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师,贤良寺。
阳光透过紫藤架的缝隙,照着躺在藤椅上专注看书的李鸿章。他戴着老花眼镜,穿一件驼色缎夹袍,脚上是一双青布鞋。
如今的李鸿章,官职除了保留个大学士的虚名,其他全部去职,一抹到底。自打回了京师,就赋闲这贤良寺里头,终日栽种些花草,看看经书,往日的忙碌不再。话说老李宦海浮沉几十年,这养气的功夫可真是练到了家,全然没有半点儿失意,反倒是一副怡然自得的架势。天知道,若是此刻外人看到这位悠闲的老者,能否与昔日叱诧大清国多年的李鸿章联系得上。
一名俏婢将新沏的一壶酽酽的铁观音,倒一杯放在藤几上,然后端着个小凳坐在他身边,眨着一双明眸善睐的大眼睛道:“大人,这一晌您怎么天天捧着本书看呀?”
李鸿章放下书,端茶啜了一口,悠悠道:“我已赋闲在家,不看书又做什么呢?”伤感一叹,瞧着婢女不解的神情煞是可爱,转而慈爱道:“玉敏,过了端午就十六了吧?”
那婢女娇憨笑道:“大人记得真真清楚,奴婢是五月十六的生日。”
“十六了……”李鸿章探出枯干的手掌,抚着玉敏的头道:“真快啊,一转眼就是一年……十六了,回头也该找个好人家给你梳头了。”
玉敏顿时满脸涨红,不依道:“大人,说好了不提这茬儿的,奴婢不嫁……就陪着您。”
李鸿章哈哈一笑:“傻丫头,到了出阁的年纪哪儿有不嫁人的道理?陪着我这糟老头子不值当。”笑容到最后,已经变作了苦笑:“丫头啊,这回老头子可能拖累你了……我李鸿章现在人人喊打,想要给你找个好人家也难……”
玉敏瞧着李鸿章凄苦的神色,急忙安慰道:“大人又妄自菲薄了……甲午要是没您在前头顶着,保不齐这大清国都给小东洋给吞了。仗是朝廷要打的,打输了丢了脸面就拿您当替罪羊。稍微明白事理的都知道,这错啊,压根儿就不是您的。”
李鸿章来了兴致,追问道:“没了我李鸿章,还有个关东何绍明啊?我李鸿章没打赢过,他何绍明没打输过。”
玉敏嘟着嘴道:“那不一样,您是大清的忠臣,何绍明是大清的曹操。”
李鸿章干脆摘了老花镜,肃容问道:“丫头,这话从哪儿听来的?可不要到处乱讲。”
小丫头一脸的不服气:“还有人家编排?满京城都传遍了。就连洋先生都说了,倘若朝廷不兴变革,不出五年,这大清国就得换个颜色。”
这小丫头玉敏,是自小就跟在李鸿章身边服侍的。模样不但可爱,性子更是活泼,深得老李喜爱。更多的时候,老李是把这丫头当了自个儿闺女养,不但请了国学师傅,更是给她请了洋教席。十五六岁的年纪,硬是说得一口流利的英文,可算这个时候的才女了。
“哦?洋先生还说什么了?”
“洋先生还说了,大人是大清国的俾斯麦,只可惜生不逢时。倘若……”小丫头突然收了嘴,吐了吐舌头,不再言语了。
“倘若什么?说吧,此间除了你我,哪来的隔墙之耳?”
小丫头左顾右盼半天,这才凑近李鸿章耳边,低语道:“倘若皇权稳固,大人必然就是中兴大清的铁血宰相。”
“哈哈……”李鸿章仰天长笑,手指连连点着玉敏:“丫头,这话也就在此间说说,千万莫要传了出去。”
小丫头一脸严肃正色道:“大人,洋先生说了,大清国沉疴已久,若要振奋,必行变法之事。全天下看个遍,也唯有大人您会做实事。洋务几十年,西式陆军、海军,还有厂矿、铁路、枪炮局,不都是出自您之手?别看那些书生叫得欢,会办实事的又有几个?您瞧瞧那个康圣人,小半年了,除了搞了个破报纸,到处摘抄《时文报》之外,可还有其他建树?老话儿说得好,百无一用是书生!”
李鸿章笑着指着自个儿的鼻子:“玉敏,你家老爷我也是书生出身……”
“不一样……那不一样。”
玉敏正慌忙摆手辩解的光景,打外头进来一名戈什哈,一个千儿扎下去,而后恭恭敬敬递上了一封电文。
李鸿章戴上老花镜,展开一看,原本的笑容瞬间遁去,转而换上了一抹忧虑。
“大人,您都赋闲了,谁还巴巴地找您麻烦?”
李鸿章放下电文叹息道:“还能有谁?就是你说的那个活曹操。”将电文递给玉敏:“这活曹操了不得啊,瞧瞧,通电天下,要修一条纵贯东三省的铁路……北起满洲里,南到山海关。同时还修一条从盛京到包头的铁路,大手笔啊!”
玉敏看罢,满脸的不解:“大人,这是好事儿啊!活曹操忙着修铁路,就没工夫南下了。那不是给朝廷多留了点儿时间么?”
“没那么简单!”李鸿章皱着眉头道:“他这是逼着朝廷加快变法革新啊……有他在那儿比着,朝廷要想收拢人望,不加快变法速度不行啊。可话又说回来了,变法为当今大趋势,凡有识之士,无不认为变法之计非行不可!但哪些可变哪些不可变?以何种方式去变?都要切切商议,稳妥实行。因为这牵涉到祖宗成法,国之根本,更需皇上太后乾纲独断,我等做臣子的只能先作建议,千万急躁不得。但凡一急躁,就要出错啊。”
玉敏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瞧着李鸿章一脸的忧虑,一时不知如何劝慰。
正当此时,外头走进来一名愁眉苦脸的中年幕僚。
见了李鸿章,只是一揖到底,而后就立在那儿不说话了。
“银票可送过去了?”
那幕僚点了点头,张张嘴,又垂下了头。
“问你话呢,到底怎么个情形啊?”李鸿章不耐道。
那幕僚苦着一张脸,一顿足道:“中堂,三千两的银票送是送过去了,可人家没要,还……”
“还如何?”
幕僚一狠心道:“还说您是卖国贼,他们堂堂正正,不能跟您同流合污。说是要上书朝廷,让皇上把……把您给砍了……”
李鸿章闻言,但觉得眼前一阵天旋地转,亏着安坐在藤椅上,否则就有昏厥过去的可能。玉敏急忙抢上前,抚着老李的胸口,又是满了茶水,递将上去。回头瞧着那幕僚,满脸的埋怨。口中愤恨道:“大人,咱不跟他们置气。一帮子任嘛不懂的书生,不值当。”
李鸿章咕咚咚灌了一杯茶水,脸色铁青着,眯着眼笑了起来:“好!好!好啊!这一番骂,值得。总算瞧清楚了这帮维新派到底是个什么德行。年轻冲动,难当大事!老头子是卖国贼?嘿,我就在这儿瞧着,他们来日是怎么个光景!”
奉天,辽阳。
“成交!标号132,盖平至旅大铁路十五年经营权,以总价四十八万银元出售给大盛魁韩老掌柜,恭喜韩老爷子了!”
随着台上一西装男子重重地落下木锤,下头已经嗡嗡声一片。噼噼啪啪的掌声,加之非议之声不绝于耳。大盛魁的韩老爷子满面红光站起了身,对着周遭一拱手:“诸位,承让,承让啦。哈哈……”
不大的会议室里头,挤了个满满当当,里面各色人等不一而足。有穿着长袍马褂的山西老财,有远隔万里刚刚下船,一身西式礼服的北美、南洋商人,更有不老少来自上海滩的二鬼子买办。这会儿也就数这些二鬼子急的抓耳挠腮。没办法,何绍明公开招标,明说了只要有财力,这铁路谁都可以办。可偏偏,这些二鬼子的背后是洋鬼子,这关东之地尚且没有对洋鬼子开放。
就算找了何绍明也是无用,人家明说了,不是他这位新晋的东三省总督不让,而是朝廷不让。要想修铁路?没问题,咱欢迎,您先去朝廷那儿报备,得了条陈别说铁路,就是港口码头都可以开放。
十五年铁路经营权,这得多大的利润?不说别的,每年经关东流向各地的木材、皮草、牛羊、人参等等,就不计其数。况且,随着开关,这关外的移民潮绝对是势不可挡。这里头的商机谁都明白有多大。何绍明这位东三省总督治理关外,明白话早就放出去了,取消厘金,鼓励工商。而且,各式各样的工业园区就立了不下三处。这货物流通,单单是运输的费用,想想就流口水。
不说别的,就单独算每年从江南运到恰克图的皮草、茶叶、丝绸,现如今就得几千万银子的利润。修了铁路,价格虽然降了,可量上去了。这利润只会增加不会降低。
北美、南洋的商人,更多的注意力放在厂矿之上,买办铁路,也只挑经过矿山的路段。而山西老财们则将全部精力都放在了通往满洲里的铁路上。谁都知道,铁路一通,山西商人得以生存的中俄贸易线势必转移。要想保住饭碗,只有不惜血本地投入!
主持之人深吸一口气,朗声道:“下面拍卖的路段标号133,哈尔滨到满洲里,起价四十万银元……”
“四十六万!”
“五十万!”
“列位,抬抬手,兄弟一家老小就指望这条铁路活了,六十万!诶?老张,你要举牌子我可跟你翻脸……”
……
场面彻底地沸腾了。这让躲在后面的何绍明一早就乐得流出了口水。他左右揽着乔雨桐,低声道:“瞧见没媳妇?不花一分钱,赚了一条铁路。做生意就得这么干!”
乔雨桐抿着嘴笑道:“爷,您这孙女婿可不地道……您瞧瞧,我爷爷几十岁的人了,这会儿让您给急成什么样了?”
何绍明顺着乔雨桐的手指一瞧,就见最前排,满头银发的乔致庸老爷子已经憋红了脸,愤然起身:“一百万!这铁路,乔家要定了!”
(话说我到底欠了大家伙儿多少章?有算明白的没?劳烦提个醒,这债得慢慢还了。等身体好点儿,一准儿加倍更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