贞观二十年七月,国都长安的一日深夜,在皓月高悬、广宇无尘之际,从城北一间名叫弘福寺的皇家寺院中的西北禅院回廊上,缓缓地走过来一道修长的身影。
这时,从那轮明月流泻而来的似水月华,遍照在弘福寺寺院内外那些悠长的青石路径上,又斜洒在长廊上那一道忽长忽短,忽明忽暗,又忽生忽灭的身影上。
渐渐地,就见那一道身影走近。一看他,却原来是一个形容生得清逸卓尔,年纪约二十七八岁左右的青年僧人。
只见此时此刻,眼前这一道道幽寂清寒的月色印得这个青年僧人忧郁的面色是异常地苍白,但其身上却蕴藏着一种极其文雅脱俗的书卷气。这种气质,也显得他的态度犹如一泓澄潭秋月,沉静出尘。这位青年僧人,即是从长安城南郊会昌寺来的辩机。
城外会昌寺里的这位辩机,现在又缘何会来到长安城内的这一座弘福寺来?
原来,在一年前,高僧玄奘法师在历时十七年艰苦卓绝的舍身求法,从西域百余国取回了六百多部佛经回到长安后,即奉大唐皇帝之命,速选全天下学业最为优异的佛门人材,在长安弘福寺里助他翻译这些梵经经文。
弘福寺位于长安城北的修德坊内,原系当朝天子李世民在贞观八年时,为其母太穆皇后追福所造。该寺院又素以高僧众多,道场庄严,塔院寂静,林木苍郁而闻名。现寺中的西北禅院,就正被作为高僧玄奘法师所组建的翻经院译场使用。
目前在弘福寺译场内共聚集了数十位从长安、蜀、豫等地来翻译梵经的名僧大德。这位从长安城外会昌寺来的,名叫辩机的青年僧人,即是其中一位才学出类拔萃者。
辩机虽是这些众多前来翻经院译经名僧中间一位年纪最轻的成员,但却因其为人言行沉谨,文思敏捷,精进敬业,而备受玄奘法师的赏识。
辩机现在除了在弘福寺翻经院的译场里参加《佛地经》、《六门陀罗尼经》、《显扬圣教论》等数部、约合八十多卷佛经经文的翻译外。另外,从一年前起,玄奘法师就让他作为一名笔受,帮助自己编撰一部名为《大唐西域记》的书。
这一日深夜,辩机在撰写《大唐西域记》最后的一卷告一段落之后,不免觉得有些神思困倦。他抬眼从楼上的窗外望去,只见更深夜阑的弘福寺是一派的静谧。在明澈澄碧如水的月光笼罩下,寺院的那些高低错落的殿堂楼阁的翘檐碧瓦上,一缕缕交映四散的银辉清光,宛若一层飘曳在空的、氤氲幽玄的流烟飞霜。
随后不久,辩机就开始收拾整理眼前堆满一案的经卷和文稿。
在掩卷搁书完毕后,辩机熄灭了翻经院主译场上的最后一盏火烛,又关闭了他身后的几道门户。然后,自己则凭着淡静的月色,缓缓地走回弘福寺东后侧的僧舍。
辩机这一路行来,只见云影横空,塔月相映,人声悄无。身旁这一座宏大的长安都城,也仿佛全然入梦了,静穆安详。只是,不时从远近之处传来数声寒鸦的凄鸣和佛塔上那阵阵随风摇响的铜铎声,更增添了周遭世界的沉寂。
不久,辩机踏进自己的房门来,就见这里是斜辉半窗,寒月冷莹。
一时,辩机竟也不点燃那室内一角几案上的烛火,只是形只影吊地伫立在黑夜中,遥望着沉隐在远方的朦胧影子默然地出神。
伫立良久,辩机才凭借从窗外斜照而来的青色幽晖,摸索着将放置在一张几案上的灯烛点燃。一时,只见案上那一盏灯烛的焰火猛地一闪亮,继而照得眼前的诸种器物都是昏黄模糊,影幢交叠。
辩机这时方才感到自己的双目,竟然会是这般地涩痛不已。他想,也许这是由于自己这一整日以来,都忙于在翻经院的译场上阅读梵经、撰写文稿,从而让目力过度使用所致。
正当辩机低首以一手揉睛之间,忽然闻见有一种异样的气息在空中弥漫。他抬头一见,不觉一惊,只见不知从何处猛然入室而来的数只扑火灯蛾,已刹时陨命,纷纷坠落。
辩机目睹此状,蓦然间,不觉是神容惨淡,泪如泉涌。他颓然无力地坐了下来,自己的头也沉重地低垂了下去。然后,他悲哀至极地将自己的脸,深深地埋在双手掌间,啜泣不已。
辩机早就知道,自己将一如这火焰中的飞蛾,再无久存之理。凭此,惟有殚精竭虑地为佛门多做事,以赎自己身上的那段深重的罪孽。
辩机平日回至房中常是继续秉烛夜读,或整理各类文稿,有时竟至通宵达旦。今夜,他却犹如大病一般,浑身寒热不定,对着青灯印照在墙壁上那一道摇曳不定的漆黑身影,听着城内外断离回响的沉沉夜更声,而忧思哀恸,心境纷乱,自觉那些不堪回首的如梦往事,也分明一一地呈现在眼前。
正是:生死大海,谁作舟楫?无明长夜,谁为灯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