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日,辩机正在大总持寺中藏经楼阅读梁时名僧僧祐写的《弘明集》,忽见他的师兄玄度笑容满面上楼来。
玄度告诉他道:“辩机师弟,现在我要告诉你一道天大的好消息,师父同意我们外出游学了。”
辩机听了这则消息后,也是异常地欢喜。
原来,佛门在北至洛阳、五台山,南至庐山一带设有夏秋道场,让南北两方派高僧前往说法,交流彼此学佛心得,并为佛门培养后进人材。
道岳为让辩机与玄度他们养德充学,增加见识,便同意他们二人结伴出外游学半年。
随后辩机、玄度二人立即收拾行装,然后风餐露宿地赶向南北各道场听法。
在此后这近四五月的游学研经的过程中,辩机、玄度他们不仅云游四处山河,参拜高僧大德,使得眼界大开,学识增进。更主要是他们也瞻仰了洛阳的白马寺,达摩法师在嵩山少林寺面壁处,高僧慧远、道安等前贤在庐山东林寺讲经译经处。
见贤思齐,玄度、辩机二人都立下大志,今后一定也要像这些前贤一样,为佛门的事一尽心力。
等到各处道场的法事结束后,玄度、辩机二人便栉风沐雨,朝长安城赶来。
玄度、辩机二人风雨兼程地赶回长安,他们从南到北这一路上,不知跨越多少岖路长桥,高山流水。
眼见快进秦岭境界了,忽然遭遇一座大山挡道。为尽快赶回长安城中去,玄度、辩机这二人就决定不绕山旁的一条远路,而是走一条近捷的,穿山而过的便道。
他们顺一条樵路走上山去,只见这条道路蜿蜒,人烟渺无,草棘丛生。攀援行走起来,也是十分地艰难。
达山顶不久,就只见下面幽谷中烟霞四涌,二人的衣服也随天风飘荡。
正在行走中,忽听得一阵悠扬婉转的鸟声在空谷中回响,山野也由此更显得寂静空幽。
玄度忽然也闻见身旁的山野花草正散发阵阵的清香之气,便就回头对身后的辩机笑道:“辩机师弟,来这空山中走了一遭儿,方知古人所说‘鸟语花香’这四字,并非是无凭而来的虚语。只可叹我等不是那古时会解鸟语的公冶长,否则,便知道这些山鸟在说些什么事情了。”
辩机听了,不觉微微地一笑道:“欲解鸟语,又何必非公冶长莫属?只要用心静神屏听,人人都能解的。天赋人五官,固不该受六尘所染,但也不该空置不用,由他人越俎代庖。”
玄度笑道:“你倒是说说,眼下它们这些山鸟都在言说些什么事情?”
辩机听玄度如此一问,半晌才含笑道:“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譬如这远山与近山一唱一和的鸟音,便极可能是朋侣们在谈天论地;而那一侧山上一鸟突然发出凄厉哀鸣之声,可能是遭遇天敌。此鸟在自救之时,同时尚还不忘让同伴也逃之夭夭,这等情谊,实在令人可感可佩。”
玄度见辩机如沉浸在梦中,其神情悠然,仿佛在说一个趣味盎然的故事。
一时,玄度环顾四周,顿感山河虚空及大地中的林籁、花香、虫吟、鸟鸣无不有情有灵。不免击掌一笑道:“师弟所说,极是在理。比如造物主就怕我师兄二人在这清冷无趣的山间里行走,便让这花、这鸟、这林来慰我等旅中寂寥与艰难。如此一想,便觉得天底下,其实万物件件都是妙不可言的,‘鸟语花香’这四字,实在是有深意的。”
辩机这里突然听见玄度的笑声,一怔,自觉失态,惭愧地说道:“也许,这就是我幼年失怙的缘故。岁月的嬗递更换,天地万物的种种,都莫不易引起我心生悲悯与感触之情。由此而来,玄度师兄该笑我是一个性情中人,实在是不该来做这佛门弟子的。其实,我何尝又不为之而苦恼?像我这种性情善感的人,也不知是何年何月,才可以修到心无所怖,也无所欣这样的境界?”
玄度听辩机说罢这一番话后,摇头笑道:“师弟你看,前人何宴算是一位何等聪明灵透之人,但他竟然说了‘圣人无情’这样一句大错特错的话。试问在这个天地间,又有哪一位大圣人不是这人间最最至情至性之人?孔孟?老庄?我佛祖?其中,我佛祖便是天下一个最有真情之人,否则,怎肯舍富贵、王位、乃至舍己欲,来普救众生?绝情寡义的人,如何当得起一个‘圣’字?”
辩机听罢,默然无语。
玄度又笑道:“古人有一句‘夜行以烛,无烛则止’的智言,它是指万物要顺其自然,人的性情也是如此。我常想,我们佛家的大乘、小乘及后来的净土借他力,禅宗赖自力及佛门中的那些无数的修行法门,倒多不是为了门户宗派之争,而是顺应每个修行者不同性情及情况而得来的修行学道的法则。只可惜后来的人一抱门户之见,反而不能兼受并蓄各法之长了。”
辩机听了玄度此说,连连点头赞道:“师兄言之有理。”
玄度笑道:“所以说,换了我这种性情枯淡之人,便无论如何也写不出来你那些才情洋溢的文章了。”
辩机听了玄度的安慰,笑叹道:“如果论及宽宏大量,我则不及玄度师兄。”
辩机、玄度二人在这讲谈之间,不知不觉已走了几十里的山路。当他们从大山间穿出,二人已是走得力倦神乏了。
待他们一抬头,忽见一条清河又横在眼前。只见这里河声幽咽铮铮,沙汀蓼摇,清渚凫飞,河面上也是水烟弥漫,人舟稀少。
辩机望着此河,笑吟道:“谁云江水广?一苇可以航。”
玄度则叹道:“不是不可以渡此关河而去,而是我现在多一步也行不得了。我们要找一个地方,去歇息一时片刻才好。”
辩机想,他与玄度今日早起后就一直在赶路行脚,几乎没有顾及歇息片刻。
想罢,辩机就朝四周一望,然后,就对玄度说道:“我领师兄去一绝佳处歇息,且随我这里来。”
玄度半信半疑地随辩机去了。
一时,这二人越过一道流水,到了一处洁净的素沙与卵石的密布的河滩上。
辩机便将身上的斗笠、包裹一放,说道:“就是这里了。”
玄度看罢周遭的情景后,大笑道:“我以为是什么好地方!原来这里不是杂草、就是乱石的荒河滩,加上这一旁的流水声又是如此地喘急嘈杂,这里如何能歇息得了?师弟又发书呆子气了。”
辩机听玄度说罢,不免微笑道:“泉溪声、风雨声与虫蛙之鸣等均为天然悦耳之声,似这般天籁之响,最有益睡眠休息。只有人心不清静时,才视它为嘈杂之音。”
玄度听了,不言语,只顾摇头笑。
辩机看着玄度道:“师兄只管信我,静而自生。”说罢,他便坐下来,以臂为枕,就躺了下去。
玄度笑道:“你且先睡罢,让我替你看着洪水猛兽。”
不过片刻,玄度见辩机已安详入睡。他便也躺了下去,望着辽阔的天际出怔。
玄度开始还听得见身旁滩里潺潺的流水声入耳,望得见眼前得天庭上的白云悠闲,渐渐地就只觉得自己眼帘沉重,双眼朦胧。
继之,玄度便在辩机身旁,也深沉地大睡起来。
待玄度从一场酣梦中醒来,只见辩机端坐在他身旁,正在看一卷经书。
辩机见玄度醒来,便回头微笑看着他,问道:“醒来了?”
玄度忙坐起来,笑道:“你什么时候醒来的?竟也不唤醒我,我这一场好睡,让你久等!”
辩机笑道:“我已醒来多时了。还指望师兄看护洪水猛兽,谁承想师兄睡得好沉。”
玄度一笑摩头顶道:“这一阵流水声,真是好生厉害!不想倒借它‘闹中取静’地酣睡了一场,今日方信师弟的话使然。只怕有一只猛虎趁你我熟睡之时已来过了,幸得是只饱虫,不妨事的。”
辩机笑道:“这岂不是天助我也!我们且快些赶路罢。”
说罢,二人忙起身收拾,又朝前赶路去了。
谁知才往前走了几里,辩机、玄度二人刚从一道山梁下来,忽见二人正在山路一旁剧烈争吵理论。
辩机刚欲上前劝解。
玄度忙摇头示意辩机,道:“这种事,我们出家人恐怕是理会不得的。”
玄度话音未落,那争论推推嚷嚷的二人,已有一人坠下山去。
辩机、玄度二人忙跑到山下去救护。
不想到此人却是头颅率先坠地,当场就气息均无,瞬间身亡。
另一人忙从山下跑下来,一见此状,他抚尸痛哭道:“兄弟!我该死!你如果死了,我如何又活得成?”
玄度他们忙上前问明那人原委。原来这二人是亲生骨肉兄弟,今日因家事一言不合,二人便纷争起来,邻里劝止不住,二人便闹到外面,不想于纷争中,不留意又出这场生死意外来。
后来玄度他们发现这里面还更有可骇人之处,原来这家兄弟俩堂上还有年过六旬的老母,死去的兄长家中还有临盆的妻子。这样一来,这家人从此以后就是弟失去了兄,兄之妻失去了夫,腹中之子,失去了父,老母丧失了一个儿子,推一反三,瞬间这家人便就已经生死离散,家破人亡。怎不叫人自觉世情之险恶,生死之无常?
玄度、辩机在这里都觉得是因为是他们劝阻不及,而致伤亡如此惨重。一时,二人心中的哀痛与遗憾,自也是难以言说。
特别是玄度自觉负疚不堪,他每说也许我要及时伸手救护,便救了许多人。现在落得如此结果,何其惨重,无法弥补。
这村的里长赶了来,见到此景,便对那家人的众乡邻说道:“既然有现成出家师父在此,应该恳请他们行超度亡魂之仪,然后让死者入土为安。难道你们还指望他们孤儿寡母,能操办得起这些丧事吗?”
玄度、辩机就尽心帮这家人办完丧事,安抚了他们亲人的心灵,亲眼看见死者归葬黄土,便告别这家人继续赶路了。
玄度、辩机他二人在旅途中无意遭遇到这一意外的事件,倒伤了他们许久,以致一日以来,二人都反复自责,寝食难安。
这一路行来,二人只管默默埋头走路。在山间中,除了他们的足音外,惟有令行人伤心的鹧鸪声声传来。
正是:世谛之法,皆如幻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