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古以来,长安这个地方就被人认为是一块上佳的风水宝地。人称此地是有“三州花似锦,八水绕城流。”自周、秦、汉、隋以来,这长安便就是帝王们首选的建都之地。经过上述几朝几代的苦心经营,特别是到了唐朝,这一座长安城就成了一派楼台千重,人烟密集,市肆繁华,百物咸有的锦绣世界,举世闻名的大帝国之都。
在长安城这座福地里,曾经又有过多少文人墨客、行商坐贾、使臣武将、僧侣游道与艺人行侠,在这里流连盘桓,追名逐利,传道弘业,乐不思归。
惟有初唐人卢照邻有一首《长安古意》,将这说不尽,道不完的繁华似锦之地、富贵温柔之乡形容得最是恰好:
长安大道连狭斜,青牛白马七香车。
玉辇纵横过主第,金鞍络绎向侯家。
龙衔宝盖承朝日,凤吐流苏带晚霞。
百丈游丝争绕树,一群娇鸟共啼花。
游蜂戏蝶千门侧,碧树银台万种色。
复道交窗作合欢,双阙连甍垂凤翼。
梁家画阁天中起,汉帝金茎云外直。
楼前相望不相知,陌上相逢讵相识……
殊不知在长安这片如此繁华安乐之地上,却又发生了多少悲欢离合的人间故事。
贞观元年,长安东城边有一人称上里坊的地方。现坊内西侧一深巷内住有一方姓人家,这家主人是一位名叫自恒,字永之的小官吏。虽然,现在已经是很难考证这个方自恒的原籍究竟是出自何处了;但他的远祖也曾是前朝的仕官,只是因为历代的天灾人祸等诸多的原因,其后族也就逐渐地凋零没落了。最后,也只剩下方自恒自己一人在这长安城里居住。
方自恒因为从小就闻听过他家族中种种的荣衰变幻的故事,自己也曾经过人情冷暖,世态炎凉的场面,故他的禀性是十分地淡泊,大有居士之风。闲暇时,方自恒不过就是写字莳花,教育儿女或看阅佛经而已。
方自恒的元配夫人因难产早逝的缘故,自己曾孤苦一人居住在这座长安城。后来幸巧他又被居住在邻坊的,一位名叫陈申轲的孤寡老人招为养女婿。方自恒现在的夫人,名惠,字明贤。其人性情温顺,品德贤慧。陈惠自从嫁与方自恒为妻以后,任劳任怨,相夫教子,甚受坊里左右人家的称赞。
陈惠的养父姓陈,名申轲,字展轮。这位陈申轲原来也非一般等闲的人物,他是当代的一位硕学名儒,曾先后任隋观文殿、嘉则殿,唐修文馆的校书郎。后来因为年老体迈,便回到家中颐养天年。陈申轲这个老人自己虽然是博通文史,学富四海,但也是生性澹然。平素他迹不入市,一生潜心典籍,孜孜不倦。闲暇之时,惟以调教儿孙为务,只可惜在今年初,他才病故去了。
方自恒、陈惠这二人自己不止是亲属稀少,夫妇婚后十数年,也只得了一双幼小的儿女而已。方家夫妇的长男,今年年龄也不过才八岁多。因为他诞生那一年为唐高祖武德三年年初,正值当时尚为秦王的李世民收复了太原及并州地区。
为庆祝唐军这一空前的大捷,当时长安城内外的百姓,无不扶老携幼,以鲜花香烛夹道欢迎秦王李世民凯旋归长安。加上那时正值是阳春和畅的三、四月,长安城内外可谓处处是花山人海,热闹非凡。
方自恒喜得贵子,在他经过反复思量后,取那时春花繁茂,世间泰盛,万事吉祥都呈顺遂可成之势,就为他的这个长男起了“成华”二字为正名。
方家这个长子生得是异常地眉目清秀,他父母又以“华儿”为他的小名。这成华在二三岁即开始识字,五岁入私塾里读书。因为天资非凡,自幼又受到自己那两位极其喜好读诗书祖父二人的精心点拨,自然是聪慧异常。
大约数年后,陈夫人又在秋栗成熟之时,又生了一女。此女现在不满四岁,乳名唤实儿。这个实儿也是生得眉目清丽,聪慧伶俐,非常地惹人喜爱。由于她的外祖父陈申轲老人惊喜自己在暮年之时,竟然还能得到这样一个聪颖可人的外孙女,真就是视她为掌中珠一般,还亲自为之取“慈照”二字为大名。
这一方姓人家,除了屋中是书积成山之外,余下的家产并不富有。但是方自恒夫妇二人彼此敬爱和谐,加上他们上有知书明理的老人,下有一双如意的儿女,故这夫妇二人的日子颇也过得是安稳自得。
方自恒因为性情十分淡静的缘故,这些年来,他一般地也不与人应酬交往,更不屑在官场上争什么名利。平常他总是将官衙中事务处理完毕,就早早地回到家中,尽量多花一些时间,陪侍病中的岳父或教授儿女们读书识字。
大约在半年前,在料理完自己岳父陈申轲的丧葬之事后,方自恒更是不肯外出大门几步,多半时间是在家中闭门读书和教育儿女。
一日,方自恒对自己的夫人陈惠说道:“我家这对孩儿的记性,倒真还是有些了不得。我才教华儿念了两遍《维摩经》,他便能大段的背诵下来。实儿虽然还不满四岁,见我教她哥哥念诗书,她也跟随我们念,嘀嘀咕咕的,倒像煞有其事。”
陈夫人听了,笑道:“也不知道老爷你在这窗下的书桌旁,反复将那部佛经念过多少次了,又背诵过多少遍了,什么‘如是我闻,一时佛在毗耶国’的,连我在一旁,都不免听得有些耳熟能详了,难怪华儿他们也都能多少记住一些了。”
说罢,陈夫人又对方自恒感叹地说道:“说来也是奇了,华儿倒的确真是一个天资不凡的孩子。老爷,你是否还记得?在二三岁时,他便能认识许多字了。最难能可贵的是,在那时候,他便知自觉学习了。假如他不认识哪个字,你不教他,他便会着急要学。现不过才八岁多,便会背许多古诗及《孝经》、《论语》与《礼记》中句子。还能作一些短文,下笔又快。这些本领儿,倒让邻里的人羡慕得不行。大家都说一般的孩子,莫不顽性淘气十足的,你即便逼着他学,尚且还不愿意或是十分勉强呢,没有自觉自愿学的。邻里的人都说,将来我们这个华儿,不知会是有何等样的出息了呢。”
方自恒听罢,忙微笑地叮嘱陈夫人道:“这些谬奖之言,定还是要让华儿这样的孩子少听一些为好。更千万不要让他小小的年纪,便滋生一些傲心。再说,天地广且大,这一点点的早慧,总不算什么!要想学问能如你父大人那般精深博大,还要大费时日。”
陈夫人听方自恒如此一说,忙道:“如何是谬奖?连那私塾里的曾老先生,还对我们华儿夸奖不尽的。他说华儿天资罕见不凡,尚且不用提了,又知道努力用功。问他将来志向如何?他竟说要像他外祖父那样,在文史上有一番作为。曾老先生听了以后,很是高兴,还连连赞叹我们华儿自幼就能胸怀有一番如此高韬的志向,将来的前途,真是不可限量了。”
方自恒在一旁皱眉听了半晌,才叹了一口气,对陈夫人道:“夫人你有所不知,为人这一生,实在是断断不可过于聪明的,还是愚钝一些才好。否则,终生都会为之而受累无穷。好在我们这一家人,并不求华儿将来在名利场上,图什么功名利益。我总是说,像对这样好记性,又有好悟性的孩子,实在就应该早些儿送他去佛门修行学道,这才是一件功德无量的事情,只怕夫人割舍不下罢了。”
陈夫人忙道:“我何尝不知道?入佛门修行学道是一件功德无量的事情。只是我在左思右想后,心中确实还有些割舍不下。”
方自恒听罢,只是摇头不语。
见状,陈夫人忙又道:“且不用说老爷的先夫人也未曾为老爷留下一儿半女的,加上我素来体弱多病,我们好不容易才有了华儿、实儿。再说,送孩子到了佛门那种清静幽僻的地方去修行学道,一年到头下来,彼此也都不能轻易见到一次面的。比如,老爷在这长安的唯一的一个亲戚,你那个在城外山中出家修行的堂兄,我们就是想着和他常来常往,尽一些亲戚的情份,都是不能够的,老爷,你说是也不是呢?”
方自恒听自己的夫人如此说罢,这才低头沉吟,半日无语。
这里无话则短,不觉又是过了半年。谁知天有不测之风云,人有旦夕之祸福。
贞观元年,太宗皇帝李世民正式登基,各种新令新律也随即而出。一时,朝野齐动,政令也为之一新。
方自恒等都是那一干小官吏,干的也都是那些最烦琐、繁重的实事,更是劳心劳力,忙碌不堪。
一日,方自恒为了衙里的一件紧急公案,连续熬了几个通宵,后来,他就归宅歇息去了。
不想到了这一日半夜时分,方自恒突然感到自己胸闷心乱,烦恶异常,冷汗四出。
方自恒就急忙起身饮茶,只是茶不及口,人便猝然倒在地上。
最后,这方自恒竟一语未留,撒手人寰而去。
一时,方家人也突然一如栋梁坍塌,大厦倾倒。
陈夫人见方自恒竟然会突然撇下他们一家人,悄然辞世而去,更是哀肠寸断,痛不欲生。原本体质就十分虚弱的她,经过这番重大的打击后,也不过一二月就染上了重疾,从此一卧不起。
在病榻上,陈夫人瞥见床边一双未成年的儿女,也知道自己于人世也是不久了,不觉悲从心上来。她想,自己已经是无力将他们抚育成人,又何必将他们扔给亲朋,过着寄人篱下的生活?
陈夫人自己就是自幼父母早亡,遍尝寄人篱下的滋味。几经辗转,最后方才遇见慈祥的老人陈申轲收养。
陈夫人思前想后,不觉是万念如灰。仓促中,她只好强自振作精神,安排后事。
陈夫人托人去离城数十里外的终南山中,找来方自恒唯一的一个亲戚,一个在佛门修行的出家人来帮忙,嘱咐他照拂自己这一双幼小的儿女。
这位在佛门修行的僧人,法号叫清心,年纪已过六旬了。
清心法师原是方家的一个远房亲戚,几年间不过与方家有一、二次来往而已。当他听见方家发生了这般巨大的变故,便忙交待手下的弟子看好山寺。
然后,清心法师自己就不辞辛劳,跋山涉水,匆忙从离长安城外五六十多里终南山山中的济世寺赶来。
当清心法师赶到方家时,见到面色苍白如雪,几乎是奄奄一息的陈夫人时,不免吃一惊。一时,他竟然不知如何安慰她才是好。
陈夫人望着清心法师,不觉流泪道:“唐突了,竟然从这般遥远的地方召唤兄长前来。我也是自知了无生望,实在是出于无奈,才不得不如此的。”
说罢,陈夫人又对清心法师说道:“拜托兄长,你就将我们的华儿领进佛门去修行学道去罢,这,也就算你替你自恒兄弟做的一份功德了。”
清心法师听了陈夫人这些哀伤的话语后,便连忙安慰她道:“弟夫人,凡事都千万不要往绝处去想,你所患的疾病,也自有痊愈之时。以老僧看来,这些孩子都很是聪明过人的,好生培养,今后不会太差。”
陈夫人听了清心法师这一番话后,含泪叹息道:“兄长你所说固然有理。只是你的自恒兄弟,他一向淡泊名利,好佛事。他在生前,就屡屡有舍华儿入佛门修行学道的念头。今天,我们何必又违了故者的这一番心愿呢?”
说罢,陈夫人就挣扎着从枕边取出一小包裹来,递到清心法师手中道:“清贫之家,又还有什么呢?这些,不过是为孩子买一点书本、衣物的微薄之资,万望兄长莫要推辞好了。”
清心法师知道,面对如此垂危病人的殷切嘱托,却之,是极为不恭不敬的。
一时,清心法师将那小包裹置一旁,惟默默无言而已。
这一日,陈夫人在临危之际,伤戚万分地抚摸着自己小女慈照的脸颊,凝噎无语,半晌,才泪如雨下,道:“实儿,你真的是好生可怜,这么小小的年龄,便被父母……”
陈夫人又握住成华的手,边泪,边说道:“华儿,母亲我竟然是顾不得你们了。你入佛门去修行学道,实在就是命数!今后,只有好自为之。要听大人和清心师父的话,刻苦用功,在佛门里,要学有所得,定不要辜负你父亲与我们众人的期望才好。”
陈夫人看见成华含泪点头,又对他叮嘱道:“我倒不指望你一生都与你妹妹实儿她好歹能相守在一起,但是如果今后有机会,定要好生看待她,她毕竟年幼无知,不知道我们这个家就这样散了。”
说罢,陈夫人又长叹地对成华说道:“成华,妈去了!死并不可怕,因为妈是去陪你在那边好生孤零的父亲。你看现在这外面池中的莲花,它们开得好生繁茂。你们如果要思念你们母亲的时候,年年这花开时,便也是我来看你们之时,见了它们,便也如见我的面了。”
说完,陈夫人闭目静静逝去,年龄不过四旬而已。这一日,也正好是盂兰盆节的前一二日,也是长安道俗民众处处正在欢庆的一个节日。
方家邻里的人,在陈夫人临终前也赶来探视。众人今见她亡故而去,想着她素来温雅可亲的为人,想她尚且还有这么一对尚未成人的儿女,不觉都替她哀凄泪下,沉痛不已。
只有这慈照因为年幼不知人事,以为她的母亲这一番辞世而去,不过如寻常熟睡一般,故她仍然是玩耍自如。
四周邻居视之,无不愈加悲痛落泪,叹息人生无常。
这里邻里人家帮助处理后事,最后,陈夫人与方自恒被合葬于城郊。
关于方家这对孩子的善后,遵照陈夫人的遗嘱,成华自然就由清心法师领进佛门去修行学道;但可叹的是她生前对自己小女慈照的今后,却并没有什么交代。
这里,也有方家邻人及友人愿意将慈照带回去领养的,但清心法师只是一直踌躇,迟迟不开口。
清心法师面对这双父母皆亡的年幼孩子,好生为难。他身为出家人,原来是不应该过问世间俗事的。但出于亲情之责,出于不负陈夫人临终前的所托和对这双无依无靠孩子怜悯之心,惟有义不容辞照料好他们。
清心向众人交代,他自有收留慈照的一个适宜去处。
众人一来是信任清心法师是一个上了年龄的,且又稳重庄严的出家人,二来他又是方家这里唯一的亲人,凡事只好由他定夺。
待到众人将陈夫人的后事处理妥当后,清心法师就雇了人背好慈照,然后,自己左手牵着成华,右手拄着锡杖,匆忙地往长安城东南方向走去。
前来送行的方家的四方邻居,望着这老少几人匆匆而去的背影,想着因为那对不过半年,就相继病亡的方家夫妻这一事件,顿然也改变他们的一双儿女的本来的面目,让他们无人可依,四散流落,不知将来何所终之时,莫不为之叹息落泪。
清心法师等人这一路行来,长安那些过往的行人,看见这位佛门的老僧人也好生奇怪,见他拖儿带女,行色匆匆,满额是汗,便莫不回头观看,议论纷纷。
清心法师只顾埋头赶路,一概不理。
说来也奇怪,这对兄妹不枉天性聪明。特别是成华,倒像知道自己的身世从此发生了大变故,一路上,只是静默不语。
慈照也乖觉地用眼睛盯着清心法师或周围,让清心法师更觉他们分外令人可悯、可惜。
这老少数人赶路了许久之后,才进了千门重万户,繁华喧闹长安京城中来。
这个时节的长安城,到处是繁花似锦,绿树如云,金阙朱阁高耸,楼堂馆所林立,佛寺道观密布。只见这一派繁华的世界里,车水马龙中,载着汉贾胡商们来来往往;燕馆歌楼上,飞出舞姬歌人的阵阵笑语喧哗;茶坊酒垆里,夹杂着闲人游客悠哉逍遥的身影;道观寺院中,飘纷着信男信女的敬献神佛的一道道香火;教坊梨园内,弥漫着一片笙歌管弦的声响。由此而来,无不显示长安这座辉煌壮阔的大唐帝国的都城,现在正处在是一派太平盛世的景象之中。
正是:人生若尘露,天道竟悠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