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师,恭亲王府。
萃锦园前,一处二层小楼。房间里生着地龙,当间还摆放着火盆,里头噼噼啪啪赤红的木炭,将整个屋子烤得一室皆春。一侧的窗子上,安着从法兰西进口的雕花玻璃,而正对着床的另一侧,却安着从美国运过来的平面玻璃。屋子里不仅光线十足,而且透过窗子,正好可以瞧见宅邸之后的萃锦园。
老北京人都知道,这京城有两条龙脉,一是紫禁城的土龙,再有,就是这恭王府的水龙。后海和北海一线,恭王府正好在后海和北海之间的连接线上,即龙脉上,因此风水非常的好。古人以水为财,在恭王府内处处见水,最大的湖心亭的水,是从玉泉湖引进来的,而且只内入不外流,因此更符合风水学敛财的说法。据说,北京长寿老人最多的地方就是恭王府附近,这个地方可是一块风水宝地。
风水玄学一说,玄之又玄,有些时候还真不能经得起推敲。而今,就是居住在这条龙脉上的王府主人,刚刚年过六旬的鬼子六奕,这会儿却明显地病魔缠身,身子骨眼瞧着虚弱了下去。自打去年再次从朝廷中枢退了下来,鬼子六这身体就没好过。反反复复,如今连床都下不去了。
半靠在床上,脸上泛着不自然的晕红,鬼子六有些痴呆地瞧着窗外的一片银装素裹。转动的眸子里,除了沧桑,就是一抹不甘心。沉寂的房子里,只闻自鸣钟滴滴答答走动的声响。良久,如同梦呓一般,他叹息道:“世老三,你瞧,这外头一片锦绣,我这糟老头子却只能隔着玻璃窗,看得着摸不着……有些事儿,还是要量力而为啊。”
下头,军机首辅世铎就搬了个锦墩子坐在床沿,鬼子六这句没头没脑的话,让本就静不下心的世铎愈发焦急起来:“诶哟,我的六王爷,到底怎么个章程,您倒是给拿个主意啊,老佛爷那头还等着回话呢。”
鬼子六哑然一笑,点着世铎道:“世老三,俗啊,你就是个俗人,真是浪费了这一园子的景色。”
“王爷,您别绕弯子了,给句准话。就俩人选,一个王文韶,一个荣禄。”这会儿,退了大氅,身上还穿着棉坎肩的世铎,脑门子上已经现出了汗珠子。也不知是给急的,还是这炭火盆给烤的。
甲午战事打完了,无论是日本还是大清,都没心思再打下去了。李鸿章就住在了马关,跟小日本一谈就是俩月,到如今还没个准数,到底是怎么个和法。朝廷这会儿已经不急了,只要停了战,甭给何绍明坐大的机会,将这朝局稳住,那这和谈能抻多久都无所谓。头些日子老佛爷特意给老李去了电文,督促老李用心谈判,不能丢了大清国的脸面,不能签署太过苛刻的条约。这土地绝对是不让的,银子能少赔些就少赔些。
倒不是她慈禧怎么为国为民,老太太话里话外就是一个意思,千万不能给何绍明找好南下的借口。这绝非危言耸听,何绍明出道以来,就是借着这天下大势、顺势而为走到了今天。如今手握重兵,割据关外,就是在等着朝廷把这条道走绝。而后相应全天下的号召,提兵南下。这个当口上,若真是签了让全天下不满的苛刻条约,这不是寿星老上吊嫌命长,找死么?
于这场战事的注意力,整个朝廷也就这么些了。这会儿,大家已经把注意力转向了国内。这一场战事打下来,生生将这大清的时局搅了个天翻地覆。多少人丢官罢职,又有多少人送了性命,帝后而党走马灯一般轮番坐庄,排挤了一批又一批的政敌,那这空出来的位置、权力归属到底如何分配?下头人紧张,上头的人更紧张。北洋虽说垮了,可老底子在那儿摆着,如今李鸿章去职,那这直隶总督兼北洋大臣,到底该谁任职?
北洋的重要于朝廷不言而喻,早就有人放言,得北洋者得天下!早先,北洋身为大清第一强藩,起着震慑地方督抚的作用。如今虽说垮了,实力、威望大打折扣,可也算一等一的强藩。且地理位置实在太过重要。控制着直隶门户,陆路北面是山海关,总督府就在天津卫,不远处就是洋鬼子两次登陆上岸逼迫朝廷投降的大沽口。实为京师锁钥!
这么个重要的位置,朝廷必须得收到手中!确切的说,是那位慈禧老佛爷,必须得安置上自个儿信得过的人。
如今京师的局势纷扰一片,有些怪异。本来已经明晃晃亮了刀子的帝后二党,这会儿却如同什么都没发生一般,大家伙儿各司其职,井水不犯河水,居然就安稳了下来。就是从前的政敌,如今见了面,也是强挤出一抹微笑,点头而过。表面上看,被北面的何绍明给压的,这朝廷里一团祥和,颇有些中兴的劲头,似乎朝臣们都放下了芥蒂,一门心思琢磨着怎么图强。而实际上,一连串的人事调动早已结束,帝党份子一个个明升暗降,只留了个表面光鲜,手里再也没有半点儿实权。也因此,整个大清朝廷的权力,又重新掌握在了慈禧的手中。
世铎此番前来,就是得了慈禧的授意,前来讨个主意。慈禧拿不住,到底是用王文韶,还是用荣禄。二者都算得上是后党中坚,前者老成持国,而后者似乎更有才干。
“我那老嫂子是什么意思?”鬼子六不答反问道。
世铎皱着眉头琢磨了一番,才缓缓道:“我瞧老佛爷的意思,是打算用王文韶。从云贵总督平调到直隶,再兼领北洋大臣,也能服众……本来老佛爷的意思是用荣禄的,可就怕窜起的太快,下头人不服。”
闻言,鬼子六再次点着世铎笑了半晌:“世老三啊,你又跟老头子耍心眼儿了。说白了,你就是想问问我,怎么用了荣禄,还能让北洋那帮人不起刺儿是吧?”
世铎老脸一红,支支吾吾半天,没敢应声。
鬼子六继续道:“王文韶太老了,去了北洋也就是和稀泥的工夫……要放在往日,倒也说得过去。可如今什么光景?我那老嫂子怕也是被那个大清的活曹操给逼急了。用荣禄的意思,就是打算练新军了吧?也是,这朝廷里的满人有一个算一个,知兵的也就荣禄一个了。”
听着这话,世铎直挑大拇哥。心道,这鬼子六到底是满人里的人精,自个儿就漏了点儿口风,人家就能猜个囫囵出来。随即有些惋惜,要是这鬼子六不是个王爷,没那么大人望,有他主持朝局,如今又怎么会落入这步田地?随即咧开嘴尴尬一笑:“王爷,这话都让您挑明了,您看……”
鬼子六闭目沉思半晌:“简单!不就是怕荣禄没声望么?那就升他做北洋大臣,空出直隶总督,留给其他人?”
“留给其他人?留给谁?”
“自然是留给北洋自个儿了。这战事打完了,老李去职,北洋水陆皆溃,眼瞅着也垮了。那帮人正是人心惶惶的时候,这几天不老少的人都走了我鬼子六的门子,就求个托庇的地界儿。朝廷这时候给了他们个直隶总督,也算是安抚人心。有此一遭,荣禄去了,也不会有多大的排斥。”
世铎琢磨半晌,猛地一拍巴掌:“着啊!这一手拆挡下来,连消带打,北洋不但不会生出反感,反而会对朝廷感恩戴德。王爷,好算计!”
鬼子六摆了摆手,却是满脸的颓然:“不过是续命罢了,大清朝走到今天,我老头子已经没招了。这爱新觉罗家的江山,也就那么回事儿了。我老头子出出馊主意,也算对得起自个儿姓爱新觉罗了。”说着,已经端起了茶杯,高高举到鼻尖处,这是要端茶送客了。
鬼子六最后一句话的悲观与绝望,世铎根本就没往心里去。他这会儿心里头激动,反复咀嚼着鬼子六的主意,正憋着劲头跟老佛爷讨赏呢。当即连礼数都有些缺失,只是略略一拱手,便匆匆而去。
房门推开的一刹那,一股冷风吹了进来,昏昏沉沉的鬼子六精神随之一振,借着房门还没合上的光景,瞧见门外一片皑皑,叹息道:“又是一冬过去了……还能有几个冬天?”
“进来。”
何绍明的话音未落,吱呀一声,凯泰已经推门而入。一闪身,合上了房门,挺拔着身姿,板着一张脸,而后踏着标准的步子,小牛皮靴子砸在地板上发出清脆的咔咔声。到了近前,凯泰摘了帽子,托在臂弯,啪的一个举手礼:“报告!中校凯泰,奉命前来报到!”
这一连串的动作,迅捷有力,怎么看都是标准的军姿。从他身上,再也瞧不出当初那个四九城破落户的影子。有的时候,环境真的能改变一个人啊。老子这也算拯救失足青年了吧?何绍明恶趣味想着。一晃神的功夫,何绍明指着面前的椅子道:“坐下吧,有点儿事儿找你。”
“是!”哗啦啦衣襟响动,凯泰已经大马金刀地坐了下来。只是这位主这会儿心里头却有点儿忐忑。上楼梯那会儿他还琢磨,秦俊生方才临走前那一抹诡异的微笑,到底是什么意思。莫非,大帅打算收了自个儿的兵权?抑或是从一线野战部队里头撤回来,继续当马弁?无论是哪一条,都是凯泰所不能接受的。
贝子爷自打领了一个主力团,正是心情愉悦,大展拳脚的时候。打起仗来,那是出了名的疯。他这些日子没少抱怨小日本不顶事儿,怎么他刚刚到了一线就被灭了?日本政府也没胆儿,山东不是还有俩师团么?拉到辽南来啊,别说老子欺负人,老子让出海滩让你们随便登陆。然后咱们手底下见真章,谁怂了谁是孙子!
这些言论他没少在部队里头说道。大家伙儿也就当个笑话听,笑笑了之。莫非,这话犯了大帅的忌讳?
没由得他胡思乱想,那头何绍明已经开了口:“下了部队,可称了你小子的心?我可是听说了,堂堂一个中校团长,愣是学着普通一兵,端着刺刀跟小鬼子玩儿白刃战,有出息啊。”
这话怎么听怎么是反话,凯泰当即就堆了笑容:“大帅,这可不怨我……那会儿大家伙儿都打疯了,我也没想到领着一帮步兵跑到了骑兵前头。再者说,大帅可说过,狭路相逢勇者胜,既然遇见了小日本,咱也不能认怂是吧?”
“你还有脸邀功?”
瞧着何绍明变了脸色,凯泰脸色立刻就垮了下来:“不敢。职部有罪,回头就卷铺盖自个儿去宪兵团关一个星期禁闭。”
何绍明长出一口气,甭管怎么说,这凯泰跟着自己五六年了,眼瞅着这小子从一破落户混混,变成了一名职业军人,当初再怎么不待见,时间久了,这人总是有些感情的。“算了,下不为例。”何绍明收了不满的脸色,从左手边抽了一封公文递了过去:“瞧瞧吧,瞧完再说话。”
凯泰疑惑着,展开扫了几眼,当即就变了脸色。说话的语气已经带着惶恐与焦急:“大帅,这是什么意思?卑职在关东军干的好好的,凭什么调到直隶去?”
“你朝我发什么脾气?朝廷的公文,又不是老子的命令。”
凯泰已经站起了身,手里捏着公文,狠狠地摔了出去:“狗屁朝廷!这是他妈的挑拨离间!大帅,我凯泰跟着您身边多少年了?我什么人您还不清楚?没错,我是个破落户贝子,可那又怎么样?老子既然当了关东军,那就得从一而终,生是关东军的人,死是关东军鬼!”他越说越急切,脸色已经涨红,那条伤疤随着脸部的肌肉剧烈地抖动着:“我凯泰活了二十多年,就遭白眼了,朝廷啥时候给过老子恩遇?这他妈的怂包朝廷,老子不伺候!”
何绍明呲牙一乐:“你激动个什么劲头?这事儿不是还没定么?”说着,又抄起一封信函递了过去,温言道:“去留存乎一心,你瞧完这信笺再说话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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