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照随父母到扬州上任,一路上,他们一家人遭受到竟日竟夜的风雨交袭,旅途甚为艰难。
在车里舟中,慈照念及在京城中的那些亲友,自己在长夜对孤灯独坐,听窗外风雨声声,触景生情,常常不觉是凄然泪下,迷惘不已。
在程观华头七的亡魂超度法会之时,慈照人还在旅途中,就派人送来挽幛、花烛等物到李府来悼念观华。后来,慈照她人到了扬州,还不时与辩机、高阳有书信往来。
这一日在高阳公主府中,高阳展开慈照从路途中传来给她的平安信函,自己才读了一行,便泪眼朦胧,要续不能。
半晌,高阳才拭泪重读,只见那封信函上面写道:
合浦姐雅鉴:
断风零雨,颠沛流离。旅梦醒来,触目惊心,不觉我举家仓皇离京数日,观华姐魂魄已隔世飘渺。不能亲去祭奠观华姐,我心何其之伤痛!然奈何此去,行程又何止千万里!望苍山淼水,残阳古道,车舟渐远,令我今生今世不复做长安归程,重新晤对之想。从此,京扬两地茫茫疏隔,道阻且长,徒有对幽月洒泪,雨夜叹息而已。
观华姐头七之日,望也能代为焚香一炷,奉茗一盏,盼此情通达冥界,慰藉亡灵。
路途迢迢,墨案匆字,尺素短语,何以话尽无限之情意?然遥忆故都明月,亲朋之谊,足慰羁旅之几缕愁绪。
慈照遥祝
高阳读罢慈照的信,便携带上长荷一人,令人立刻驱车到光福坊的李府去祭奠程观华。
这时,程观华的头七功德法会正在李府内举行,灵堂上烟火、诵经声与暗泣声萦绕不绝。
在那里的灵堂上,在一片超度亡魂的悠悠扬扬诵经声与幽幽渺渺的清磬声中,高阳哀切地对着程观华的供养灵牌,拈香默祝,惘然良久。
长荷则是一进到李府,还没有见到程观华的灵位,早已是悲不自胜,泪眼婆娑了。
时隔不久,在城外南郊的会昌寺里,有一位青年修行者这时也接到一封极为隐秘的信函。
只是此人阅罢了这一封函,对之犹豫再三,思虑再三,他仍然还是跟随小童明儿去了一个既熟识,又神秘的地方。这是因为这个人除了自觉今日他必须要让有一件事情得以彻底的了结之外,隐约中,他还坚信自己的定慧,足以使他化解世间的一切情缘罗网,不坠红尘。并也能说服他人从心底中消除妄想执念,然后迷途知返。
辩机这里随小童明儿去了离会昌寺不远的流邸,当他一踏入流邸的一房内,只见在这一室正中,立了一幅几叠的异域画师尉迟乙僧所绘的颜色斑斓的功德人物模样的大锦屏。
辩机又绕过了这道宽大秾丽灿烂的锦屏,见此室宽阔,器物古雅,锦幔重垂,褐毯铺地。
这间房屋的正中间的书案上,书卷罗列成山,旁还置一架蜀古桐木制的凤首箜篌,一个高约三尺的商鼎。在一古器内,垂植着一蓬苍翠欲滴的幽馥香草。
为什么这里人声悄无,一室寂然?
辩机疑惑地举目朝四周一看,忽然看见,在窗际旁正站立一个长发如瀑般散垂在腰际,身穿一袭宽袖素袍,外罩黑衫的女子。
此时,窗外的恬淡柔和的光线,正幽幽地斜射在这位女子的身上,面容上。
只见她全身的装束,虽然如上古那么简素纯洁,但其姿容之高华清丽,世上无双。
不用说,辩机也知道她为何人。
一见此人,辩机不觉心息俱屏,寸步难移。
辩机只见她一动也不动地站在那里。良久,才听她幽幽地说道:“慈照妹妹有一来信,我想亲自面交与你。”
说罢,她伸过一只手来,将一个封信函,递交给了辩机。
辩机默默地拆开信封,阅罢慈照的信,见上面写有自己与家人南去的缘由,及拜托他在父母忌辰之时去他们坟前拜谒,并在观华表姊的七七功德法会之时,去替她到李府祭奠其亡灵等语。
阅罢慈照的信简,一时,辩机无语,半晌才对那女子道:“多谢公主,小僧这里就告辞了。”说罢,他转身即去。
辩机方才往外走了几步,忽然听见他身后的那位女子默默地长叹一声道:“为什么我每次见到他,他都会匆匆地离去?为什么我与他近在咫尺,却仿如有天涯之隔?为什么他总要躲避我?是他惧怕了,还是我到底大错特错了?”
听见她的幽叹,辩机沉默半晌,才道:“他并不惧怕什么!故今天他才决定亲身前来,并告之他们,从今以后,绝不能再见任何一次面了。”
高阳走过来,看定辩机,然后勇敢地问他道:“是不该?还是不敢?”
半晌,辩机才默默地转开身,长叹一声道:“这完全不是该不该,敢不敢之事,而是罪过了。要知道,我身为佛门中的一介沙门,如今日就这样来到这里单独见到公主,已是完完全全的错了。我不能将错就错,一错再错。”
高阳听辩机说罢这一番话后,沉默半晌,才含泪缓缓地对窗外说道:“观华已死,慈照已远走异乡,而我今日却不能再继续保持缄默!你以为,这一切都错了么?为什么我到会昌寺去礼佛,却偏偏要遇上你?为什么你我一而再、再而三地相见?这也罢了,为什么观华、慈照偏偏又是我闺中的挚友?要错,就是这些机缘的错!要错,就是造物大错特错了!他错就错在:今生今世,就只该有你,而不该有我!既然今生今世有了你我,就根本不该让我们有了这些相见与再相逢的机缘。我现在都想透彻了,这一切,都是上天在冥冥之中,早就是已经安排好的。这是劫?是祸?是福?我都认了,因为我知道,劫数难逃!不是吗?成华!我这样说,无非是要告诉你,你我相见、相识均无错。我今天还想告诉你:真,从来就不是一种过错。爱,则更不是一种罪过!”
辩机听见这位高傲的公主竟然呼唤的是自己出家前的俗名,而且现在所诉的心声,又是字字情真意挚,声声含泪带血。
这真是惊世骇俗,石破天惊的心声!一时,令辩机心弦颤动,难以自已。
辩机想:孽缘深重!不是吗?为什么今生今世一见这位公主便是如此地痛苦怅惘,如此地恍惚迷茫?
以往,辩机一直都祈盼这如虚如幻的一切,永远只是梦境罢了。而今,它却再也不是梦境一场了,而是实实在在的存在,且无时不真的事实!
一时,辩机不免颤栗地想道,难道“爱”真的不是一种罪过?难道“真”也不是一种罪孽?为什么上苍定要给他这个佛门的修行人,一个如此笃信的佛徒,一道如此困难与残酷得根本就无从可解的难题?
默然良久,辩机毅然地看着高阳道:“高阳公主,你且警醒了!机缘长短与有无,固非由人而定,但道俗是如此地截然不同,更不用说,我们彼此的出身、身份的不同,我们总该明辨什么是黑与白,是与非。”
高阳也毅然地看着辩机,说道:“我们是有诸多的不同,但是我们的心呢?不管你是佛门的修行人,我是皇家的公主,但我们都是凡胎的人,人的性灵呢?总该是有相同相通之处的!这也就是我今日必须要到这里来亲证的缘由。”
听高阳说出此语,辩机这位聪慧明哲出群的人,一时竟也默然无语,心境纷乱。
辩机此时不知道如何才能理得清自己缭乱的思绪,更不知道如何回答高阳的话,因为他知道,他此时的答辞一定是苍白贫瘠,也毫无说服他人改变自己决心之力。
沉默半晌,辩机才不免长叹一声道:“高阳公主你……,你何苦……”
高阳奔到辩机面前,道:“我恳请你!成华,叫我合浦,而不可再叫我高阳公主,尤其是你不可以再叫这四个字,请不要问我为何?”
辩机听了,内心世界不觉更加地纷乱不堪: 为何?为何?难道这还需要言语诠释?今日这位美丽高华的公主,全身上下,未有素常至尊至贵的仪态;装扮亦无铅华、无珠玉。这样难道不是想让他辩机看见她本来的面目?不是想让他听见她最真挚的心声?真情不分尊卑,平等相持。这样的情意,是何等难能可贵!此情足可以感天地,动人神。试问谁又能漠然置之?
继而,高阳又默默地朝天叹一口气道:“上苍,难道在这个世上,合浦永不能以真面目对这个人说这种话的么?难道他永远与我形同陌路?”
听高阳说罢此语,一时,辩机不觉是又惊又叹,前者是他活在这个世上二十多年,从来就没听见过这样惊心动魄、感人肺腑的话语。看见这样一颗明净莹彻得犹如琉璃一般的心;后者是他在佛门已修行了十几年,自己的真面目又究竟是什么?如同这位公主一样,至情至性;但偏偏没有她那份无畏与率真,敢爱与敢恨,却比她多出了几分虚伪与能掩饰自己内心的能力而已。
一时,辩机真是百感俱集。他蓦然回首,只见一双至纯至洁的明眸,正勇敢地凝视着他,这双眼晴蕴藏的深情与执著,是超越了道俗、等级与生死之爱。
正因为只有他辩机深深知晓这份情感的价值无可衡量,他才无以抗拒;正因为他知道眼前这是一位情意深挚得旷古少见的奇女子,实在是堪怜、堪惜、堪敬、堪倾、堪慕,他才无法自欺,又欺人!
一时辩机不禁泫然,感慨万端:这些年来,他可谓坚心似铁,修身如玉,为什么所有的堤坝与防线,都在这一刻迅速而全部崩溃消亡?自从结识这位公主以来,为什么自己屡屡拒绝与她有任何关联,然而自己最终还是在这一天的这一刻,却又情不自禁地走到这里来?为什么此时自己心中的迷茫犹如一团缠丝乱麻,无可理清?自己究竟错在哪里?误在何方?
良久,辩机才喃喃地对高阳叹息道:“合浦你,你这又是何苦……,何苦要逼着我说出来!为何你我不相逢……,相逢于我未剃度,君未嫁时?”
高阳听罢辩机此语,由此而全部明白他对自己的心意,不禁泪雨如倾。
一时,眼前这二人都仿佛同共同穿越了那层层的、有形的、无形的铜墙铁壁与刀山火海,劫后余生。
他们的一双手紧紧地相执在一起,最后,人也百感交集地相拥在一起。
一瞬,仿佛是坚冰摧毁,水火交融。
今日的此刻此时对于他们这对心神契合,苦难千重二人而言,正可谓一端是情海深深,梦境迷幻。相思铭骨,形影化一。一方是爱河茫茫,心堤坍溃。缁衣染泪,物我为一。
正是:不但影随形,形亦自随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