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阳见房遗爱去了以后,不觉闷闷不乐地带了长荷、青瞳及楚音她们三人到公主府的后庭园内散心去了。
一进得庭院来,只见这夏日的庭院是幽林遍地,乱花招摇,四处亭榭参差,池沼铺绮。
一阵啾啾虫语从庭院深处的某个隅落传来,更添原本就很没有情绪人的心烦意乱。
不久,高阳无聊地斜依一池边的栏干上,然后她,将那池中往来的数尾锦鲤看了一遍,转想及她与房遗爱的事,不免暗自万分烦恼地想道:“这些鱼儿,或远近往来,或沉浮不定,虽然是百般地挣扎,但无奈它终是池中之物。我与他,也已然成了这般定局,又能如何?”
高阳复又环视四周,只见绿荫蔽日,路染苔痕,处处寂然冷清,阒无人声。
一时,高阳不免又绝望地想道:“可叹我才年方十八啊,为什么现在竟然对人世间的万物已经是意懒心灰?再也了无生趣了?”
高阳原本来园中散步是想消除烦恼的,不想观池鱼、寂寞庭院中的一切及思想起那个房遗爱的事情来,内心不免越发地烦闷空索。
长荷在一旁见高阳郁闷不堪,便说道:“公主,方才附马爷不是说,要我们随他去那封地上打猎么?”
高阳听长荷这一问,摇头,厌倦地说道:“我们又不是没有随父皇他们去过数次?他们这些人去时前呼后拥,威风凛凛,恨不得将天下之物囊括而尽,并占为己有。归来时,不过带回来一堆肮脏血腥之物而已。再说走马打猎,难免会扬尘,这是我最不喜欢的事情了。”
长荷见状,本不想多言,但见高阳的神情实在是郁闷无聊,怕她为此会闷出病来,便又含笑,极力地劝说她道:“公主,前几番与陛下一起去狩猎,凡事都必须先让陛下欢心尽兴,自然就会有许多的拘束。此番公主与附马爷单独去,自然就是要以公主你为主。到时候,可随心所欲的。那些爱打猎会友的人,只管自去。不爱打猎的人,倒可以游览封地的名胜,因此儿能发现许多有趣的事情,也是说不定的。公主为什么不借此出去,散一散心才是好了呢?”
长荷见高阳沉吟不语,便又一次劝说道:“即便就是我们没有发现什么有趣的事情,但能去看看观华夫人也是一件极好的事,我们总该有很多年没有见过她罢?”
高阳听罢,叹道:“长荷,你还记的她?”
长荷笑道:“如何不记得!难得见到如观华夫人这样温厚可亲的人,公主该立即去找她叙旧去,强胜闷在这府中多少倍了呢。”
高阳听长荷说罢,心中的烦闷,不觉也消散一些,然后,半晌她才点头道:“此说也还算有理,我们就去罢。你且到里面去看一看他去了没有?假若还没有去,且让他为我们筹备去。”
长荷领命,刚要转身而去时,高阳又将她唤住道:“顺便你带上楚音去文夫人那里,就告诉她,我们这回要去封地那边打猎。”
长荷、楚音应了,二人便一起去了。
到了书院前,长荷、楚音二人分了两路,各自去房遗爱及文夫人处了。
房遗爱见自己邀请高阳与他同去封地上打猎会友这一事没有结果后,就有些讪讪地回房,正欲更衣去宫里赴宴,忽有下人禀道,长荷来了。
房遗爱有些暗自忿然道:“这一回,她又来做什么?”
房遗爱正欲发作,但他知道这长荷乃是高阳身边第一得意之人,不可得罪的,也便罢了。
长荷见房遗爱就说道:“附马爷,刚才公主的主意儿变了,说她愿意去封地打猎,并让附马爷为我们筹备呢。”
房遗爱固然深谙高阳这位皇家金枝玉叶的脾性,但听长荷说罢,他仍不自觉地双眼圆瞪,心想道,方才她还坚拒不去的,这回主意倒是变得快。但是,高阳能答应与之同行,就好歹算给了他一回面子,便也不计较太多了。
想罢,房遗爱就对长荷说道:“我即叫人准备就是了。你且回去请示公主几时动身合适?明后日?或由公主定一个吉日罢。如果问清了动身的日子,便立即来告诉我。”
长荷应了,便回去了。
房遗爱自去吩咐下人准备弓剑、鞍马与帐篷等物。
楚音到了书院,看见文夫人正在率众侍女清理架上的书物及各式古器,她就将公主欲去封地打猎的事告诉了文夫人。
文夫人一听,吩咐一个管家嬷嬷几句,就来到高阳公主房里。
文夫人一见高阳,便道:“公主,我们这一回真要随附马爷到封地上去打猎?”
高阳笑道:“我请夫人来,就是相商此事的。”
文夫人笑道:“出去能让公主散散心,倒未尝不是一桩儿好事。只是不知附马爷他们何时动身?”
二人正在那里说呢,这时,长荷回来了。
长荷就将房遗爱的话对高阳、文夫人说了一遍。
文夫人沉吟片刻,便掰指与高阳相商道:“今儿是初七,我们无需去得太仓促。固然过去附马爷他们打猎多是住在流邸的,但公主却从来没有住过那里的。也许那里的方方面面,都是不周不备的。我的意思就是说,且让我先率几个嬷嬷,将公主日常所用的东西备齐带上,并和她们先动身去流邸收拾妥当。过一二日,公主再与附马爷同来可好?”
高阳笑道:“难为夫人想的如此周到,只是有劳夫人辛苦了,令我心不安。”
文夫人笑道:“辛苦并不怕的,只是我们一去又要往府里宫里赶,眼见即是盂兰盆节了。”
高阳听了,一蹙眉,道:“这节儿是年年都是一样要过的。假如我们这一回在封地发现什么有趣的事情了,为了清静,我们不想回来过也是可以的。”
文夫人笑道:“只怕使不得,于理也说不通的。”
高阳笑道:“如何使不得?我今儿便要进宫。此事说来与我父皇听,父皇准说由我去的。”
文夫人笑道:“公主,这里且由容我去罢,得赶紧吩咐她们去张罗去。时间这般紧,需打点什么东西去,到时不至于缺这少那的。”
高阳笑对她道:“不必累赘的,我又非首次外游,故这回外出,不要令夫人头痛才好。”
听高阳说罢,文夫人笑着点头去了。
高阳又叮嘱长荷,要她将文夫人的意思告之房遗爱。
长荷去了,自是不必细说。
公主府一干人准备妥当,便仆从成群、驱车驾马地朝高阳公主封地上的宅邸奔去了。
出城十数里,便到了高阳公主的封地上一座叫流邸的别宅。
原来,这流邸是一座前朝贵勋的古宅子,曾为隋朝文帝赐予一重臣养老的别业,又称流云别宅。隋灭建唐,此宅院也一直空着无人住。后来被太宗令人修整一新。此宅也是太宗赐予高阳大婚的礼物之一。
只是高阳与房遗爱婚后不及一年,二人总是南辕北辙,各行其是。这一次,二人能同赴流邸打猎,也算是极为罕见的事了,故高阳也是首次赴流邸外游。
高阳这一行人到了流邸后,只见一座硕大的园邸耸立在那里,前门环绕着一道潺潺萦回的清溪,后院依着一道蜿蜒的山脉。围墙房舍虽为白墙青瓦,但园内庭院宽阔、古木森森,其内进出院落达七八层之多。
待到一切安置妥当,高阳对房遗爱道:“驸马你喜欢打猎会友,且请自去罢。我此行,只想出来静养而已。”
房遗爱听罢高阳如此说罢,便忙问道:“公主,在这里不会烦闷吧?”
高阳道:“不会的,你且快些儿去罢。”
房遗爱忙道:“到时候我多留下些从人,服侍公主就是了。”
高阳蹙眉道:“你且将他们都带去罢。你且安心,难道这里会有人来将我们怎样呢?”
房遗爱忙道:“谁又敢来麻烦公主呢?”
高阳无语。
房遗爱半晌又道:“我来之前,已让从人到封地通知公主邑司霍常了,明儿上午,他就前来流邸拜见公主。”
高阳听见房遗爱如此一说,急忙说道:“我不要见这些人!你不要无事找事做。我是来这里静养的,又不是来收租问税的,做什么要这些人来烦我!”
房遗爱看高阳的脸色,忙道:“不见也罢了。”他见高阳仍沉默无语,便又小心翼翼地说道:“我真去了,事后回宫、回府,莫要说我只顾独自一人去自在了。”
高阳一听房遗爱所说的这一番话后,顿时不免发恼道:“听了你说这些话,真没得叫人少生气!真可谓是以‘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你几时曾听见我在父皇及你家父大人面前说过你的歹话?我走我的阳关道,你过你的独木桥,我们原是两不相涉的,如何得来的闲暇去管你的事情?”
房遗爱听高阳如此说,忙道:“我不过说一句玩笑话,公主莫多心。”说罢,他就忙去会友去了。
谁想高阳来流邸后,因她极是喜欢这个古老宅院的清幽别致,又自在无拘束,且无须回府遇见如房遗直那等极其不喜见之人。更兼在流邸附近,又有几处前朝的遗迹可供瞻仰。一来二去,高阳与众侍女在流邸便有些儿流连忘返。
眼见盂兰盆节就要到了,急得文夫人连连催促高阳回城去。
高阳笑道:“好夫人,急什么!十五日才是盂兰盆节,今儿不是才十二么?我们再过数日回去,也是不迟的。”
文夫人笑摇头道:“恐怕不妥,盂兰盆节上的供盒之物,一概由你公婆他们率家人准备,他们虽然不会埋怨我们公主府这边的人,只是我于心不安呢。”
文夫人由于掌管高阳公主府这边的总务,加上她认为公主府离房府又如此之近,高阳公主的公公房玄龄年高位重,其妻卢氏又是这般的精明强干;房遗爱的兄长房遗直那对性情古怪难缠的夫妇又与高阳公主的公婆他们同住一府第等等缘故。文夫人总不愿公主府这边的事情做不好,而遭人非议指责,故此,凡事她都莫不小心谨慎,努力操持。
高阳从来就不想忌讳如此之多,现在她见文夫人又提府中的事,便不免笑道:“夫人年年都在做这些琐碎之事,还不嫌烦?好不容易出府来轻闲这一回,又要惦记着那里的事。不可以‘既来之,则安之’么?”
文夫人笑了笑道:“府里的事,不多惦记点是不行的。”
半晌儿,文夫人又说道:“对了,我忽然想起来了,各寺里恰好在明后日解夏,这样一来,倒也还热闹。”
长荷在一旁笑问道:“夫人,什么叫解夏?”
文夫人笑道:“什么叫解夏?说起来也怪琐碎的。总之,这是那些佛门出家修行人的规矩。即出家人在四月至七月这三四个月中,都要安静地呆在寺里念经参佛,这段时日又称坐夏。所谓‘坐夏’,即是不可乱动的。不止寺中人要安静如此,为防闲人打扰其清修,他们还要闭门谢客。一直到了七月十五前几日,便解除了这些规矩儿,寺也可随香客们自在出入参拜了。若是平日便罢了,偏在解夏后,又连了一个盂兰盆节,庙会自是大的,故过几日,倒算得上是道俗皆乐的日子。”
青瞳在下面听了,对楚音小声笑说道:“但愿公主、夫人在这里过了盂兰盆节再去。”
楚音笑指青瞳道:“你就知道玩。”
青瞳看着楚音,悄声道:“难道你不想?”
楚音刚待答言。
文夫人听楚音她二人的说话,不禁笑对高阳道:“公主,我们大家索性在这里再呆上一二日罢。待寺院解夏了,我们陪公主到附近一家较为清静的寺院礼佛祈福,也算我们此次出城对神佛的心意尽到了,顺便将青瞳这般大小丫头玩心儿也收住了。由此,大家总该打道回府罢,连盂兰盆节都不回城去,总有些儿说不过去了。不知公主看着如何?”
高阳听罢,笑道:“都说到这里了,我竟还有不允之理么?”
众人一听高阳如此说,不免都高兴起来。
青瞳更是欢喜无比。
半晌,高阳才叹一口气道:“她们去玩,我去祈福,竟都还是一些次要的事情。趁盂兰盆节来临之际,为亡母、长孙母后祷祝追福才是正事。只是,不知近处哪一家寺院幽静一些?”
文夫人忙道:“离此处才不过才有二三里的地方,有一座会昌寺。据家人说,这座伽蓝原本是前朝贵勋舍旧宅而成一座寺院的,故而显得特别的气象阔大,幽静整齐,不知公主看着可好?”
高阳听了,默默无语,半晌,才点首称善。
于是,文夫人自是叫管家准备上香之物,一宿无话,不提。
第二日,开始还好端端的天气,转间就有些阴沉灰暗,且澹澹欲雨。
不知为何,今日晨起,高阳也颇觉心神不宁,仿佛有何事将发生,不出一次门,便不能明了此事。
谁承想文夫人也因担忧高阳明日到佛寺中上香的事,一夜也未曾睡好。这一日清晨,她的偏头痛又犯了。一时,面色苍白,头痛如裂。
高阳、长荷等人便忙欲留下来,陪伴文夫人。
文夫人不忍扫高阳她们的兴,但自己不亲自跟着,又放心不下,真是左右为难。
最后还是高阳说道:“要不然,夫人在这里安心养病罢。我出去礼佛,自会速去速回,免得夫人挂心。”
见文夫人仍然沉吟不语,流邸有一个管家嬷嬷在一旁自告奋勇地说笑道:“夫人又有什么不放心的?容我只带少许家人跟了公主去。众人尽量穿扮得素些,谁晓得我们是做什么的?还以为是寻常人家伴姑娘来上香呢。”
高阳听了点头。
文夫人听了也称善,回首又叮嘱众人在外一律不可称高阳为公主,要改称姑娘,众人忙应下了。
文夫人后来只得叫流邸家人陪她们去了。
临去时,文夫人仍不放心地反复叮嘱长荷一干人,说这算是公主微行市里,要万事小心,不可张扬,不能吃外面食物等语,才作罢。
不久,高阳这一干人真是轻车简从地出发了。
高阳只坐了一辆二轮黑盖车,车后跟三个名侍女及二三名仆从。
高阳他们还未到会昌寺,只见寺外几条街面己很是热闹了。
青瞳这几个侍女一面跟随在高阳车后,一面随手挑了些摊上诸如泥童、木笛、雪藕、纸鸢、花篮、灯笼等物到手中瞧一瞧。
她们几人看了这些粗犷而有趣民间的物儿,真是又惊又奇。还拿那些穿花衣祆的泥娃娃,彼此打着趣儿,说这个像青瞳,那个又像雪妆。
于此时,这一行生活在深深府院的人,真如同是出篱的樊鸟,咭咭呱呱,好生开心。
高阳也兴致勃勃地隔窗帘儿,望着这人来车往、声嚣鼎沸的闹市。
不久,青瞳就要那个管家嬷嬷悄悄地走在后面,花了几文钱,买了一个泥笛及穿花祆的布娃娃来。她自己看了这些物儿,则乐不可支,又传给长荷等人看。
长荷看了,因喜欢它们式样生动别致,便看了又看,后来也让高阳观看。
谁想高阳看罢,竟很是喜欢,她一时兴来,笑道:“难为这些东西做得如此精致有趣,待我自己下来,挑一二件送人去。”
长荷道:“公主不怕么?要不要先去寺里再说罢?”
高阳笑道:“无需匆忙,寺佛又无足自去,我们过一阵子再去参拜也不迟。”说罢,便缓步下来,竟然安步代车了。
一时,众人生怕出丝毫差错,忙簇拥着高阳。
高阳无奈地一笑道:“你们也太小心了些。”说罢,只得挑了一个小巧玲珑的双面布老虎枕头作罢。
不久,突然长荷说了一声:“怎么会有水滴儿溅来?”她伸手一试,果见自己的手掌上,从天上飞溅下来数点晶莹剔透的水珠儿。
她们抬头一看,只见天上一阵阵斜雨已迎面逼来,市面的人也开始乱了,纷纷开始避雨。
长荷忙在高阳头上撑开一把小纨扇挡雨,并连呼道:“公主,快些儿上车躲雨罢。”
那管家嬷嬷也忙道:“前一两步便是会昌寺了,在那里面暂且避一避罢,淋了雨,可是了不得了。”
正当众人有些慌乱时,高阳则笑问众人道:“这会不会是那种片刻即过的阵雨?”
几人说话间,几步即到会昌寺大门的屋檐下。
然后,长荷回头吩咐众人道:“这里除了我、青瞳与雪妆三人以外,余者且都在寺门外候着罢。我们进去,不过焚一二炷香,待雨一过便要走的。”
那个管家嬷嬷听了,也笑对长荷说道:“姑娘说得甚是,省得众人蜂拥地随公主进去,寺里的人见我们人多势众,又过来打听问候,反倒闹得人心烦了呢。”
高阳听说她们说罢,便点头。
众人便留在寺外候着。
高阳便率自己身旁几个侍女,悄然地进了会昌寺礼佛去了。
正是:曲绝碧天高,余声散秋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