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心法师作为引导成华进入佛门修行的依止师,他想成华现在的年龄不过八九岁,如果没有其他足够的学识,便很难参透佛教中那些深奥的义理。
于是,清心就令成华先是读书,同时兼学佛理。
清心深知,一个人欲得读书进步,须得有良师益友提携相伴的这个道理。
正好清心得知在前山谷处的知行禅师,现在正在教习两个村童后,便让成华一月中数度下山,去随知行禅师学习作文、书法等。
斗转星移,不觉匆匆又过了两年。
一日,成华到知行禅师处学习写字作文。一同下山的还有寺里的师兄原义与惠因二人。
惠因去寻薪材,原义下山去为寺里取杂用之物。
惠因身材颀长,长相俊秀,只是有满脸的愁闷之气,胸中似有无穷的心事。
这几人到了暮春林竹苍浓蔽日的山中,只见这里鸟音鸣空,长风振林,山阶上处处已飘满了如雪般的无名山花。
分手时,惠因对原义与成华说道:“原义师兄,成华你们且先去。天黑前,我们再见罢。”
成华,原义答应去了。
成华走了半晌,突然听得身后飘响起一阵阵呜呜咽咽、如怨如泣的凄凉箫声。
这种哀婉断续的箫声,正如山涧中那曲折的流水一般,在寂静空远的山间飘荡、流淌与回响,这令成华忽然忆起自己的孤苦身世来,便不忍卒听,忙转身离去了。
原义听了,则在山道上默然伫立片刻,若有所思。
等待原义等为寺院中背负杂用回来,只见惠因靠坐在一大树下,双手握一只箫管,望着远方的长安城,神思惘然。
连原义走近惠因身旁,他也完全不知不觉。
原义便从背后叫惠因道:“惠因如何还在这里?”
惠因猛地惊醒了,半晌,他才对原义说道:“好师兄,今日我在山里吹箫的事,断不要给任何人提起。”
原义点点头。趁着天未全黑,他又在附近帮助惠因找了好一阵薪枝,几人方回寺中去了。
到了寺里的晚课开始之时,原义与成华均留意到了,这惠因竟然没有到法堂上来。
晚课完毕,原义与成华刚走过寺法堂的转廊,突然就见惠因忧容满脸地立在他们面前,说道:“原义师兄,成华,你们知道为什么师父叫我去方丈室一趟么?是为了我今日在山下吹俗音一事?”
原义忙安慰惠因道:“不会的,师父今日又没有下山去。”
惠因听了,就自言自语地说道:“奇怪,师父为什么会要单独唤我去呢?”说毕,他便慢慢自去了。
成华则望着惠因缓缓而去的身影,心中也十分纳罕,不知清心师父唤他去究竟所为何事。
惠因一进清心的房屋,只见他正在灯下,低头聚精会神地缝自己的褊衫。
惠因见此,不知为何,突然竟觉得自己的眼眶酸楚,半天才轻声道:“师父,找弟子有事吗?”
清心见惠因进来,忙放下手中的褊衫,朝他点头道:“快些过来坐下罢。”
惠因答应了,方缓缓地垂头,朝清心坐下。
清心看着眼前这位整日忧心忡忡的年轻弟子问道:“这是惠因出家的第几个年头了?”
惠因抬头望着清心,迟疑地答道:“弟子来本寺修行,这已是第三个年头了。”
清心微微叹道:“你这个‘已’字用得很是恰当,在这里只怕是度日如度年罢?”
惠因一听清心此话,忙道:“师父,弟子本意是……”
不待惠因说毕,清心道:“不必辩言,你今日又在山中吹箫来着?”
惠因脸一红,默然无言。
清心默默道:“今日我有些胸痛,便慢慢地下山去舒散一下。远远的就听见你吹的箫声好生凄凉郁闷,便很是为你痛心,知道你定有一心病未除,恐怕一时也难除。为师的且来问你,你出家究竟是为了什么?是自苦?还是来修行学道的?”
惠因忙答道:“弟子出家,是盼望大慈大悲的佛祖,最后能除去我心中的百般烦恼。”
清心道:“心即佛!假如自心就根本不能清静,谁又能助你除去心中的烦恼?只会是苦上加苦。持不清静之心,来到这清苦寂寞的寺院修行,只会耽误你了尘世的生活,更何从谈得道成佛。”
因为清心这些话,深深地触动了惠因的心机,他突然含泪道:“弟子是一出家人,再不能打半句诳语了。我本不该出家来修行的,我原是城中教坊一个吹拉弹唱无不精的艺人。三年前,因与自己相识的妇人与一人突然出逃了,我从此便有些意懒心灰。此时恰值长安城里有一位王公大人想做一件功德之事,度一人出家,度碟等什么都是现成的,只差有一合适的人了,弟子就这样来了。谁曾料到山寺生活是如此清苦。生活清苦,到底也能将就过下去,这寺中的师父、师兄弟们不也过来了?可偏昨日寺里来了一个旧相识,说那妇人被人遗弃了,还拖了个一二岁小女子回了长安城,境况很是可怜凄惨。听她们如此,弟子在这里心便着实难以安稳修行了。弟子几次想偷偷地逃下山去探望她们一回,只是深深顾及两点:一恐污了这山寺的名声,二恐白白辜负了师父、师兄这些年的教诲。可一直呆在里继续修行又非弟子本愿,但又恐久留此处,会生出些是非来污染了佛门静地。故这段心事一直憋在心中,又不敢对人说出来,不知如何才好?故而整日烦闷不已。”
惠因言毕,已是泪流满面了。
清心看了惠因半晌,才道:“但凡你能想这两点,便不枉你在这里修行三年。你这一去,说不定能救几人的性命呢。”
听清心师父一席话,惠因惟有流泪及点头称谢而已。
清心又道:“为师且问你,还了俗,还能过活么?”
惠因道:“谢谢师父!弟子老父母尚在,家中也还有数亩薄田,而且弟子有吹拉弹唱的薄技在身。只是弟子此一去,会做一个敬亲朋、守孝道的良民。过去的勾当与现在佛门的生计相比,实在是太过奢华了。”
清心点头道:“只可惜你跟我几年,也算吃了不少苦,为师一生清贫,无什物可赠。”
惠因忙道:“师父允许弟子还俗便是最大的赠物,特求师父允许弟子将平时所念功课本带着罢。一是不时习诵,免得忘记。二是有闲暇时,抄刻一些送人,岂不是也算做功德了?”
清心听惠因言罢,不禁对他赞许地说道:“好惠因,你我师徒一场。为师的今天才发现,你这个人是很难得的,难得就在这个‘诚’字。你能全盘托出你不能继续在这里修行的原由及烦恼,这般最好。现在许多人出家各怀目的,便有许多虚假掺杂在其中,这不仅难于真正安心修行弘法,而且还做出了许多玷污佛门之事,这才让人甚为痛心。入佛门修行学道,最要紧是‘诚信’二字。只有诚信在心,最后才会真正做到为佛法生喜,并以苦为乐。反之,任何盲从、盲信,便会既不利人,又不利己。可叹目前很多人并不明白这个再也普通不过的道理,以为我佛门不过是逃避及了断烦恼的清闲之所。”
清心的话才了,惠因一边痛哭流泪,一边说道:“今日与师父一席谈,是弟子生平中最最畅快之事。弟子入山修行这些年,深感师父你真就是一个人间大慈大悲的楷模,实堪为人之师。别人踏遍千山万水苦求良师,尚且还苦告无门,而今我却自弃如你这般的良师而去,弟子不止是慧根浅显,与师无缘,简直就是罪孽深重了。”
清心见惠因这般洒泪动情,忙微笑安慰他道:“且莫要说我俩无缘的。有一句现成的俗语不是还说‘每个照面,都是三千年修来的缘’么?你与为师的我,我们共在这山寺相处三年多,有多少个照面?想想看,这种缘,是何等的深远广大,且要善加珍惜,莫要伤悲。”
听清心师父说完,惠因不觉破涕为笑道:“多谢师父。”
清心便吩咐寺里的人替惠因办理还俗的事宜。
后来,惠因就到寺里人面前一一面辞,他见了原义后,愧色满面,半晌才道:“原义师兄,我如何还敢来向你辞行?这些年来,因我不能安心修行,脾性古怪不合群。寺里众人莫不包涵了我。山寺虽清苦,但众人如兄弟亲朋,此情令我实难割舍。原义师兄,想你自幼丧父,守着孤母过活。最近她老人家双目又失明了,但你仍然能安心修道。似我这等原本无牵无挂之人,不能安心事佛,反而还要抛大家而去,我的羞愧就更大了。”
说罢,惠因的一行眼泪不禁流了下来。
原义忙对他笑道:“快些儿将眼泪抹去了,莫要让人笑话。好惠因,你要休生惭愧之心,各人有各人的缘法,只要是心诚的,我佛都是受领的。”
说罢,原义问他道:“几时下山?我来帮你送行李下山去。”
惠因道:“再过四五日,就是佛诞日,我想与寺里的人过了再下山去。因这里厨里的一些事情,只有我做得来的。”
原义知道惠因素常异常能干,又一手好厨艺。沉思片刻,便交待惠因说:“做斋品时,一定要勤劝他们各位多留神,水火是不留情的。”
惠因忙应道:“请师兄安心,我一定让他们多加注意。”
佛诞前日,惠因便率领众人在香厨忙碌。不想这一日人多手杂。
突然,一个年轻的僧人进门一时不小心被脚下一物袢了一个踉跄,他手中的水瓢就飞落在旁边一个正滚沸的油锅中。他骇然看见其中无数的火苗蜂拥而来,继之那些火花立即窜燃灶台上的一张布巾上。那布巾又飞落在地上的柴草垛上,顿然草垛也跟着燃了起来。
在忙乱中,这个年轻的僧人顺手又用身旁一桶水去扑灶台上的火。
油轻水重,这时厨房里尽是些易燃之物,火花一时遍地燃了起来,有些竟然窜燃至房顶。眼见无法扑灭这样来势汹汹的火势,无奈,在厨房的人,只好逃了出来。
这济世寺内外多由木材而建,加上近日天干气燥,大火一时便如风卷残云般熊熊而来,火花又很快就向四面蔓延开来。
一时只听济世寺寺院内外到处是火焰碰撞后,发出来的“噼哩啪啦”的响声。
一时也急得惠因直搓手、跺足,连连说道:“这如何是好!这如何是好!”说罢,他急忙要进去救火。
众人均劝惠因说道:“无论如何也使不得!这火势也实在来得太凶猛了。”
这时,原义恰巧刚回寺中来,看见这里火苗如狂龙乱舞,顷刻,大半个济世寺已被卷在一片狂野的火海之中了。
一时,原义也跺足,长叹道:“师父好好建的寺,难道竟一物也不剩了?我们怎么对得起他?”
说罢,原义又问众人道:“师父在哪里?
一个僧人忙焦急满面地对原义说道:“师兄,今天是我替师父煎的药。后来,我看着师父服了汤药熟睡后,因生怕有人打扰了师父休息养病,就故意将门掩紧了,方才出来的。这样做,实在是因那看病的先生反复交代,我们师父的病,要绝对卧床静养,才得早些儿痊愈见好哩。”
原来,清心这几日心痛的这种旧疾病症复发,正卧病在床。
有一人突然说道:“这如何了得?今日风向朝西,这火焰呀,只怕最先波及的竟是方丈室那边。”
听这人说罢,霎时,原义面色惨白,双泪长涌,二话没说,自己便冲进火海中去了。
众人见原义率先冲去了,也冲去了,他们都尽可能从中抢救了一些经卷与佛像等物出来。
直到后来众人听见轰隆隆的梁塌柱坍的巨大声响,又见火势太是猛烈,才作罢了。
众人在这里救火的救火,抢经的抢经。等待大家一阵忙乱回头,偏又不见原义与清心师父的影子。
众人开始竟然是绝对不相信的,再找,可是哪里还有他们二人的踪影?
众人有的仓皇失色,有的目瞪口呆地站在的残火前,待到有人喊了一声:“师父与师兄他们,他们可能都还在那里面啊!”
一时,众人听了,无不悲痛欲绝地流下眼泪来,忙又一齐冲进残火场中边找、边喊道:“师父!师兄!你们都在哪里?!”
众人找来找去,一直是找得自己的双手指甲流血,满处尘土飞扬,火星乱迸,但也终于还是毫无结果。
最后,大家才在方丈室附近找到一个烧焦的遗体,从心腹部仅仅剩有一点残存的衣片看得出,这就是原义穿的。
但可叹的是,众人无论如何却也找不到清心师父的遗体。大家判断,大概清心师父已经随这济世寺一同化为灰烬了罢!
想到此处,寺里老幼莫不感念他们平素谦恭仁厚的为人,莫不视此二人如父兄、如亲朋。想他们共同在济世寺这一座小小的山寺度过那些休戚与共,相濡以沫的岁月,从此就将不复再来。一时,这里人人悲恸难已。
幸得这一日,山上下各方道俗民众都赶来抢救,才使济世寺这一场大火最终才不至于有过大的蔓延。
这个时刻,在前山谷那里,知行禅师正在为成华各方面的学业,都大有进步而心生欢喜之情时,忽听见外面有人呼喊。
几人出门,抬头一看,只见远处的山间中浓烟滚滚,烈焰熊熊。
一个村童对成华惊叫道:“好像是你们寺那里,出大事了呢。”
知行禅师定睛一看,果真是济世寺那边火光赫然冲天。
知行禅师见罢,就连忙率领这里的众人,登山绕水奔了去,只可叹他们几人到了那里,济世寺已完全变为废墟一片了。
成华望着眼前的一堆堆还在燎燃烟尘中的废墟,不觉是悲绝万分,欲哭无泪。自己离济世寺才不过几个时辰,怎会如此?
知行禅师在一旁叹息地说道:“总不离‘不小心’三个字!这佛门的寺院从来是不怕风雨侵袭,也不怕虫霉腐蚀,而就最怕一个‘火’字。古往今来,也不知道有多少名寺大刹都毁在火中。”
知行禅师话音未落,忽听一处哀鸣声传来,几人忙顺着哭声奔了过去。
只见惠因一头撞着济世寺断墙残壁上,边痛哭、边道:“是我害了师父,是我害死了师兄,我不能活了,我不能活了。”他在那里,要自裁了事。
众人忙止泪劝道:“好惠因,再不要往这乱中添乱了。这也是师父与师兄他们命数所定,我们先暂时让原义师兄快一些儿入土为安才好。”
惠因听罢,复又悲痛难持,狂泪如雨。他忙用自己的衣衫将原义的遗体包好了。然后到后山珍重埋葬。
众人忙着收拾整理残火场,惟独见惠因神情郁郁地在原义坟前,坐地诵经,泪流不断。最后不悲伤,倒是无泪无言,异常安静。
济世寺的人与知行禅师他们生怕惠因一时也想不开,忙欲派人陪着他。
知行禅师语也是重心长地劝慰惠因道:“生死无情!但是,殉道就是需要流血的!惠因,你清心师父与原义师兄他们都是与这座佛寺共存亡的,也算得上是死得其所,且死有所值,重于泰山。你千万不能一时想不开,而做出格的事情啊。”
惠因听了知行禅师这样说罢,复又流泪道:“多谢禅师!”
然后,惠因又对众人道:“你们去忙罢,让我独自陪原义师兄一会儿。横竖我也想通了,我现在不能就这么死了,原义师兄家中还有老母呢,他去了,总还得有人替他做事情去。”
知行禅师看惠因这样,便忙率领众人去收拾残火场去了。
惠因在原义的坟前伏地叩首哀哭一场。
济世寺这一场大火,把惠因平日混沌恍惚之心,也烧得是无影无踪。
痛定思痛,惠因知道,平时原义师兄常说,到佛门来,与其说是修行,还不如说是修心的,尤其是应该在戒、定、慧三方面下一番苦功夫。假如心不定、心不安,则就不能生定慧,由此而来,就会播下许多恶因恶果的种子。今日,果然因他自己心不细、不慧,从而导致监督与救火两不力,从而是害人,又害己;而且所害之人,都是自己素常最最挚爱崇敬的人。
不久,惠因叩首泣血地向众人告别道:“我再也没颜面见大家了。因我的疏忽,害得众人流离失所。我现在就去找原义师兄的老母,去亲自谢罪去了。”
众人苦劝不住,只得由惠因去了。
后来惠因一直服侍原义的老母亲归西后,又去安顿自己牵挂的人。数年后,还是为“慈悲为怀”的释教所感召,复又出家修行去了,此是后话。
知行禅师率领人处理了济世寺的后事。
临行前,成华环望四处,只见终南山仍然是如此地丰饶美丽,终日烟云缭绕,林花茂密,四处是青山依旧,樊川依然。只是,济世寺在哪里?清心师父在哪里?原义师兄又在哪里,何处又是将来可归之家?自己的这一生,为什么总像飘萍流水一般无所归依?
成华想到茫然哀绝处,正不知如何是好之时,忽然看见一只高高飞翔的白鹭鸟,从终南山远处的幽谷飞来,然后又全身没入济世寺前面的樊川的逝水中,顷刻,即了无痕迹。
成华想,原义师兄的一生,尤其是清心师父这一生,真如那白鹭入水,来去都不着痕迹,顿然天水一色,物我不分,这不是如原义师兄所说的那句话一样,纵然他们自己就这样消失在终南山这个最高的天然境界里,也终将是无怨无悔的么?
想到此处,成华不觉已是泪流满面。
正是:人生几回伤往事,山形依旧枕寒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