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鲜,义州。
这是一处不起眼的宅院,与周遭截然不同的是,这是几经战火的义州城内有限保存完好的院落之一,还有,就是周遭布置了一整个排的关东军士兵。明哨、暗哨,站岗的、游弋的,将整个小宅院围了个严严实实。这处宅院,就是关东军临时改做的监狱。
哗啦啦链锁响动,而后吱呀一声,门被推开了。屋子里卷曲的二人一下子被惊醒,两人眯着眼睛,一手遮着阳光,同时朝门口看去,看进来的是什么人。
这里头囚禁的二人,自然就是叶志超与卫汝贵。当初二人联手在义州玩儿了个炸营,领着六千盛军掉头就跑。急急忙忙,慌慌张张,到底还是晚了一步。在渡口让日本人一通排枪,将这六千人彻底打乱了套。除了少部分渡江过去的,以及丧生的,剩余盛军当即四散而逃。叶志超与卫汝贵二人再怎么不情愿,也只能收拢了几百号溃兵,朝南跑。结果到底是让何绍明碰了正着,而后就此看押了起来。随同二人逃出来的那些个手下,让何绍明一怒之下尽数砍了。如今这二人,可谓地地道道的光杆司令。
不但如此,还时刻有丢了脑袋的危险。攻打义州之时,二人心里头这个矛盾啊。如若关东军赢了,万一何绍明把他俩砍了。兵荒马乱的,随便报个‘失踪’,根本就没法儿查;要是小鬼子赢了,甭想了,连关东军带他们都得死在这朝鲜。这些个矛盾心理,实在没法儿言语清楚。
总算,何绍明攻下了义州,而且只是把他们俩丢进了监狱,而后仿佛忘了一般,一连二十天也没什么人光顾。何绍明一时没有处理他们,这二人的心思就活泛开了。何绍明再能,那也是朝廷的官儿,想要杀他们俩,估计也得请了朝廷的旨意。一切按照法定程序下来,那就没什么可怕的了。估计朝廷正向何绍明要人,回京严办呢。
他们办的这些个事儿,都是杨士骧的那封信撺掇的。到了关键时刻,中堂就得出来保着他们。否则一个嘴不严,把这些龌龊事儿抖落出来,谁都别想好。这么看来,事情还没那么糟。罪名肯定是躲不过了,这官儿也当到头了,就是想要保个富家翁,估计也为难。
散尽家财,上下打点,这么大罪名,这点儿银子也就够个身免。两员淮军将领对此不胜唏嘘,早知如此,当日就应该一气儿跑过鸭绿江,何绍明想要吞并盛军,就让他吞并去,自有中堂与他算计,丢了军队,他俩完全可以推脱到何绍明身上。就算以后免了官职,也总比现在强。
瞳孔收缩,二人总算看清了来人。只见两名关东军士兵端着食盒,缓缓地走了进来。屋子里没有桌子,士兵就将食盒放在地上,而后打开,将一样样菜肴,还有两壶酒悄悄放在地上。
二人这二十来天,那伙食差的没法儿说,有时候还断上一顿。此刻鼻子里闻着香气,喉头涌动,直咽口水。然而当二人缓过了神,却有如五雷轰顶:送行酒!
卫汝贵激灵一下子就站起了身,再没了往日的架子,对着两名小兵连连作揖:“二位……军爷,敢问……这是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你自己还不知道么?”士兵硬邦邦回了一句,而后转身而出。
屋子里又恢复了昏暗。二人你瞅瞅我,我瞧瞧你,半天没言语。
良久,卫汝贵才说了一句:“许是就要押解入京了,临行前……”这话说完他自己都不信。
“既然二十天前没杀了咱们,那现在就没有杀咱们的道理。吃……且看何绍明是怎么个章程。”忐忑之中,叶志超心里料定何绍明不会不尊朝廷的旨意,随即开始大嚼起来。
二人是真饿了,不过两盏茶的工夫,风卷残云一般,将酒食扫了个干净。
仿佛算定了时间一般,二人刚刚吃完,就听外头一阵杂乱的脚步声传来,而后门声响动,一群人呼啦啦走了进来。还没等二人瞧清楚,就传来了熟悉的一嗓子:“二位军门好兴致啊……吃饱喝足了?那也该上路了。”
戏谑的语气中,冰冷意味十足。
就这么会儿功夫,叶志超、卫汝贵总算看清了何绍明的面目。想当初平定金丹道,叶志超就红了顶子,那时候何绍明不过是个毛头小子,见了面都得给叶志超行下属礼。一晃几年过去,现在双方境遇,真是天差地别。世事如此,让人不胜唏嘘。
二人眼泪当即就掉下来了,卫汝贵干脆就匍匐在地,不住地给何绍明叩首:“何大人,罪人该死!还请何大人放我们一条生路,咱们阖家上下都记您的好。罪人不敢污了何大人的名声,自个儿去京城领死!”
叶志超也在旁边儿早就成了泪人。这二人当初都是响当当的将军,见过仗,杀过人,早些年颇有些威名。而今,一路败退,手下四散,提心吊胆这么多天,再也不顾那么点儿虚荣的面子。
何绍明本是挂着微笑的脸,瞬间蒙上了一层寒霜:“两位大人带的好兵!打的好仗!从平壤一路溃退也就不说了,临了还玩儿了个兵变,差点儿害死老子!这会儿知道流马尿了?晚了!来呀,伺候二位大人动身!”
身后卫兵二话不说,上去就按住了二人肩膀,自有人递过去了绳子,只一会儿的功夫,便结结实实来了个五花大绑。
吓傻了的叶志超二人,直到被捆了个结实,这才醒悟过来。随即猛力挣扎,卫汝贵嘶哑着嗓子喊道:“何绍明!你敢杀我们,中堂不会放过你,朝廷更不会放过你!”
旁边儿的叶志超要理智的多,当即尽量控制着情绪喊道:“何大人,敢问杀我们二人可有朝廷的旨意?没有旨意擅杀朝廷大臣,来日不好交代吧?”
“交代?”何绍明噗嗤一声乐了:“交代?我今儿就把话说明白了,不杀了你们,我何绍明就没法儿向关东军上下阵亡的五千将士交代!朝廷?笑话!现在朝廷眼巴巴等着我回去救援呢,就算杀了你们,朝廷也不会动我一根毫毛!带走!”
一声令下,士兵一拥而上,架起叶志超、卫汝贵二人,朝外就走。刚出了宅院,就瞧外头已经整整齐齐站了几百人的方阵,领头的正是何绍明手下头号兵弁凯泰。
卫汝贵知道凯泰的身份,当即如同抓了救命稻草一般,疯狂地喊道:“贝子爷救命!何绍明目无君父,擅杀朝廷大员……”
还没等他说话,啪的一声,这大耳瓜子就扇了过来。凯泰无比愤恨地盯着他,指着脸上那道醒目的伤疤,道:“贝子爷赏你这耳刮子舒服么?说起来还得谢谢你,要不是你个王八蛋,老子还得背着小白脸的名号……看什么?再看爷再抽你!”
何绍明一瞪眼,随口道:“甭管怎么说,二位大人也是军人,眼瞅着最后一段路了,临了尊重点儿吧。”
卫汝贵犹在哭喊着,凯泰实在受不了他刺耳的哭号,索性往他嘴里塞了麻团,这才消停。反观叶志超,这会儿虽然面若死灰,整个人却沉寂了下来。
“何大人,最后一段路了,能陪着罪人说几句话么?”
何绍明点了点头,一拨马头凑了过去。
叶志超沉着脑袋连连叹息:“一开始,我们都没瞧明白何大人到底是怎么个人。这一路从美洲折腾到辽阳,请了折子自己掏银子练兵,咱们都当何大人就是一狂生,早晚得出笑话……后来朝鲜战事一起,何大人趁势而起,咱们只当这是运气……敢问何大人,到底是怎么个章程?就算你打赢了这场仗,无外乎取代了中堂。可您别忘了,在这大清,做官就讲究个和光同尘,你现在已经得罪太多的人了,将来如何处之?何大人早晚得进了这官场,离经叛道所作所为在大清能吃得开?异日,你不还得走咱们的老路?”
何绍明皱了皱眉头,随即微微一笑:“人道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有些事儿,你们不懂,就是说了你们也不明白。遍观整个大清朝,就连最开化的北洋衙门都是暮气沉沉,李中堂破不了这个闷局,那就我来。图的就是良心二字,上对得起祖宗,下对得起子孙。我不能眼睁睁看着老大的国家支离破碎。”
叶志超连连摇头:“几百上千年了,和光同尘和光同尘,这官儿就得这么当。千里做官只为财,当官儿的哪能不为自己考虑?稍不留神,站错了队伍,政敌就得把你打入万劫不复之地。何大人,眼看着就阴阳两隔了,听我一句劝,这官场里头要想混得好,就得和光同尘。”
何绍明根本不领情,仿佛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一般,仰头哈哈大笑起来。儒学害人啊!多少英雄豪杰,任你再大的本事,再大的野心,最终也得顺着这官场的规矩。和光同尘、韬光养晦,而后在这两条潜规则之下,大家伙儿戴着虚假的面具,拼命往上爬。一边儿爬还拉拽上头的,踢腾下头的。权势、虚伪,活生生将一个个鲜活的生命变得麻木不仁。就连一时英杰李鸿章都跳不出这个圈子,逞论旁人了。大清,已经烂到骨子里了,只能推倒重建!
长笑良久,何绍明收声,神色有些凄凉道:“万幸,从一开始我就没打算进这个圈子……做官不做事,做事不做官,可有些事儿,总得有人去做……”扔下句没头没脑的话,何绍明再没了说话的兴致,一策马,前行而去。
义州城外,关东军第二师五个团的兵力,第三师全部,两万三千余官兵整整齐齐排成了方阵,将整个雪原布满。
所有官兵,经过十来天的休整,精气神已经恢复如初。经过了血与火的历练,每个人身上都有着一股子威势。两万人的威势汇聚在一起,顿时让整个雪原在猎猎的北风中,愈发肃杀。
千军万马,一动不动,鸦雀无声。整个场面,只传来数十面军旗随风展扬的‘扑啦’声。
就在这一片沉寂中,远处马蹄响动,一票人马从城内开了出来。当先一人,一身笔挺墨绿色军装,头戴大檐帽,足登亮面牛皮靴,身后大氅随风飘动,胯下一匹通体雪白的阿拉伯骏马,正是何绍明。
身后,几百名警卫营士兵押着衣装破烂的叶志超、卫汝贵二人。何绍明率先停在了队伍之前,顿时数万道视线便集中在了他的身上。须臾,警卫营也到了地方,两名士兵将叶志超、卫汝贵二人丢了下去。而后上去一脚,将其踹到在地,面朝着数万关东军跪了下来。
卫汝贵犹在挣扎着,只是嘴里塞了麻团,只发出呜咽之声。而叶志超这会儿早就放弃了抵抗,只是转头朝着何绍明道:“何大人,我死到临头了,就求您一句准话,您以后到底如何处之?我知道你走的道儿跟咱们不同。”
何绍明瞥了他一眼,而后道:“我的道儿?简单,顺势而为。”
“顺势而为?”
“没错!说白了,就是天下人希望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大势所趋,无往不利!”
叶志超愕然半晌,而后突然就想明白了一般,如同之前何绍明一般,仰天长笑。笑罢,却已经是泪眼朦胧:“好一个顺势而为!朝廷有人望,大人就帮着朝廷打日本;他日朝廷失德,大人就逆而去之,大势所趋!好!我叶志超起码做了个明白鬼!”
到了这会儿,两人已经不怕了。怕也没有。颤颤巍巍刚刚起身,迎面已经走来一队关东军。立定转身,而后同时抬起枪口,一阵排枪过后,两个罪大恶极的国贼已经倒在了雪中。
何绍明一策马,站定在队伍前头,扯着嗓子喊道:“国家危难之际,不思报国,此等国贼,人人得而诛之!来人,派出马队,砍了首级。明朝不是有个传首九边么?老子就来个传首辽南!让那帮混账看看,敢不上心,此二人就是榜样!”
呼啦啦蹿出一票骑兵,取了二人首级,领命一声,直奔西而去。
定了定,随即又喊道:“日军进犯辽南,祖国正在危难之中,百姓、我们的亲人正在日寇的铁蹄下苟延残喘!他们正等着我们关东军去解救,也只有我们关东军能解救!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我命令,向着祖国,关东军……前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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