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师,紫禁城勤政殿。
双手捧朝珠,低头看按钮,康圣人迈着生涩的步子,在小太监引领之下进了大殿。在里边等待得太久,已经有些不耐烦的光绪竟从御座上站了起来。四目相对,电石火光般的交流!一个一门心思琢磨着学好文武艺卖与帝王家,另一个想着重用良臣振兴大清,这两位可谓是目光中都有些殷切。
康有为总算还记得礼节,俯身地上,用带有广东口音的官话,底气充沛道:“臣康有为叩见皇上。恭祝吾皇万岁!万万岁!”
光绪长出一口气,总算是见到了康圣人,脸上也露出了微笑,伸手虚扶一下,“快起来!”
显然是早有吩咐,一名太监搬过一个绣墩,放在御案侧旁。不过是一名四品户部主事,被皇上召见,居然又赐坐说话,这对康有为来说,是怎样的殊荣!康有为抑制着激动,重重叩了一个头,“谢皇上!”便于绣墩上坐了。
光绪一个眼色,殿内的太监们都悄没声息地退了出去。
康有为抬了眼角打量着年轻的皇帝,光绪也同样打量着这个号称南海圣人的臣子。短暂的沉默之后,康有为像是按耐不住内心的激动一般,作揖一礼,没有任何开场白,如同竹筒倒豆子一般噼噼啪啪就讲了起来:“皇上,眼下四夷交迫,内有国贼,列强要分割我国,各地督抚也拥兵自重,整个国家离灭亡没有几天了!大清中枢萎靡,皇上可知为何如此?”
光绪脸上浮起了红晕,脱口而出道:“这都是那帮顽固守旧的人给造成的!”直到今天,光绪始终认为朝廷走到了今天,跟自个儿一点儿责任也没有。完全就是因为西边儿那位不给他放权,倘若他一早名副其实地亲政了,就算开创个康乾盛世也未可知。
“皇上圣明,一眼就洞悉了病源。知道了病源,那么,臣的药方就有了!我们的祸事和失败是守旧者闹的,那么,我们非得把所有的旧法都改变了,都维新了,否则决不能自强。”一听这话,康圣人这心里头的石头立马就落地了。皇上看来是支持变法啊!
光绪毫不犹豫地道:“目下局势实在是非变法不可!否则……不说洋夷,就是那个活曹操……”
提起何绍明,君臣二人脸色都有些尴尬。局势如此,何绍明雄踞北地,手握雄兵十万,只要南下,断然没有朝廷存活的道理。就仿佛悬在头上的达摩克利斯之剑一般。
康圣人咳嗽一嗓子,“圣上务须担心,他日变法有成,朝廷占据着天下大义,再有新军支撑,害怕些许跳梁小丑?”安慰一句,随即转口道:“这些年来,不是没有变法,但是,少变而不全变,变了一个而不变第二个,连累那个已经变了的也失去了作用。这就好比一间宫殿,材料都坏了,肯定会倾覆,如果只是小小的弥缝补漏,风雨刮来,终要坍塌。必须拆了它,重新建筑……”
“拆了它,重新建筑?”光绪神色里有些迷茫。
“对!”多少年了,终于等来了向皇上一吐心声,吁请变法的机会。康有为一字一顿,尽量让自己的广东官话说得更清楚些:“数十年来,所有的大臣都说过变法的事情,但他们所说的,都是仅仅变某一个方面,而没有尝试变及全体。其实,所谓变法,必须从制度法律变起,这才叫变法……”
光绪忽然打断他道:“那天在中南海西花厅,你所说的关于变法的主张,朕都知道了。”
“几位大臣当然要禀奏皇上。”
光绪脸上浮现出一丝孩子般的笑意:“是朕自己跑去偷听的!”
康有为不知怎样才好了,“这,臣,臣那天说话……”
瞧着康圣人些许惶恐神色,光绪心里头满足感十足,估摸着又发了圣君名臣的美梦:“你说得很好!将变法的主张论述得非常精辟透彻。只是你那些主张,在大清一定行得通么?”
康有为鼓吹变法数年,自认为举国变法,非他不行。本就是刚愎的主儿,问到他自负的才学,怎会怯懦?故而极其自信地道:“臣为变法的事情,把各国变法的成败经验都辑考了一遍,选择它们中的可以施行于我国的东西,反复斟酌,坏的不要,好的留下,使他们的经验可以在我国施行。如今那些个章程条理,皆以具备,只要皇上采择,一定行得通的!”说着,他激动了,站起来讲着,额头和脖颈上都出了汗。他身后不知什么时候摆放了一盆清水,盆沿上晾着几条小毛巾,一个小太监侍候在侧。见他讲得出汗,小太监赶快拧了条毛巾递上来。
康有为习惯地接过毛巾,擦一把汗,正要扔回盆里,忽然想起这是在皇帝面前,不觉吓得魂飞魄散,“嗵!”地跪倒,“臣一时忘形,大不敬,请皇上恕罪!”
这会儿光绪已经飘飘然起来,自觉地内王外圣这一套驭下的帝王心术,自个儿的火候已经十足。瞧康有为惶恐的神色就知道了。此刻,光绪心里头除了陶醉还是陶醉。
微微一笑着扶起康有为道:“不碍事,不碍事!朕知道你这个习惯,这才特意做了安排。你不必拘礼,爱怎么着就怎么着,就如你在万木草堂给学生讲学一样!”
几句话讲得康有为热泪奔涌,重重叩了个头道:“臣蒙圣上如此恩遇,肝脑涂地不能报万一也!”他这才又站起来,继续说道:“西方人讲求三百年而治,日本呢,施行变法三十年而强大。以我中国国土之大,人口之多,变法三年,就可自立。此后蒸蒸日上,富强之势,可以凌驾于万国!以皇上您这样的圣明,要图中国的富强,只在反掌之间!”
“三年?”光绪已经有些情不自禁。三年啊,只要三年就能变法成功,而后内除国贼,外攘洋夷,平定藩属,天下大定!
“微臣愿以性命担保,不出三年,还圣上一个盛世大清!”也不知康有为从哪儿得到的结论,更不知他这会儿哪儿来的自信,只是死咬着三年不松口。“只是有一点最为要紧!”
“你说!”
“现今我朝的大臣,都是又老又守旧的,对外国的东西,一点不懂,皇上您要依靠这些人变法,无异于缘木求鱼!”
“你说得对,这些个大臣,都不留心办事!”
听着光绪连连赞同自个儿的主张,康有为已经兴奋得涨红了脸:“倒不是大臣们不留心办事。只是他们这些人,是依靠资格一步步爬上来的,等身居大位时,精力已经衰竭,又管着好多事情,没功夫读书,要他们不守旧是不可能的。所以,他们过去也奉皇帝的旨意,办学堂、办商务,可他们少年时没学过这些东西,根本不知道怎么办!因此,皇上要想变法,只有擢用年轻的小臣,只要有人推荐,就予以召对,查看他们有没有这方面的才能。皇上您亲自提拔他们,给他们爵位,给他们赏赐,破格录用!现在的军机处和总理大臣们,都占着自己的位置下不来怎么办?那么您就让他们担任京卿、御史这两种官职好了,有这批人承担起内外的差事,就什么事情都能办了!那些旧大臣呢?先不动他们,他们爱干什么干什么好了。至于那些一定要守旧的人,请皇上您多下诏书,告诉他们您的旨意是什么!今后,凡是变法的事情,都要特别下诏,让他们不敢驳议!”
光绪站起身,脸上现出坚毅的神情,轻轻一拳击在御案上说:“就这样办!”
第一场春雨袭来,乐寿堂外,亭台楼阁被一团雾气所笼罩。
帘内,慈禧观赏着雨景,漫不经心地问道:“康有为真是那样说的?”
荣禄一脸愤恨道:“千真万确。臣问他,‘祖宗一二百年的成法能够遽然改变吗?’他说,‘杀几个一品大员,法就变了!’”
“那你还应该问他!”慈禧转过身,款款回到榻几上坐下。
荣禄一脸的愕然,一时没明白老佛爷在说什么。
慈禧端了一碗鹿血,轻品了一口,而后极有深意地瞟了荣禄一眼道:“你呀,比少荃差远了……我问你,他康有为想杀人总得用刀子吧?刀子呢?没刀子怎么杀人?”
荣禄活了一把岁数,宦海沉浮几十年,一点儿小聪明还是有的。慈禧一点,当即就醒悟了过来。康有为杀人要刀子,可现如今老佛爷简拔自个儿做了北洋大臣,操练新军的兵权在手。刀子握在后党手里头,还怕康有为那帮子狂生翻了天?想明白这点,欢喜地道:“太后圣明!”
慈禧微微一笑:“我圣明?你也不糊涂。刀把子在你自个手里捏着,你着什么急呀?这法还得变,不变这天下就得变……赶明日你就到天津上任去吧!凡事尽你知道的去做就行了,不要大事小事,动不动就来找我,找我我也不见!”
“臣谨领懿旨。”荣禄伏低了身子,此刻是打心眼儿里头佩服这位老佛爷。到底是权倾天下几十年的西太后,这心计手腕,就算十个康有为也不是个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