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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商量

  文夫人叫人前去打听,原是从高昌国那边又有唐军的捷报传来了。

  高阳等人在后宫听了这些捷报,也很是为大唐欢喜。

  原来近年来,素与大唐交好高昌国,在高昌王麴文泰当政的后期,渐渐开始与大唐纷争不和起来。麴文泰早期为人还稳健谦逊,逾老反而偏执轻信。他朝中一班君臣,更是倚仗有西突厥为强硬的后台,不仅令军兵阻绝东西交通商道及西域诸国使臣入唐,并且还连盟西突厥侵犯大唐伊吾、焉耆等属地。一时,二国交界之处是战云密布。

  太宗先屡下诏责之无效,他便令吏部尚书侯军集为交河道行军大总管,左屯卫大将军薛万彻为副总管远征高昌。

  侯军集、薛万彻二人便率兵数万,披星戴月,穿越的炎热酷寒沙漠,开始直逼高昌国。

  起初,高昌国军兵颇不以为然。但是,麴文泰断然想不道翌年四五月唐大军兵己大军压境,兵临城下。

  麴文泰自知高昌国无力抵御,不久郁抑而亡。随后,后其子麴智盛继位。

  交河道行军大总管侯军集等人派人到高昌国都城内打探,待麴智盛葬毕其父不久,便命唐军一举将高昌军队歼灭。

  唐军自开始征战高昌后,各种有关他们节节胜利的捷报,便被频频地飞传至长安这边来。

  一时,长安城上下民众也为之欢庆不已。

  这年十月间,又巧逢是太宗四十三的千秋,这几桩大喜事,自然就令今年的满朝文武大臣欢喜。

  太宗还设宴太极宫的两仪殿,款待群臣。

  宴始,贺声盈耳,舞歌交织,黄斗行酒。太宗君臣举盏相庆,甚为欢乐。

  酒过数巡之后,不想太宗忽然竟会长声叹息,洒泪不止。

  太宗的悲态,顿令满座的文武官员惊讶不已,纷纷停止举盏饮酒。

  半晌,众人才听太宗长叹一声,道:“这光阴,就真如那一江浩荡东逝之水!不觉间,朕登基竟已是十多年过去了。幸得众公鼎力相助,高昌也在平定之中。现可算是国泰民安,四海清平。只是岁月匆匆,连朕最小的女儿新城,她明年也到及笄之年了,十七女高阳也是到了该谈婚论嫁之时。寿诞与婚嫁,固然被常人视之为欢乐可庆的事情,而有时在朕的眼中,却视为可悲可戚之事,不知众公是否与朕有所同感?”

  一时,太宗的众臣俱神色黯然,点头无语。

  这时,中书郎岑文本也笑叹道:“陛下言之在理。回首间,儿女们纷纷长大成人,到了论婚议嫁之时,也是我们这些老夫子垂垂欲老之时。”

  太宗听岑文本言罢,默然点头。半晌,他才回头看着西京太守房玄龄道:“房公家的二公子遗爱今年几何了?可曾婚配?那一日,朕在校军场中就见过他一面,见他人材倒也还生得是威武雄壮。”

  房玄龄忙道:“谢陛下夸奖,犬子房遗爱今年二十有一了,尚未婚配。”

  太宗对房玄龄举觞,一笑道:“倒可将朕的爱女高阳许配与他。高阳实乃为朕的掌上明珠,想必也不会辱没贵公子。”

  群臣忙向太宗与房玄龄举杯,齐声贺道:“可喜可贺!陛下与房公再结秦晋之好。”

  这里的众人所说的再结秦晋之好,是指房玄龄的长女己嫁太宗异母弟韩王李元嘉为妃。

  不久,吏部尚书长孙无忌在一旁,又对太宗禀道:“陛下,故贤相王在迎娶南平公主为儿媳时,便是如此说。这里恕臣要再次直言,公主们虽系陛下掌上明珠,天子之骄女。但下嫁后,应如寻常人一般孝敬公婆,也应无鄙夫家,无杵时事方是妥当,免得人家视尚公主为一桩至难之事。除此之外,在路上,三品以上的大臣与亲王们相遇,也无须特地下马致敬才好。亲王等为陛下的亲戚,固然贵逾金玉,但大臣也是陛下为国事而立的国家擎天之柱,应给予他们足够之权威,方宜治国、治法。”

  太宗听罢,直点头道:“国重于家!长孙公此说甚善,有助教化,朕当从之。”

  众臣纷纷点首,赞同长孙无忌向太宗所进之言。

  这里惟有房玄龄在一旁沉默不语,半晌,他才对太宗道:“陛下,这如何使得?犬子房遗爱虽有些儿武力,但可谓诞率无学,真是一不堪琢磨的粗石,焉能配得上陛下掌上明珠?这岂不是折杀老夫及犬子了。”

  左仆射褚遂良在旁笑对太宗言道:“陛下,房公的二公子射术臂力的确不差。”

  太宗听罢不语,半晌才一笑说道:“贵族子弟,原就该精通些射术。”

  说罢,太宗又与群臣谈笑其他之事。

  这一日太宗君臣极尽欢兴,许多大臣更是扶醉而归。

  房玄龄以为太宗上述所言,不过系酒后戏语,一时也未敢太将此事放在心上。

  天下原没有不透风的墙。谁承想太宗在那宴席间所说之言,却早已传至房玄龄的长子,房遗直等人之耳中去了。

  房遗直为人举止沉着,颇工心计。人生得纤细修长,仿佛弱不禁风。面色惨白,如经年不见阳光,但其衣着装束,却是极其华贵考究。

  待房玄龄宴罢归府,这房遗直便早就迎候出来了。

  房遗直一见房玄龄,忙道:“父大人总算回来了,孩儿已等你半天了。”

  房玄龄见房遗直神色汲汲皇皇,与往常大异,便问他道:“这么晚了,直儿还有何事?”

  房遗直忙道:“请父大人先到书房歇息片刻,孩儿有要事,急欲向父大人一一禀明。”

  这里房家父子二人随即去书房坐下,下人忙将汤茶奉上来。

  房遗直见房玄龄喝罢茶,便说道:“父大人,听说陛下欲将高阳公主下嫁我们家二弟,可是有其事?”

  房玄龄点头,又摇头道:“直儿是如何知道的?无影之事,偏传千里!”

  房遗直忙道:“父大人,不是孩儿多嘴,这门婚事,还要仔仔细细地思量。遗爱兄弟的性情我是知道的。他行动多不加考虑,又生性好武厌文。这固然有他的好处,率直不藏奸。但高阳公主乃是陛下最喜爱的女儿,想当今的陛下,真乃是一个稀世的明君,能入陛下青眼的儿女,定然是一个天姿了得的人物。这位高阳公主,孩儿我也曾于无意中见过一二面的,她形容甚是美丽出众,且态度又十分高傲。孩儿猜想一般了得的人物,尚且还难入她的眼目,遗爱兄弟又如何能配得起她呢?父大人不得不思量这一点。”

  房玄龄听罢,半晌才道:“还未必有此事,你就长篇大论地议论起来。假如让这些话传将出去,如何了得?”

  房遗直见房玄龄如此一说,半日才道:“如果陛下真将高阳公主下嫁我们二弟该如何?”

  房玄龄沉虑半晌,才对房遗直道:“你不必多言,为父的自有处法。再说,陛下如果真使人来提亲,为臣父的,又怎可拒之?陛下肯再三与我们房家联姻,无非是看重我们房家严谨的家风。你们说爱儿厌文喜武,假如能迎娶一个知书识礼的人来,他们一文、一武,不是正好相得益彰么?古人有‘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之语,他们朝夕相处,就不愁对爱儿没有熏陶之效。”

  房遗直听了房玄龄的话后,忙道:“父大人说的固然有理,但听人说,陛下甚是宠爱这位高阳公主,她为人聪慧,性情又高傲无比,加之门第又在我家之上,只怕她会持势而盛气凌人!”

  房玄龄道:“臣父何尝不知道?在陛下若干子女中,高阳公主因灵性十足,聪慧异常,才使得陛下对她也是喜爱异常。但凡聪颖有才的人,都自然难免有些脾性的。爱儿虽有些率直,但为人也还算有几分豪气。再说儿女婚事,父母为主,由不得你们插嘴多言。”

  房遗直听罢,心中想暗想道:“也罢,知子莫过父。”口上只好讪讪说道:“直儿尊命。”

  说罢,房遗直正欲退出书房来。

  房玄龄连斥责带吩咐对房遗直说道:“常言说道:‘事兄,如事父。你这个为兄的,简直也不成一个样子!叫你二弟如何能见贤思齐?你快些下去,去亲自将你二弟找来见我,余事休得多言,为父的我自有话与他说就是了。”

  房遗直忙应了,去找房遗爱去了。

  只是房遗直带人在自府中找来找去,最后才在府中的箭房中找到房遗爱。只见他正率四五个小厮,在那里以一个西域怪兽模样的面具为靶,正拉弓射箭取乐呢。

  房遗直见房遗爱便道:“二弟,你真让人好找!”

  房遗爱一见房遗直便笑道:“直兄,快来与我们射箭取乐罢。”

  说罢,房遗爱有些得意地指着那箭靶怪兽的鼻尖道:“直兄,你瞧罢,那兽鼻上的好几个窟窿,就是你小弟我射中的。直兄,你信不信?小弟我也有那百步穿杨的本领儿的。”

  房遗直听了,顿足道:“都快死到临头了!还有什么可乐的?”说罢,便把自己方才与房玄龄说的话一古脑儿都告诉了房遗爱。

  这里房遗爱听罢房遗直一席话,一时如坠五里云烟,满脸懵懂。半天才道:“直兄的话,就真让小弟我不明白了,这横竖不过是一桩婚嫁之事罢了,怎会就会死到临头了?”

  房遗直听罢,连连长叹道:“糊涂子!与皇家的这段姻亲,就是轻易地联不得!”

  房遗爱听罢,更加糊涂,不觉说道:“如何联不得?我姐姐韩王妃她不是也活得好好的么?”

  房遗直听房遗爱这般道来,只得摇头叹气道:“二弟真是一个糊涂人!这都是平素不读书,不明事理之过。我们房家,又不比那等有攀龙附凤之想的寻常寒族,而指着联姻沾些儿皇亲国戚的光。再说,你怎可与姐姐韩王妃相比?她是一个女人,嫁进亲王府,吃穿用度都不愁,生死荣华由她去。况且韩王又是本朝一个出了名的大善人,姐姐的命,如何会差?假如是陛下将公主下嫁过来,这就不得了了,这家公婆家的自在儿也就全没了。同理,假如高阳公主下嫁到我们房家,这一府的人,便休想指望着有好日子可过了!岂不知俗语儿说得好,伴君如伴虎!依我看来,伴公主比伴君、伴虎还要厉害十分哩!这其中的道理,竟是不用我说,就能十分明白的。你看,我们大家又不必天天守着君主与老虎过活。娶了公主,则天天要在她眼底下过活,真是有半点儿差池,也休想遮掩得住。她如果要三天两头到陛下或父大人面前那里说你的不是之处,你怎生招架得住?又怎不令人惧怕?故皇家之婿,怎能轻松作得?岂不闻这满长安城的王孙公子在私底下就有一句暗传的俗语儿说:‘宁做将军一马夫,不为君王一驸马。’这意思是说,驸马最是难当,因为授的只是一些最轻闲无聊,又最无好处的官职,受的却是比泰山还要重的管压。作为一个皇家之婿,对每一言行,都必须慎之又慎,从此,连一丝一毫的自由自在都无了,岂不是生不如死?”

  房遗爱听罢房遗直这一席长篇大论,才知道这件事情严重了,不觉发愁地说道:“这……,这如何是好?”

  房遗直无奈地叹了口气,道:“为兄的也不知道如何是好了。君要臣死,臣尚且不得不死,况且是婚嫁?这一回就要看你的造化了。如果娶了公主进来,就算我们房家造化低了;反之,则是大造化了。这都是命,谁也奈何不得。”

  说罢,房遗直忙又催促房遗爱道:“你快些去书院罢,父大人正有话与你说呢。不过要你要小心回答才好。今儿真是太晦气了,连带我,都替你白挨了一遭儿训。”

  房遗爱忙应了,来不及换装,便匆匆忙忙地去了。

  只是房遗爱急忙赶到书院,并不见房玄龄。忙问下人,下人说房大人己转回内房去了。

  房遗爱慌忙赶到内院去了。

  经下人通报后,房玄龄一出房,只见房遗爱身材高壮,面色黝黑,身上还斜挂着弓,箭囊中还插了一排箭。其形象倒真如一个仿佛刚罢征程,衣冠不整,孔武有力的赳赳武夫站立在那里。

  见状,一时,房玄龄便气不打一处来,对房遗爱严加呵斥道:“现在正是天下太平时期,应该多读书,明白治国安邦之理!连陛下身为一国之君,日理万机,还趁闲暇阅读经史,每每深夜方罢。而你只知道走马拉弓,闲晃悠游,成什么样子?而且还整日只知道与那帮不学无术的贵勋子弟打交道,小心有朝一日,你重重地一头栽在斜道中,方是悔之已晚!”

  房遗爱见房玄龄动怒了,忙垂首道:“请父大人息怒,孩儿何尝不想多读书,增加见识?也知道现在是天下太平,陛下重用文臣,而轻武臣的道理儿。只是孩儿无奈怎么也坐不下来读书,即便是好不容易静心坐下来,也看不进一个字去。对孩儿而言,习文断字,就真是不如射骑轻松一些。”

  听房遗爱说罢,房玄龄直叹气摇头。半晌,他才痛心道:“这真真是纨绔子的话了。难怪陛下会有‘功臣弟子多无才行’之叹。你今日成这副样子,真是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古人说:‘养不教,父之过。’假如房家将来出了败类,今后自是你老父的我,无颜去见祖宗列辈。”

  房遗爱听罢,忙跪下来,委曲地说道:“父大人如此说,孩儿太是羞愧难当。孩儿今后定要用心读书。”

  房玄龄看着房遗爱跪在那里,一言不发。

  这时候从厅堂的屏风后,忽然转出一个中年妇人来,她便是房玄龄的夫人,卢夫人。

  这卢夫人忙对房玄龄道:“大人请息怒。”

  说罢,卢夫人又转身对房遗爱道:“爱儿以后定要用功读书,休让百忙之身的老父分心。”

  房遗爱连连道:“是!是!孩儿遵命就是了。”

  房玄龄见状,也就连连对房遗爱挥手道:“下去罢。”

  房遗爱听了,忙就退下去了。

  卢夫人忙搀扶房玄龄坐下,并劝他不要太生气,要以自己的身体要紧等语来安慰他。

  房玄龄看着卢夫人,长叹一声,道:“古贤有句话说:修身、齐家、平天下。瞧瞧眼前这两个儿子,连在‘修身’这个做人的根本上,尚且不肯下功夫,有又何种资何格来谈齐家与平天下这样的大事?直儿虽然甚是聪明,但心术欠正。爱儿又头脑愚庸,不肯用功。将来他二人如遇人不淑,受些利诱,都难免不走斜道。所以夫人啊,我们今后休有养儿防老之想,他们是一个也指望不上的!老夫只图他们将来不要败坏我们房家的名声便是好的。”

  卢夫人听罢,忙道:“大人休说这样的气话。直儿与爱儿现年纪尚轻,将来定会逐渐明白事理儿的。妾身今后也要多加督导才是。”

  房玄龄听了,仍是摇头,默然不语。半晌,他才仰天长叹道:“假如陛下与我们房家再有连姻之想,老夫我便立即上书陛下,坚决请辞相位!”

  在太极宫的太宗则在那日自己的生日宴罢后,他便一面召见高阳,一面安排人到房府议亲。

  正是:芳草碧无路,乱山青向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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