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阳与慈照二人,因在昨夜间赏花谈心睡得迟,故第二日起得也迟。
等到高阳与慈照她们二人从梦里醒来,已可谓是云光四散,日影三竿了。
这时,流邸的众侍女见高阳、慈照醒来,便忙进来,伺候她们各自梳洗。
慈照看见流邸内这时春意浓郁,香气弥漫,一时不禁兴来,随口吟道:“簾栊未卷迟迟日,花香犹入沉沉梦。”
不久,慈照的侍女月舍就端着金银花盆的双耳出门帘外让人换水。
月舍这里一转头,忽然看见慈照的一个小侍女绯晨,手中紧紧地攥着一张笺儿,正在门外探头探脑地往里张望。
月舍便忙上前问她道:“绯晨,你有什么事情么?”
绯晨答道:“明儿说,他一早起来,就发现辩机师父不见了。因为他见公主与姑娘还没起来,不敢来报。”
月舍听绯晨这样说罢,忙道:“怎么会呢?他一个如此体虚的人,能走多远呢?且再仔细儿找找看罢。”
绯晨忙道:“怎么没有仔细儿地去找哩?我陪明儿还在这流邸的前后几个院落反复地找了几遍呢,可就还是连他的人影儿都不见。后来无法子了,我们才又回到垂园他住的房间,去仔细看了一遍,才发现在书案上砚台下,他还压着这个字条儿呢。”
说罢,绯晨将手中的那张素笺,递过来与月舍。
月舍听绯晨如此说罢,一时也无计可施,便忙放下手中的盆儿,从绯晨手里接过那字条儿,跑进里间去了。
月舍进屋后,将她从绯晨那里听到的话,对慈照、高阳讲了一遍。
慈照听罢,一直是蹙眉发怔,半晌无一语。
高阳也微微一怔,又含笑对慈照道:“既然是留了字条儿,八成这人就是去向什么地方了。且让我们看看这上面写的是什么?”
慈照忙从月舍的手上,接过那字条儿,与高阳展开那张素笺。只见上面写道:
兄谨将此书付慈照妹鉴:
冬春嬗递之际,不意日晦月阴,风凄雨寒。忽染重疾,以致沉沉不起,命在旦夕。
幸得良医药之救治,慈照妹之精心摄护;又蒙高阳公主慷慨之助,遂得庐之于其封地养疴。由此,愚兄方得以劫后复还。默思之间,自问何德何能,承此惠顾?而得魂魄未坠重泉,微命隔世再生。今日方知,实是有赖于手足深情,公主厚谊。铭感至深,无以为谢,从此,惟默祷佛力加佑。
今兄不辞而归,望慈照妹勿责。兄自认养病于高阳公主别宅,不维僧俗皆非,多为不宜,且饱食终日,一事无成,于心未安。更兼兄于此处疗疾,必将有劳于慈照妹之牵挂,扰高阳公主之游赏。如此累及众人,令我愧怍不已,故有不辞而别之举。不恭失礼,诚请宽宥!
望慈照妹从此切勿以愚兄为念,余归寺之后,当精进努力,磨砺朽钝,无负恩师及众人之期。
愚兄 成华
读罢此笺,慈照不觉默然,半日才长叹一声。
谁想高阳先听见这辩机已是不辞而归,一时恍然若失;但她又将这一张素笺默读了一遍后,仔细揣摩其句,却很是欢喜地对慈照说道:“既然他已经有踪迹可寻,你又何必叹息?”
慈照叹道:“他这么一个人,为人也特认真刻板了些。他人还在病中,何苦要这般苛求自己?”
高阳沉默半晌,才笑道:“毕竟他出家为僧,自是与常人不同。”
说罢,高阳笑对慈照说道:“让我告诉你一段我亲身经历过的往事罢。有一年,我同我父皇打猎回城之际,我们顺道去郊外一个叫青莲庵的尼庵,去看望我一个出家为尼的太姑姑。一到庵堂上,谁承想她的侍者说,老太太眼前正在参禅打坐,此间是一律不能见外人的。试想,我们几曾又变成了外人来着?后来,我们一直就在那里等了约一二个时辰,等待她入定完毕,方才见了老太太一面的。按常理而言,这是何等地简慢失礼。我父皇反而宽容地笑说道:‘出家人如果与我们俗家人一样行事,反倒是奇怪了。’妹妹想一想,连我父皇尚且如此说,你尤其不应该觉得你兄长的为人是太过刻板了。”
慈照听了高阳的话后,想了一想,笑道:“罢了,终由他去好了。看来他这一去,可能都因我昨儿一句话儿而起。”
高阳笑问道:“是么?”
慈照笑道:“昨儿他撑着病体,出了庭院后,不是碰巧正看见我与合浦姐在赏花么?合浦姐率众人去后,我对他说了一句:‘毕竟是出家人的态度太过于端严,你一来,便将众人吓散了。’谁承想,他竟然把这句玩笑话当真,以为妨碍了我们赏花了。可叹他还没有将王老先生的方药服完,人便也回去了。”
高阳点头,半晌才又笑叹道:“难怪他在这字中,有扫我游赏之兴一说。只是他未曾妨碍了我,倒是我这个天下第一的闲散之人,将他一个正正经经的病人,生生地逼走了。看来,我实不该有此行呢。”
慈照忙笑道:“这真是从何说起?合浦姐如此说来,反令我们兄妹无地自容了,俗语还道,强宾不压主。”
高阳忙道:“虽是如此说,但他一个大病未愈的人如此而归,汤药不继,又少人服侍,不由得不让人不悬心。”
说罢,高阳沉思片刻,才对慈照笑道:“你也不用心忧,我这里有一策,倒可去你心中之虑。”
慈照忙道:“请合浦姐讲来。”
高阳笑道:“其一,是我们今日即遣人将他还没有服完的方药煎好了,并送到寺里去让他继续服用。其二,是我们都暂且莫忙回到城中去,且在此宽歇静养几日。这里离会昌寺又不远,可随时知道你兄长的消息,或他需什么也可以及时送去。待到我们回城时,不用声张,你我可装扮成寻常礼佛的香客,顺道去那寺里。到时候,我去寺里拈香还愿,而你去探望他。届时,就可以看见你的兄长康健与否,你心中的疑惑,岂不自会全消?”
慈照听罢,不觉展颜一笑道:“这真真是上善之策呢,进退皆宜的。”
高阳、慈照这二人主意已定,就安下心来,在流邸多住了几日。
只因慈照这几日为辩机的患病一事而日夜操心,人自是辛劳。现在,由此而得静养几日;加上她又是单独与高阳在一起,二人或赏花弈棋,或谈天论地,或在流邸从人的陪同下到近处游览前朝胜迹。
从此以后的几日,高阳、慈照这二人无拘无束,自是觉得这真是从未有过的欢欣自得。
辩机在返回会昌寺后,见过寺主高慧及众人。
寺中的众人也无不为辩机大病痊愈,无事归来而欢喜。
等到辩机回房不久,便见有流邸的人来找他。他一见,竟是小童明儿与流邸的另一个从人将汤药直接送到他的藏经楼旁的房中来了。
辩机忙将汤药接了,叮嘱明儿向慈照她们致谢,并嘱咐明儿绝不可再来等语,方才送他们出门。
见明儿他们走远了,辩机方转回来。
这时,辩机忽然想到,还没有将上回从李府借来的佛经卷奉还观华表姊,就暗想道:“悔之既无益,不如阅毕,再找时机奉还。”
辩机回得房中,碰巧见他不在这一段时间,高慧已将高僧鸠摩罗什法师在华所译的经卷,约二百卷收集齐了。
辩机将以前整理的佛经经目拿出来,又展开细细地翻看了一遍。
看完毕,辩机对鸠摩罗什法师不由得肃然起敬,暗想道:“鸠摩罗什法师的这一生,不可谓不坎坷多艰,但他一个外来僧人,仍然能力排重重苦难,在中土译出诸多兼华梵调和之美的典雅经文来。由此可见,身为一个佛门的修行者,志坚固,便不愁为佛门有所作为。我等中土的佛徒,更无由不勤奋为本门的事一尽心力。”
想毕,辩机从此用功勤奋刻苦更胜于从前。
眼见坐夏即开始了。这坐夏,又称结夏或夏安居,时间大约是在农历的四月十六日至七月十五日之间。
佛门认为夏季这三个月为多雨时期,此时草木滋长,万物繁盛。为防止僧尼外出无意伤及草木虫鸟,犯下杀生之戒,就规定其门徒在此期间,必须居于精舍,收心摄神,潜心修道。
各寺院往往又根据自己的情形,加以调节其坐夏日子的长短。
会昌寺则决定自己的夏安居在四月底开始,七月十三日前后结束。
因为这坐夏,乃是佛门最为重要之活动之一,各寺院的众人等闲不得,故要对此开展一些隆重的仪式。
寺中还有清点人数、列名造册、法堂设座与佛前供香等诸事务亟待处理,寺里的众人自然有一番忙乱。
一日,辩机在闹中取静中,方读了一段经书,忽听得门外有一稚声问道:“请问辩机师父在么?”
待辩机起身,回首一看,不觉一怔。
只见一个活泼灵秀的小童与身后跟一个身着宽大华服,头上戴一领青色织锦圆盘风帽,下面裹一雪色绸巾,面上罩了一层如雾一般垂网的人,缓缓地走进门来。
那人一进门,便将罩在自己面上的垂网一揭。
辩机看罢,一惊,忙将他们身后的那扇门关了,并连连对那人道:“怎生会直接来到这寺里?”
慈照一面斜偏着头,缓缓地将头上的风帽及裹在头上的头巾取下来,一面笑盈盈地指着那个小童,对辩机说道:“明儿与我二人对这寺里,可谓是轻车熟路了。再说,成华兄这寺里,又非是官家的禁地,为什么就直接来不得?”
说罢,慈照抬头一看,只见辩机神情凝重,默然不语。
慈照见状,不觉委曲地说道:“难道是我来错了么?成华兄还总不至于这寺中的夏安居还没有开始,便已是六亲不认了罢。”
说完,慈照自己先忍俊不禁,一笑道:“成华兄带病而归,我假如不亲自来探望一回,你叫小妹我怎生放心回得城中去?今儿惟有亲眼见你这里无事,此心方得安的。因看兄心切,故以女子之身,就直接唐突冒昧前来这寺里造访你。恐一时会给你增添种种不便,请多见谅了。”
辩机听罢慈照的话,又是深感亲情的温暖充溢在心间,又是羞愧因自己这场大病,竟为慈照她增添了这许多的牵挂。
半晌,辩机才默默地说道:“我已全好了,还一直有劳你的牵挂,真是十分惭愧。”
慈照环顾一下辩机的房屋,只见其内设置的十分简素,桌案上除一砚、一笔,床上一铺、一盖外,余者皆为整齐罗列如山的经书了。
观毕,慈照内心不觉心生出一番感慨,暗思道:“如果没有父母双双早亡,成华兄也不会入得这清苦的空门来修行学道,我也不会寄人篱下。现在,我们兄妹二人虽然是重逢了,但终已是梵俗相隔。”
这里,兄妹二人一时竟然默对无语。
慈照一怕自己突然直接造访辩机,会破坏了佛门寺院的规矩,令他十分地不自在,二是有人在寺外等她,故她在这里只逗留片刻,便急忙戴好头巾、帽子,告辞出来了。
辩机忙叮嘱慈照与明儿,在路上要小心等语。
慈照与明儿便出来了。
一时,辩机看慈照神色黯然,玉容寂寞。他不免暗想道:“慈照她身为一个深闺的女子,尚且还不忌讳种种的嫌疑,亲自到这寺中来探我。其骨肉深情及无畏之举,实在是令人可感可佩。反之,我如果太枯淡了,不惟无情,还会伤及慈照的一片心。再说,她与我为亲兄妹,实在不该有太多的避讳了。”
想罢,辩机一面亲自将慈照送出会昌寺来,一面答应,等待寺里的夏安居完毕,即与她同去祭扫父母的墓茔。
辩机的此一举,不仅化解他兄妹二人相逢以来的种种隔膜,而且还令慈照深深地感到,其兄实乃是一个温厚情深之人。
慈照兄妹与明儿这三人一行刚至会昌寺大外门,辩机在无意间一抬头,只见不远路旁停置一二辆绝非华族才能使用的锦幔流苏宝盖香车。
这时,几个侍女也正在簇拥着一位气质高华无比,身着织锦黑色羃,头戴深黑色圆盘风帽的青年女子,缓缓地上得车去。
那女子临上车时,突然回首,朝辩机这里凝眸一瞥。
因这意味深婉的一顾,辩机方才为此生、此日与此刻将自己的脚步迈出会昌寺的山门,而悔之不迭。
原来,高阳与慈照在流邸歇息几日,二人在返城之际,便尽量简装绕道会昌寺拈香。
此时正值正午,因来会昌寺拈香礼佛的士女络绎不绝,加上高阳、慈照她们装扮成寻常香客,几乎未惊动任何人,便悄然进得会昌寺来。
慈照因不想让寺里其他的人知道是辩机的亲属来探访,她便心想,先试着直接去藏经楼下找寻他,不逢再作其他打算。
慈照想罢,仅带明儿一人,就径直朝辩机的住所去了。
自然高阳不便也不会随慈照前去,她就带着长荷,雪妆与月舍三人去大雄宝殿礼佛还愿。
重返会昌寺,不知为何,重新目睹这寺中种种景物,竟然时令高阳欣喜,时又令她怅惘。
高阳先率领众人到大雄宝殿礼佛敬香。
殿中有僧人见她们来到,将檀香递过来,高阳向案前敬了三炷香。
在袅袅的青烟中,高阳在三世佛前,默默然地祷祝了半日。
待礼佛完毕,高阳猛一抬首,但见此大殿幽邃森寒,在香案旁站立着的僧人神情也显得是异常地肃穆。案上端坐的佛面虽然十分慈祥,但不失庄严凛然之气。而且观自己方才所进的几炷香,不过瞬间,业己寸寸坠落,烟消香尽。
一时,高阳不觉梦醒心碎,全身心如坠万丈冰窖,久颤不已。
半晌,高阳才不免意懒心灰,黯然地自责道:“合浦!你终是不该再来这里,而身不由己地越陷越深。且请想仔细了,他是何人?你是谁?他乃是戒律森严佛门的弟子,而你身处深似海的万重侯门呵。你有胆量,去行那等绝对不可为之事么?假如你一意孤行,非但是冒天下之大不韪,而且他与我的终局,也如眼前这几炷香,最终只会落得灰飞烟灭!从此,且打消一切妄想,休要再踏进这会昌寺半步儿罢!就当今生今世,我真的是就从未遇见过他,或也从未来过这里才好。前人常说,纵使空门再相见,还当秋月水中看。我就当我看到的一切不过是水月镜花罢了。”
高阳这里心怀深重的绝望与无限的哀愁,黯然地离开会昌寺之时,临登车那一刹那,仿佛儿有鬼使神差,她竟会蓦然一回首。
高阳在猛然回眸之间,忽然看见寺大门不远处有三个人,正缓缓地朝她这个方向走来,这顿然令她的心是狂跳不止。
在这三人之中,自然有那令高阳朝思暮想,但在此时此刻却也极其害怕见到之人。
辩、高二人在这里四目猝然相视,彼此虽然均是默然无一语,不知为何,神魂都不觉恍然是化成了一片烟雾。
登车后的这一路上,高阳不止为此一瞥而心醉神迷,不断凝神除虑地细细追摹与他相见种种的情形,而且心意己定,暗思道:“今生今世,我已遇见可以默默相契之人,岂能任其交臂失之,而枉为天地间的一人了。”
辩机则在送罢慈照她们回到会昌寺里来,不止是悔痛交加,且不时觉得自己心内灼热得如有熊熊的烈焰在焚烧,时而又冰凉如有寒彻的冬水,迎面浇来。
仔细思之,辩机不禁哀然至极地暗思道:“辩机!辩机!难道命里注定你尘缘未了,而应该成为一个千古的罪人么?”那道为何?情为何?禁为何?忌为何?生为何?死为何?圣为何?凡为何?地狱为何?天堂为何?戒律为何?这样一些重大而又根本的问题,莫不纷纷如潮水一般地涌入辩机的心田脑海,令他思虑不已。
辩机对这些问题的深思的结果是:时令他心如明镜,洞彻无碍;时又令他如身陷在修罗场中,而无力自拔。
只说这一年的结夏,虽然尚未开始,但无形之中,却对辩机而言,算得上是最为漫长与艰难的一次。
待这一次夏安居完毕,辩机的面色显得越发苍白,其言行变得越发慎默,其内心更趋于内省和孤独。
在这个坐夏期间,正当辩机为自己心中的慧剑一时失利,及魔障未消而苦恼之时,他碰巧结识一个结夏前已来会昌寺挂单的外番僧。
为了驱逐内心深处种种的烦惑,并不受其累,辩机即刻决定利用夏安居每一刻闲暇之余,追随这个外番僧去学习梵文的文法。
正是:著幻是幻者,知幻非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