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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珠玉

  识幻陪伴辩机到了位于长安城南郊的新会昌寺。

  辩机自从进得这会昌寺的大门以来,看到该寺的诸物与建制,无不觉得有几分惊讶。

  这是因为辩机只觉得会昌寺这座寺院庭宇殿堂的格局,与他素日在长安所见的那些寺院均是截然不同。

  原来,这新会昌寺由贵族巨大的旧别业改建而成,故它的房宇、庭园的总体格局与建制,倒不像中土一般寺院那样对称匀整、层次分明;而是颇如私家的一座浩大的园林,其内院落重重叠叠,林花草木繁多。

  在会昌寺门前两侧,各植有一树虬枝横逸、香花嫣然如画的汉时古梅花树。

  此时,正值早春气节,处处暖风荡漾,春机灿然。

  在明媚和畅的阳光照映下,更显得会昌寺寺院的景物素洁典雅,意境幽邃。

  辩机一进会昌寺寺院大门,就见它正门的二楹上,书有一幅黑字对联是:

  甘露洒大千;

  慈灯照旷劫。

  辩机又见这寺前庭院的一边长廊夹着一个水面广阔的池塘,其内池水倒也还算清澈,印得周遭楼塔台阁,流影粼粼。只可惜此池里并无人收拾整理,惟见水面上飘浮生长一些淡青色的荇藻、浮萍与芦草而已。

  辩机与识幻这二人刚走至寺院长廊的一个拐角上,忽见有三五个道俗民众,正在围观一个身穿一袭茶色长衫袍的、有着长髯须、长身材的画师在那里绘画。

  一时,辩机与识幻不免略一驻足,又走近前来观看。

  只见那个画师手握画管,目不斜视,耳不旁听,正聚精会神地在一边长廊的寺壁上添色加彩。

  辩机一看就知道,自从晋、隋等几个朝代以来,各巨寺大刹为了增信弘法,警省道俗,就都有请当名重一时的画师在寺院墙壁上挥毫洒墨的风气,只是此风现在更为盛行。

  辩机想到自己初入大总持寺修行不久,就曾看见寺里还专门请西域画匠高手来为寺中的大法堂壁上作画。虽然当时自己还年幼无知,但看见那些画匠使用手中的一只如椽大笔,简直就犹如鬼斧神工一般,很快就使大总持寺法堂那一面巨大的素壁上,布满了神奇逼真的山川、树石、云烟、泉瀑、楼台、人物、神仙、鬼怪、天堂、净土、地狱等景象。观之,顿令人赞叹不绝。

  辩机正在那里思犹未了,忽然听见识幻对自己笑说道:“这是高慧寺主请的杨画师正在为寺里的壁上画佛画。辩机师兄你瞧,这沿壁刚完成的《涅变相图》与《净土变相图》,真是幅幅都出神入化,呼之欲出。”

  说罢,识幻不禁又赞叹道:“现在,杨画师正在画的是《地狱变相图》,画虽才完成一半,师兄你看,其笔墨是十分地淋漓尽致吧?杨画师真不愧为大名画师杨契丹之后,其笔法直追先人。那等欲造恶业的人,看罢杨画师了这幅警省图之后,总该悬崖勒马,回头是岸吧?”

  辩机仔细观看了那幅尚未完成的,但形象生动、阴森可怖的《地狱变相图》后,点头称是。

  识幻又指着另一侧寺长廊的墙壁道:“我们老寺主还说,说不定从明后年开始,还要专门请那些擅长人物功德佛画的西域画师到长安来为本寺作画哩。”

  说罢,识幻随后就导引辩机往寺里面去了。

  识幻先将辩机安置在藏经楼下一间侧室里,并将藏经楼的钥匙及诸事务与他交结清楚。

  识幻与辩机这二人在那里忙了半天。

  可令识幻吃惊与担心的是,他发现还是没有看见探智、居中他们回到会昌寺中来。他忙出去问及寺中其他的人,也都说还没看见他二人的人影。

  识幻不免回到藏经楼来对辩机苦笑道:“这岂不是咄咄的怪事情?为什么这二人较我们先走?反倒比我们归寺迟了?”

  辩机听识幻如此一说,也有些担心起来,不免说道:“他们会不会是迷路了?毕竟城中的路径十分复杂。”

  识幻听了,笑点头道:“倒也是的,毕竟都城太是广大了,连我随同师父、师兄他们进城的寺里听法数次,可每一次再去,仍然还是晕头转向的,弄不清楚那里的东南西北。”

  辩机听罢,点头。

  识幻又笑对辩机道:“说不定也可能是那两个小师弟在路途上贪玩,才回来迟了,以致害得辩机师兄的行李,到现在也还不见踪影,真有些对不住你。”

  辩机忙对识幻说道:“休得如此说,我的书多担沉,让他们劳累,我心正自愧疚不安。”

  待到辩机将身边的事情一切安顿完毕,因他见高慧寺主一时外出了,便在识幻的带领下,分别拜见会昌寺中各位道友,然后开门将藏经楼查视了一遍。

  辩机见这里的藏经楼楼室虽然空大宽敞,但物具零乱,尘土满布,四五箱经籍散乱堆在一角。

  一时,辩机便立即卷起双袖来,自己将藏经楼内外先规整打扫起来。

  不久,寺主高慧法师归寺,便亲到藏经阁来看望辩机。

  高慧见辩机在那里忙碌,便笑对他说道:“眼前这里还称不上是藏经阁,只能叫藏经室了。待到书以后增多后,楼上数层均放置经书。老僧我已让人按此楼大小,去定造尺寸合宜的书橱去了。”

  说罢,高慧又指眼前这些佛书,笑道:“你休要看眼前这里经书少,过几日,书便会源源而来。我一方面已到长安各寺院游说,让各寺将多余的经藏分让出来,赠送给我寺,以充实我们的藏经阁。另一方面也让京城一些旧相识,认捐一些有用的书籍出来给我寺,这是做什么也比不上的功德。”

  辩机看见高慧法师以七十多岁的高龄,还为会昌寺励精治寺、广开书源等事务而奔忙劳碌。一时,对之的崇敬之情,真是难以言表。

  半晌,辩机也对高慧道:“师父,晋时的道安法师编撰了中土第一部经录,我们到时候为什么不也效仿?也为会昌寺的藏经楼的书籍分类编排一部经录、杂书录。这既便于寺里众人查阅,又便于让今后大家知道我寺中何经、何书、何卷已是有了,而何书何卷尚是欠缺待补充的。另外,也不妨为那些所谓的伪经与伪书各列一个目录,让寺中的人增加鉴识能力。”

  高慧听辩机如此说罢,连声说好,并道:“现就这样罢,待以后人手不够,我再派人来帮你的忙。”

  辩机忙致谢。

  天色逐渐地见晚了,辩机人也已到了会昌寺半日了,可仍然没有见到会昌寺派来迎接他的二小沙弥探智、居中他们回来的身影。

  识幻心中十分焦急,自己便忍不住跑出大门外的来时路上去迎接探智他们去了。

  原来探智、居中他二人年纪轻,又极少进城。城里的一切,对这二人来讲,都是新奇少见的。

  二人一路上边走,边看。方向竟然也走错了,还浑然不知。加之,他们肩上负担沉重,步子自然便也就慢下来了。

  不知不觉,时光已是接近正午了。

  探智、居中二人忽听见朱雀大街人声喧哗,赶过去一看,只见那里人头攒动,水泄不通。

  又见许多人围在那里议论纷纷,一个身材高瘦,满面褐点青年人说:“看见了,我看见了,好生了得!”

  旁边几个人都连连问这人道:“你怎会看见了?众人看到的除了那礼车俊马成行,便是从人成群了。况且过去那些华车一律是帘垂幔遮的,旁边又是卫队簇拥林立,你如何看得见?可见是胡编乱造了。”

  旁边有一群人也摇头附和着。

  探智、居中正自惊奇这里发生了什么大事。

  忽听见那个高瘦青年人高声抗辩道:“万人都在这里,我如果凭空乱编,岂不怕天打雷轰?实告诉你们罢,方才那辆最大的宝马香车拐弯时,突然来了一阵风儿,就将那华车的帘儿掀将起来。偏我这人眼福好,站的地势儿又好,便一眼就瞥见这位公主的尊容了。”

  旁边一壮汉连忙就问那高瘦青年道:“小伙儿,你倒是快说说,这位公主生得是什么样儿的?”

  那高瘦青年忙答道:“这位公主真真儿算得上是俗话上所说的‘花容月貌’那四个字了,更兼那态度、服饰都是何等地华贵无双,想必就是仙人下凡来,也不过如此!只是我见那公主面容静静的,有一种不喜反悲的样子,这真是太奇怪了。”

  一个老妇听了,忙在一旁插言道:“你这小伙儿好不省事!平常人家姑娘出阁时,还哭得昏天黑地的。何况一国公主离了宫中,离了父皇母后的护佑,又不得孝顺父母,自该是悲伤。”

  旁边一人连忙点头,称是道:“是!是!你看哪家闺女出嫁时,不是哭啼伤悲的?”

  探智见那高瘦青年边摸头,边说道:“奇怪了,为什么这些人在大喜的日子里还哭啼悲伤?想起来,总是有些令人感到不太吉利!”。

  旁边有一个身背童孩的妇人忙大声插言道:“休得胡说了!你们男子哪里就知道我们妇人的心了?父母养了一二十年,今日离了自家,又要到别家去过日子,你说难不难过?再说,谁晓得嫁到那家去的公婆、夫婿会不会对她好?以后日子过不过得?那等出阁时不哭不悲的,反倒有些儿怪了。”

  众人听罢,忙大笑,齐声点头道:“这位大嫂言之有理,不枉是过来之人。”

  探智他们二人这里一时又走不过去,对眼前这群人所议论的事,更是如对一丈二高的金刚,全然摸不着头脑。

  探智便问身旁一位白胡须的老者道:“请问这位施主,这里究竟出什么大事故了?我们怎么走也走不过去?”

  这个老者将探智与居中他们二人上下打量了一眼,然后拊掌大笑,叹道:“你们真不愧是与世无争的出家人啊!天大事儿也不用上心。今日,可真算得上是天子与民共喜之日哩。”

  居中毕竟年少,偏他又还是一个好奇心极强的人。他见那老人此一说,便忍不住又问了那老者一句:“什么日子,会使天子与民同乐?”

  那个老者就慢慢对他们说起来,道:“今日,从皇宫中又有一位公主下嫁了。公主平日养在深宫,无人能识。只有在这下嫁之时,我们平民百姓方能有一观之机,故视此为仙女下凡般的难得。别的也罢了,今日偏偏是当今天子将自己最喜爱的公主下嫁给太守房大人的二公子。你们试想一想,这天底下最最显赫的两个门第都联结在一起了,该是何等了得之事!”

  说罢,这老者又以肘碰了一旁一个态度生得安闲的青年书生模样人的胳膊道:“庞生,听你父亲说,你近来学问大长,老夫这里倒要考你一考,人说今日这位出嫁的公主又名合浦公主,你倒是现在给我们说说这公主名讳,这‘合浦’二字,出处又从何而来?”

  这个青年书生看见周围的人都看着他,便有些不好意思地笑说道:“以小生想来,我们南面廉州合浦所产的珍珠,是何等地剔透晶莹与美丽名贵。定是陛下见此公主聪慧美丽,自幼便甚为钟爱,当真视之为掌上明珠一般。故我想,这合浦公主此名讳,就定从此而来。”

  听书生说罢,老者叹道:“答得还是有理!听人说陛下实在是喜爱这个合浦公主的了不得,视其出生为暮年高照的冬阳,深暖其心。后又赐这位公主‘高阳’二字为名。你们且看看,方才那些装嫁妆的礼车有多少?又将她下嫁至何种样的人家?便知道陛下是何其地宠爱这位公主了。”

  说罢,老者又一叹道:“当真老夫这几十年以来,还没见这么豪华考究的婚嫁场面的。”

  那个书生忙又笑道:“那是!我们陛下早年忙于马上定江山,哪得闲暇顾及讲究儿女的婚嫁之事?现在有这么一番排场讲究也是极应该的!况且这些年来,四海又昌平,陛下有暇含饴弄孙,便自会对这些亲眼看见长大成人的子女们有一种特殊的偏爱。”

  那老者听这书生说罢,忙道:“以老夫我看来,倒也是这般的道理了。现在陛下的儿女,只怕还剩有几个尚未出阁的;以后恐怕连陛下自己这样嫁儿嫁女的时机,也都是不多了。何不现趁他们最后几个成婚之时,多多赐给礼物,以表慈父之心。”

  听到这里,探智、居中这二人总算明白这条路儿为什么走不过去的道理了。

  一时,他们只是看见这眼前黑压压的人山人海,还真有些无可奈何。

  那老者见状,又对探智他们,啧啧叹息道:“可惜!可惜你们方才没看见那迎送公主的队伍与礼车是何等地气派!老夫我活这么大,在长安城还是头一遭儿看到这样气派的庆典。今儿真真不枉出来一观这天下门第最为显赫两大家的联姻了。”

  探智听罢这老者叙述完毕,还是拔腿就往人群外面走。

  居中年龄尚幼,喜欢看热闹,他见探智转身欲走,忙道:“探智师兄,干什么要这般着急回去?我们且看看这难得热闹再去罢。”

  探智边摇头,边道:“使不得!这是出家人说的话,或所做的事么?让老师父与师兄听见了,又该斥责我们了。我们且走我的路,不要耽误了回寺时间,让人家辩机师兄无行李可用。到时候,人家又该笑话我们会昌寺的人都是散漫惯了。”

  探智说罢,便就拉着居中的手,就往外走,二人担子沉重,绕了好大一节路,方才从混杂的人群中走脱了出来。

  谁知二人绕来绕去,在城中竟又迷了一段路,好不容易问清了道路,才出了南城门。

  待到探智,居中二人回会昌寺之时,天己快是完全黑了。而正在此时,识幻正在寺院的大门口前,急得是团团乱转。

  识幻一见,对神色劳乏的探智、居中二人,忙道:“二位小师弟都到哪里去了?这大晚的还不回来。我到路上迎了你们好一大段路,也还是没遇见。只得返回来了。”

  说罢,识幻忙领他们先到藏经楼上见了辩机,并送上了他的行李。

  辩机见探智与居中一见到他,就是满面的歉意之时,反而忙对他们二人致谢道:“二位小师弟替我辛劳这一趟了。眼见天黑了,还不见你们回来,我们真是替你们十分担心。”

  探智、居中二人就忙将长安城中当今天子下嫁最宠爱的掌上明珠,一位叫高阳的公主到何人家,而且因观者如山,挤得道路水泄不通的事情,对辩机与识幻他们细细地说了一遍。

  当听完探智他们说罢这种迟回会昌寺的缘由后,辩机只是微微地一笑,无言无语。

  识幻则对辩机笑道:“辩机师兄,虽然这些事情总与我们出家人无关,但是,我们何妨不也与天下人同一乐呢?这毕竟也算是太平盛世中的喜事一桩儿了。”

  辩机听了,点头。

  识幻见探智、居中二人还在这里,忙对他们道:“你们这两个小师弟还站在这里做什么?还不赶快些趁空去歇息片刻!只怕寺里的晚课很快便要开始了。”

  探智、居中二人听了,便忙去了。

  不想事过一年后,这位婚嫁女子的事情不止是与辩机相关,而是大相关,生死相关。

  就在贞观十三年前后,因辩机才智学养出众,被会昌寺寺主高慧法师看重而入住城外新会昌寺之时;而同一年前后,也就是当朝天子太宗皇帝将其最心爱的女儿高阳公主下嫁给其最信赖的大臣房玄龄的二子房遗爱之时。

  为表达其慈父之心,太宗赐予这位高阳公主与房遗爱结婚的礼物,竟是其他公主的数倍。

  只是这一日高阳公主的成婚大典,长安城内,真可谓是普天同庆,道俗欢喜。可惟独这位当事出阁的公主,却偏于此时是神情黯然,心泪暗流。

  正是: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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