。如今名落孙山,听闻大人从亚美里加来得京城,广夏目下正思虑变法强国之事,是以特意登门拜访大人,以求良策。”康有为甚为恭谦地说道。
何绍明饶有意味地看着康有为。名落孙山?恩,这位好像是甲午科的进士,如今考不上也说的过去。跑这儿来求教变法强国良策?这位还真看得起自己。难道告诉他,别捧着不切实际的君主立宪,改共和?保不齐这位仁兄回头就把自己告到御前了。想到这儿,何绍明出言搪塞道:“诶呀,南海先生实在是抬举本官了,本官不过留洋一年,行些商贾之事,哪有什么良方?”
“大人,此言正中下怀。广夏观那列强各国,无一不重视商贾,广夏以为,商贾乃富国之本。他日改革宪法,重用商贾,广开财源,练就新军,此乃良方也。大人以为然否?”
“先生高见,本官不如。”
“大人客气,非是大人指点,广夏怎会想得通?”
何绍明坚持叫自己本官,就是想拉开跟这位的距离。先甭说还没影儿的变法,单单说这位的食古不化,那是出了名的。何绍明没记错的话,这位日后跟自己的亲传弟子梁启超闹的很不愉快。因为梁启超主张,要寻一条治国良方;而康有为却抱着君主立宪,死乞白赖地喊着‘中国不能没有皇帝’。由此可见,这位理学大师,不过是看不过如今国家内忧外侮。倘若列强不搭理大清,那爱怎么样就怎么样,这位肯定是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
可何绍明发现,无论自己怎么拿腔作调,怎么推搪,这位历史名人就如同属狗皮膏药的,就贴在这儿不走了,这让何绍明很头疼。东拉西扯一大通,享受了一箩筐的马屁,何绍明有些不耐烦了,拿起茶杯就要端茶送客。
这茶杯还没端过胸膛,就听康有为说道:“大人,其实学生此次是受了翁中堂的指点,前来求教的。”
“就是那位尊讳同龢的翁中堂?”
“正是。”
得,这茶杯还是先放下吧。翁同龢派过来的,何绍明现在可得罪不起。别看何绍明海外走了一遭,弄了好名声,立了大功,可也就是一三品的小官。就算有着那位闲散的铁帽子恭王照应,得罪翁同龢一样没好果子吃。
见何绍明吃瘪,康有为悠闲地抿了口茶,道:“翁中堂公忠体国,如今国朝内忧外侮,中堂深为忧虑,常常为思治国良策而夜不能寐。听闻大人扬威域外,想是于列强认识深些,是以,遣广夏前来讨教。”
说吧,不说可真得罪人了。可问题是说什么能把自己撇干净呢?何绍明借着喝茶迅速思索着,放下茶杯,已有了定计:“南海先生,不是本官矫情,这治国良策本官一弱冠之人,如何得知?”见康有为面色沉了下去,旋即又道:“不过这编练新军,本官倒是有些心得。”
“愿闻其详。”
“本官观国朝之军队,八旗腐化,绿营更不可用,所依仗者,不过是两淮练军。其他各地督抚,手下兵丁多不可用。究其缘由为何?兵制落后之罪也。国朝练就一军,必指定一营官,统带若干年,多年不得变动,如此一来,治军如治家,号令不清,军制不明,战事一起,焉能敢战?反观泰西列强,重视士官养成,着重军官培养,更有先进之参谋制度。号令统一,军律严明,配以先进武器,战事一起,无往不利。本官以为,若要强兵,必改军制。”
康有为听罢,连连点头,赞道:“大人真乃统兵大才也。只是,这何谓士官,何谓参谋?”
何绍明组织着语言,大略地讲解了一下。更举例说明了一下这些制度的好处。一边说,何绍明一边琢磨着翁同龢派康有为来的目的。讨教?这只是借口罢了。恐怕只有这位南海先生当了真。翁同龢会想着变法?从骨子里来说,这位道学先生,根本就没那个心思。翁同龢参加变法,完全是为了帝党与后党争权。后来,变法中,这位老先生也看不惯维新派的所作所为。无可奈何这是他自己找的麻烦,还不能说停就停,最后只好打肿脸充胖子,忍了下来。再后来慈禧发动政变,这位道学先生浑身官爵被一抹到底,回家装清流,也没见他再蹦出来喊变法。
要是这么来看,翁同龢拿自己说事儿,怕也是为了争权夺利。联想起前日张佩纶与自己的一番对话,何绍明心中大概有数了。这位翁中堂是要拿自己当枪,给李鸿章捅一窟窿啊。不成,这事儿没什么好。
想到这儿,何绍明话头一转,道:“诶,可叹,我泱泱国朝,百万大军,竟无一可用。”
康有为正听着痛快呢,猛然听何绍明叹息,有些不解,问道:“大人何以叹息?他日用大人之法,重练新军便是。”
“先生有所不知,如今现有军队,早已堕落腐化,兵丁们要么是临时拉过来充数的,要么就是一杆火枪一杆烟枪,面黄肌瘦,满脸烟色,不过是一群兵痞,底子不好,再练还能练成什么样?”
康有为若有所思地想了想,点头道:“正如大人所说,那……那如今之计……”
“唯有编练新军!”
何绍明满脸痛惜,又满脸希翼地肯定道。
望着康有为远去的背影,何绍明心道,对不起了,咱还有正事儿要做,可不能掺和进纷争。否则,自己这缺怕是一两年都出不了。
正想得出神呢,身后传来裴纬幽魂一般的声音:“姑爷,您方才处理得当,那话说得漂亮。来之前大人还嘱咐我照看姑爷,怕姑爷不懂官场规矩。如今看来,倒是大人多虑了。”
何绍明起了一身白毛汗,转头不悦道:“不是,我说裴先生,您能不能别悄没声儿地出现在人身后?不知道人吓人吓死人么?”
裴纬嘿嘿一乐,也不作答,转悠到椅子上,自顾自地倒了杯茶,惬意地喝了一口,道:“嘿,这翁中堂好算计啊。长顺长大人前脚为你走了恭王的门路,他后脚就差人来拿姑爷当枪使唤,恐怕想着的就是怎么从李合肥那儿叼下口肉来。这么一来,李鸿章要么碍着恭王面子,哑子吃黄连;要么驳了恭王面子,得罪人。反正是里外不是人,这位翁中堂可真是好算计啊。”
何绍明有些惊奇,这位其貌不扬的绍兴师爷,倒有几分材料:“哟,看不出来,先生倒看得透彻。”
对于何绍明有些讥讽的话,裴纬全不在意,嘿嘿笑着,道:“谢谢姑爷夸奖,裴纬怎么也是混过衙门的人,这官场上的事儿,门儿清着呢。大人派我来给姑爷打前站,就是怕姑爷年轻,参与了党争,日后想出头儿可就难了。”
对于自己那位便宜岳父,何绍明还真没什么感觉。只是,此刻人家多番替自己思虑,免不了心中有些感动。
裴纬品着香茗,翘着二郎腿,瞥了何绍明一眼,道:“姑爷可是感动了?嘿,姑爷当大人全无私心?旁的不说,大人的几位公子,大公子天生一副懦弱模样,二公子三公子就是俩纨绔,大人百年之后,怕是后继无人。大人这儿正琢磨怎么抱住自个儿家日后的富贵,您就出现了。大人顿时心思就活泛了,肯定琢磨着,有个出息的女婿,日后也好照应家中一二……”裴纬说不下去了,因为他看到何绍明的眼神不善。
“不是,先生你说话怎么叫人这么不爱听呢?你就不怕回头儿我告诉我岳父去?”何绍明没好气地说道。
“不劳姑爷费心,大人打发裴纬跟着您,这差事怕是就固定下来了。日后,姑爷您就是我的衣食父母,至于大人,他也就算您的岳父,与裴纬没有半点儿关系。是以,裴纬说话,自然替姑爷考虑。”
听完何绍明一想,还真是这么回事儿。好歹这裴纬也是在长顺跟前儿用了两年多,知道些根底儿。自己初入官场,少不得请为师爷。所以,长顺便派了这裴纬跟着自己。那自己以后就是裴纬的东家,替东家考虑这话一点儿问题没有。可何绍明就是看不惯裴纬这幅吃饱了骂厨子的欠揍嘴脸。
刚要出言训斥,却听裴纬道:“听哈尔哈说,在天津,李鸿章的女婿张佩纶与姑爷相谈甚欢?”
何绍明随口答道:“是啊。”
“张幼樵可是拿话点拨姑爷了?”
“是啊。不是,你一师爷怎么监视起东家来了?”何绍明才反应过来,自个儿怎么让这位师爷牵着鼻子走,耳朵再长点儿就成驴了。
“嘿,姑爷不说,我也猜得到。定是李鸿章得了风声,翁同龢要拿姑爷当枪,给他来一窟窿。我料想,姑爷当时肯定否认参与分北洋权之事。那张幼樵定然允诺,为姑爷之事奔走。可对?”
何绍明点点头,第一次认真打量起这位其貌不扬的师爷。后世的书上都说,衙门都是半个师爷在支撑着,可见,这师爷可比那些书虫厉害得多。
“姑爷这步算是走对了,来日面陛,只需如此说辞,想来圣上必然满意,太后那边儿也说的过去,您这缺是出定了。他翁常熟顶多以为你不识趣,倒也不会过多计较。”
没错,何绍明就打算走钢丝来着,起码在自己初步建立势力前,得这样。否则,得罪哪一方,自己都得吃不了兜着走。翁同龢是帝党,确凿无疑。李鸿章是洋务派,慈禧一边儿依仗着,一边儿防着,算是半个后党。至于其他人等,也就那位鬼子六算是有点儿影响。可如今他被慈禧半圈着呢,朝中自然以上述二人为首。
何绍明收了轻慢,恭敬地拱手道:“先生以为,小子可还有什么遗漏?”
裴纬摇头晃脑,手指敲着桌子,道:“也不算遗漏。只是,这位翁中堂,可是出了名的小肚鸡肠。姑爷摆了他一道,放缺之时,想来这位中堂必然使使小绊子。比如,您要是想去江南呢,那就给您出到山陕。您要是想回长顺大人帐下呢,他就偏不叫您如愿。也就这么些个伎俩,恭王的面子,他老翁还是要卖几分的。”
小绊子?这绊子可够狠的。何绍明本打算着,依托着长顺的照拂,在吉林地头上欺上不瞒下搞一番大动作,如今看来,怕是要泡汤了。何绍明一时心情郁闷,转了几圈,也不打招呼,扭头进了内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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翁府,书房内。
翁同龢眯着眼,摆弄着手中的玉石雕塑,摇头晃脑地连连赞叹:“巧夺天工,巧夺天工啊。广夏,不是老夫说你,我这府邸你又不是没来过,怎地如此见外?”
康有为垂首站在一旁,贡声道:“非是学生外道,今儿打何大人处回来的路上,正巧路过琉璃厂。心里痒痒,就逛了逛,谁知竟淘弄出这件物什。想来中堂定然欣喜,便捎带了过来。”
“广夏外道了,下次可不许如此。啊?哈哈哈……”翁同龢笑着,恋恋不舍地放下了手中的马踏飞燕。“广夏见了那何绍明?此人如何啊?”翁同龢敛了神色,肃然问道。
“回中堂,这位何大人与工商军队之事知之甚详,其余倒是所知有限。”
“我是问你,那何绍明为人如何,谁问你这些了?”翁同龢不悦道。
“是。以学生看,何大人虽然年少,为人处世却颇为沉稳,想来是人中俊杰。”康有为回道。
“那件事儿,你可问过他了?如何作答的?”
“禀大人,何大人说如今天下无可用之兵,他想新练一军,以保国疆。”
“新练一军?”翁同龢皱着眉头思索着。何绍明的回答明显不是他想要的。“哼,不过一黄口小儿,满口大话。”翁同龢有些不悦,没了谈性,便端茶送走了康有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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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说这边儿,何绍明陪着小安妮玩耍了半晌。想起过两日要去拜会鬼子六,自己又刚走西洋归来,自然要送上一些稀罕物什。
于是,打开大皮箱,将里面的东西一件件地摆放出来,打算挑些精致的玩意儿送与鬼子六。
这边儿正想着送什么好呢,那边儿门子送上来一封请帖。何绍明一看,只见信封上落款是“亚美里加国驻大清公使田贝”
美国公使?找自己干嘛?心中纳闷,展开请帖一看,原来是请何绍明晚上去参加酒会。时间、地点写的清清楚楚,就是没写什么由头。何绍明觉着,可能是这帮洋鬼子好久没聚了,想拉拉关系。转头一想,怎么请自己去?想来是自己的那些美国盟友关照过这位公使了。
想明白了,何绍明便开始张罗着穿什么衣服好。一番思虑,还是选择了穿西装。何绍明打算给这位公使留个好印象。
晚六点,何绍明带着小安妮,找了名亲兵做侍从,坐了马车,直奔东交民巷而去。马车前行,不片刻便停在了东交民巷美国使馆门口。
车夫停下马车,侍从跳将下来,大咧咧地迈着方步,走向使馆门口。门口俩美国士兵如临大敌,哗啦啦拉动枪栓,用英语警告着不要靠近。
“瞧你那鬼样,把枪收拾起来,老子有请帖。”侍从毫不在意,掏出请柬,递了上去。自有使馆文官接了过去,仔细看了半天,又看了看刚下马车的何绍明与小安妮。点点头,让其等一会儿,转身进了使馆。
不片刻,随着爽朗的笑声,一金发碧眼的帅气中年人迎了出来。
“何先生,您来迟了。要知道,所有人都在等着认识您这位东方新崛起的政治军事家。你好,何先生,我是美国驻大清公使田贝。”
“你好。抱歉,我必须要为小安妮准备衣服。你知道,在中国找不到一位懂英文的保姆,所以,我又多了一项兼职。”
何绍明伪善地笑着,伸出手,与田贝握了握。
“公使先生,您称呼我为政治家,我可以理解成是因为排华法案的原因。至于军事家,这让我有些莫名其妙。”
田贝问候了可爱的小安妮,引着何绍明往里走,道:“您还不知道?上帝,您现在可是一个大名人。马汉上校刚刚出版了一本轰动世界的《海权论》。而在这本书的扉页,上校先生着重感谢了您提出的建议以及思想。说这本书,至少有您一半的功劳。”
马汉出书了?看来这位军事狂人终于修成正果了。要知道,正是靠着这本海权论,马汉奠定了自己在历史上的地位。如今倒好,自己跟着沾光了。不知道以后历史如何评价这本书,可能会这样写:一位从没接触过现代军事的中国纨绔,在美国逗留一年与马汉上校邂逅后,却陡然迸发出了思想的火花……何绍明在这边儿意淫着,那边儿田贝滔滔不绝地继续说着:“我称呼你何成么?就这么定了,何。你知道,之前有许多人跟我打过招呼。政治家、军人、大商人,要求我尽量帮助你,我知道你在美国很有影响力。呃……跑题了,言归正传,有位大人物托我给你带了句话。原话是:你这个该死的东方****,休想从我身边带走我的女儿!混蛋!”
何绍明有些愣神:“我猜,这是参议员索伊尔说的。”
田贝拍了怕何绍明的肩膀:“没错。据我所知,参议员先生在南北战争时期,亲手杀了自己的堂兄。所以,何,你自求多福吧。”
何绍明能想象到,佩顿站在一旁哭泣着,她身前站着一个头发凌乱满嘴酒气,手提着旧式遂发火枪的老混蛋,叫嚣着要灭了自己。
“诶,自作孽不可活啊。”何绍明用中文喃喃自语道。
“非常准确的形容,何。别看我,作为驻大清公使,懂得中文也不是什么值得吃惊的事儿。”田贝一口流利的京片子让何绍明更加羞愧。
(猪脚都已经在《海权论》上留了爪印了,诸位再不收藏给鲜花就说不过去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