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阳送罢慈照后,即令人启动车驾回城。
这一路上行来,只见满眼的晦云阴沉,远山迷离。往来行人也是十分清冷稀疏了,只有路旁葱郁丰茂的道草,倒是随意地连天连地的生长。
车声马蹄不停地在道上辚辚哒哒地作响,偶尔还夹杂一声嘶嘶的马鸣,更增添车上送别人心中的愁绪与凄凉。
离南城门还有一里之遥,高阳就让送别车停下来。
然后,高阳就吩咐长荷道:“今天,我心里面好是烦忧,回到府中去,见了那些我根本就不愿再见一眼的人,只会更加郁闷。长荷,你且去给前面的人传一句话去,让人回府相告,我暂且不回去了。现在你就让他们直接送我去流邸,我要在那里静养一二日,才回到城中的府里去。”
长荷听罢,忙让人传高阳公主的话去了。
然后,高阳公主送别的车驾又掉头,便朝位于城南边的流邸直奔而去。
辩机从终南山听完法会回到会昌寺,听罢陈府传来慈照与家人即将辞京南去的消息后,他便匆忙赶来送别。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辩机人还在途中,忽见一辆四轮华车,在他面前戛然而止,随后又来了一二辆车。
只见这时从那四轮华车上面,缓缓地下来一个手携包袱的女子,她朝辩机走近,然后又问道:“辩机师父你?你这是特地赶来为慈照姑娘送行的么?”
辩机抬眼一见,这个女子竟是长荷,只见她一身缟素,满面伤戚,而且鬓插白花,似正为何人戴孝。
见状,辩机的内心不免一凛。
长荷沉默半晌,才道:“只可惜辩机师父还是来晚了,慈照姑娘他们已约于二三个时辰以前启程南去了。我们家公主,现在也正是才送她转回来。”
说罢,长荷又将手中的包袱,递过来给辩机,道:“这是慈照姑娘叫我们把这个转交给你的。另外,姑娘还让我们转告你,你们的表姊,观华夫人她……,她已于几日前辞世而去了。”
辩机听罢,接东西的手不觉是一颤,他还来不及致谢,就见长荷已上车去了。
这时,辩机猛一抬头,忽然看见路旁那一辆朱轮华车窗下,正端坐一位神思凝然,素服缟袂的丽人。
只见垂帘微动,那帘内的人一看见辩机,满面哀愁,一双迷惘的眼眸,默默地看了他一眼,并未发一言。
于是车影过处,刹那间,辩机竟见那人眼中的泪光一闪,不知为何,见状,他不觉心内一惊。
默然间,辩机见那辆华车的垂帘复坠,然后,又看见那辆车子悠悠地飘然远去。
一时,辩机不觉心内突然升起一片淡淡的失落空虚之感,他黯然地朝远方凝望了一阵,想前路渺渺,不知慈照她们现在究竟已走到何处去了?
随后不久,辩机强振精神,默默地返回会昌寺。
此后不久,便逢寺里晚课开始了,辩机忙也前去参加了。
但是,不知是何故,平日法堂内悠扬悦耳的罄磬木鱼声,现在却令辩机心曲无比的缭乱;素日晚课中那些明心见性的佛典经句,今日也让他落魂散魄。
忙完晚课,辩机方才走到廊上,只见此时狂风大作,残叶飞扬,雨滴斜溅。
辩机看罢,急忙返回藏经楼下自己的屋中。
辩机一进来,只见此时这里是门户大开,屋中几乎所有的窗页,被这一阵阵狂风吹打的“咣当、咣当”地乱摇乱响。桌上是笔砚零乱,地上是经卷遍地。
辩机仰面朝窗外看时,只见空中浓云翻卷,大雨滂沱。雷电交加处,金蛇乱舞,霹雳轰鸣。
电光雷雨中,更显得会昌寺伽蓝的全景,如同梦幻之景,时隐时现,时幻时真。
辩机连忙将楼上、楼下的窗户关闭了,又将屋中诸物收拾妥当。然后,自己就静坐片刻。
辩机望着慈照送来的方袍、布履与数本梵夹,沉思不语。
辩机后来还惊讶地发现,在此包裹内还有一尊面容含笑的、约有二三寸的木刻小佛,一部手抄的《金刚经》。
辩机想,这些东西,大概就是慈照赠送给他的吉祥祝福之物了。
观之,一时,辩机那犹如古井般宁静之心,顿生一片哀愁的波澜。
慈照一家突然辞京南去的消息,这真是令辩机的内心里突然增添了许多怅惘和愁苦。
对于辩机而言,他自幼就痛失双慈,亲人离散,少年就栖身在幽寂的佛门修行学道,以寒灯、木鱼、古佛、黄卷为朋,何曾消受慈照及她那一家人上下曾给予他这样的亲情和关照?
今日,辩机念及慈照此一去的旅途上,将会遭遇多少的飘风苦雨,山高水远,她从此就一如孤雁失群,断梗飘零,不知何时才能重返长安这个故京了。
辩机又想,那么一个温和慈爱的观华表姊,竟然会就这样突然身亡了。这不能不令他感到器界真是何其地无常,生命又是何其地短暂!
不知道在何时,辩机忽然转又想到另一个人,想到她那清澈哀婉双眸中的泪光,想着她身在那重重侯门中那些种种至难之处及所度过孤寂的岁月,心绪不觉更加惘然与沉重。
不知不觉已是夜深了,窗外的雨声,仍然如山涧中喷泉狂瀑一般,流响奔泻不绝。
在这一漫漫的长夜,辩机听着外面的暴风雨喧哗的声响,内心似有所牵,无论如何也难于安寝。
半晌,辩机不禁披衣起来,点上烛火,在室中默默地徘徊。
这时,又听得雷电在黑夜长空中猛烈撞击,一时,震得四处屋瓦楼台也随之颤动。
室内外的电光烛火,将辩机那孤独的身影,投射在面前的一道寒壁上,忽幻忽灭。
辩机望着天间那明灭不定的漫漫长夜,心潮忽然也随屋外的那风雨雷电而交交加加,起起伏伏。
一时,辩机竟然自觉仿如陷在牢笼中的困兽,自觉不做一事,便无可释怀。
但是,辩机此刻又不敢将自己的心迹些微表露出来。因为他深深地懂得,一露行迹,便生魔障。
过了半晌,辩机略一沉吟,下意识地对桌案上一张素笺,援笔写道:
端坐苦愁思,揽衣起西游。树木发春华,清池激长流。中有孤鸳鸯,哀鸣求匹俦。我愿执此鸟,惜哉无轻舟。欲归忘故道,顾望但怀愁。悲风鸣我侧,羲和逝不留。重阴润万物,何惧泽不周。谁令君多念?自使怀百忧。
写罢,辩机将此诗默读了一遍后,心中一时不觉骇然不已,暗思道:“辩机!可惊可畏。谁是我?君为何人?为何要借前人曹植之诗来直抒胸臆?从前,你不是已然想得很是透彻了么?你与她形如同水火,两不相涉!”
想罢,辩机就急忙将那幅笔墨伸向烛台,一时火陷飞腾,诗笺化尘。
辩机凝视着那些飘散在地的点点滴滴的灰烬,不禁悲哀地发现,有形之物可以化烟作尘,而无形之思,却如影附形,挥之不去,不招自来。
辩机在心中长长地叹息了一声,不觉黯然地自责道:“辩机!难道你真的是‘归欲忘故道’了么?身为一个佛门修行人,你竟然迷失本性,心神涣散,屡屡被痴心妄念所缠扰,岂不是无药可救?”
一时,辩机心如火焚。他手持着一盏烛台,信步地走出房门来。
一路上,只见这里长廊幽暗,素壁昏蒙。
辩机手中那盏灯的烛焰,在风中更是华彩幽微,摇摇欲灭。那摇曳不定的烛焰,也照着他忧郁与孤独的身影在长廊壁间、青石路上纷乱不定,长短重叠。
辩机心绪茫然地走了许久。
不久,辩机不知不觉地举烛往上一照,正照见寺长廊壁上杨画师完成那幅《地狱变相》图上。
只见图上的氛围血腥阴森,人物面目也十分狰狞可怖。在那盏灯发出跳动的烛焰照映下,那画上的一群妖魔鬼怪都是影幢相叠,仿佛呼之欲出,冷笑有声。
辩机见罢,不觉一惊,手中的火烛,也不自觉地猛地往下一垂。
不想此时那画上的妖魔鬼怪仿佛随之而出,并统统将自己的魔掌,向辩机迎面地张牙舞爪扑了过来,好像要将他毫不留情地拖向人间地狱。
观之,辩机一时不禁是冷汗涔然,他悲哀万分地默想道:“辩机!你尘恼不断,道心不坚,也应该入这十八层地狱里去!”
不久,辩机不知不觉地又转到了法堂,一进法堂,只见这里是四周静谧,人烟俱息。
辩机举烛往上一看,只见妙像庄严的释迦牟尼世尊神思高邈,正端坐在上,不动如山。
见状,一瞬,辩机相形之下,想自己竟然是这样的迷惑渺小,完全不像一个在佛门修行十数年,且还有丝毫定力的修行人。现在,只是任凭自己无论怎样苦苦徒劳地挣扎,内心世界都难以安宁祥和,最后还是情不自禁地陷在挚爱与信仰冲突的苦境中,难以自拔。
一时,辩机在这种内心强烈的自责与无边的挣扎下,他的一行热泪,不免从眶中而落。
辩机忧戚满怀,沉重而又颓然地倒伏在地,对释迦牟尼世尊,合掌,又像是叹息,又像祷祝地喃喃说道:“大智大慧的佛祖,弟子一时迷失在苦海,而无舟楫自渡,沉沦在爱河,而无力自拔,弟子当如何?大慈大悲的佛祖,请与弟子点拨迷航,请与弟子定力!”
自此,辩机独自一人在黑暗空荡的大殿中,在古佛青灯下,在无尽的长夜中,通宵忏悔不已。
不久,摇曳不定的烛光终于熄灭,而窗外的风雨雷电之声却从未休止。
这个时候,已是深更了,尽管外面是风狂雨急,但整座古长安城内外的人,在劳碌一天后都安寝了。
城南郊外一座巨大的寺院内,却只有辩机这一道孤绝的身影,此时,他的心犹如狂潮一般起伏不定,且不知自己这些无法言说的苦况与挣扎何时方能终结。
正是:磬声花外远,人影塔前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