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奘法师从洛阳见太宗归来,即准备奉诏遴选佛门人材,襄助其译经的消息,更是在全国轰动一时。
佛门上下那等才学出众之人,自然是摩拳擦掌,跃跃欲试;而才学不足者,除徒生羡慕之情外,竟悔平日用功不够勤笃了。
会昌寺中一些道友也为此事而议论纷纷,有些人叹慕道:“哪怕到翻经院为这些参加译经的高僧法师们端茶焚香,也是万分情愿的。在那里,整日能聆听高僧师父谈论佛学,于耳濡目染之间,学问不知道该是有何等大的长进。”
辩机对玄奘法师从心底也是除感佩之外,竟无一辞了。他在藏经室一面看梁时高僧僧祐所写的《出三藏记》这一书,一面暗想道:“我从前读曹子建《自求试表》时,还有前者逝矣之叹。现对玄奘法师的壮举,惟生我佛徒毕竟还有后者可追之慰。”
玄奘法师历经十七载的艰辛,去西域取得佛教原典归长安这一壮举,不止引起广大官民的赞叹,而且这个喜讯也更如一道甘霖,普降在长安的佛门,各寺院上下自是弥漫一种洋洋的喜气。众佛徒们不仅对玄奘法师的品格是万分的景仰,而且更以其业绩引以为傲。
一日,高慧对辩机谈论起玄奘归长安的这一事来,笑叹道:“法师其人之志,不但坚如磐石,其业绩之大,也是旷古罕有,他真是为我佛门增添奇彩了。老僧以为,以法师一人之泽,定会惠及千百世。从我们佛门能出此道俗都能心服口服的楷模,岂不可喜可庆?”
辩机听罢,也默默点头,半晌才道:“对此,弟子竟也无话可说了。惟借先人司马相如的一句话来赞叹了,此即是:有非常之人,然后有非常之事。有非常之事,然后立非常之功。”
听辩机说罢,高慧笑赞道:“好一句透彻之言!竟把老僧心中的感佩说了个明白。”
辩机正与高慧谈话时,忽听有人在外喧哗。
高慧即命自己的侍者到外面去打听。
不一会,那侍者回来报说,那个狂癫和尚喝醉酒后,在前院画壁上狂书乱画一气,众人费好大的气力,才将他拖了回去,目前正找人用白灰粉刷墙去了。
侍者还说,那个狂癫和尚嘴里还称,说自己的笔墨定能千古不朽。
辩机一听,便知这人是十几日前,就来会昌寺里挂单的云水和尚。
此人举止怪诞,行为癫狂。加上其人虽住会昌寺,但行踪不定,即便偶尔回到会昌寺来,也是醉色醺醺,东倒西歪。
因他对寺中所有的人,都是一概的不理不睬,故寺里的众人多是懒得招理他。
七八日前,因此人卧倒在寺门,刚巧,辩机路过看见,便忙命人扶进去了,后知其病重,还为他求医煎药。
只是寺中人替这狂癫和尚换衣物及整理行装时,看见其背囊中,不过一个酒壶及一把秃笔而已。
辩机由此才知道,这个狂癫法师乃是一个既善饮,又善书之人。
这里高慧听罢侍者的一席话,直皱眉头,半晌才对辩机道:“偏他事多!我们且去前面看一看罢。”
辩机忙随高慧出来到了前院。
只见前院墙壁近杨画师画迹的空白之处,落下一笔龙飞凤舞,墨迹犹新的字迹。
高慧与辩机细细端详这幅字迹后,均是默然无语。
半晌,高慧才问辩机道:“你看这一笔字如何?该不该令人抹去?”
辩机沉吟半日,方说道:“师父,弟子虽不善书,但以弟子看来,这位法师今日所写的这些字迹貌似狂放怪诞,真是字如其人。实则是这些字迹笔锋狂遒苍劲,于拙呐之中暗藏古朴的金石奇韵,于洒落之中深显运笔自如的功力,其字形如蛟龙出水、凤凰跃日,可谓是独成一家。更兼这幅笔墨酣畅淋漓尽致、气贯连通,一气呵成,而又无一败笔。这是一幅借助酒力、功底及性情抒发这三因而成的上品字迹,也可说是绝品,以后绝非能轻易重复写得出的。因为过了此后,人虽为斯人,但事过境迁,情也不是当时那种情了。故万万不可令人将之抹去。不用待一二百年后,这字迹定如杨画师等人的丹青一样,会为本寺增添光华的。”
高慧听罢辩机这一番话语后,大笑道:“我看它们也是不错的,令人抹去了,今后岂不是令有如你这样赏识它的知音及香客寂寞么?否则,在我们这肃整的寺院里,断断不可留这样狂放不羁笔墨的!”
说罢,二人便去了。
后来高慧果命人保存那幅字迹,这幅字迹此后也果然引得后人驻步者最多,议论也最多。识它者,惊之为书中神品、仙品,不识它者,称之为酒后涂鸦。
流光易把人抛,不觉转眼间就到了三月下旬。
一时,大地惊蛰,万物返翠,从长安城高处望去,远处终南山山峰的积雪,也逐渐消融。
一日,寺主高慧做完法事,刚到回廊,遇着那狂癫和尚正歪歪斜斜地走了过来。
只见他走到高慧面前,合掌道:“老法师,这里讨扰了,明日自去了。”
高慧看见狂癫和尚那饱经风霜的脸,衣巾褴褛的模样,不禁叹息道:“身为一个出家人,当知酒肉为坏性乱德之物,自当戒之。便为俗家人,纵有万般的理由不能戒酒,也不应太过。酗酒太过,即便自认酒后能把持得住自己,但须知其纵不伤性情,也是极伤身的。”
那狂癫和尚只管听着,默默地不发一言。
高慧又道:“你前些日子里竟然喝得大醉,且在寺壁上狂书乱画一气。要知道,杨画师的佛画,在我们长安城,是被众人公认的好。你如果毁坏它们,我这作寺主的,如何向人交代?幸好还不曾坏事。经我弟子辩机劝告,竟也将你的字也存留下来了,此事你是否知道?”
谁知那狂癫和尚倒不领高慧这份情,反而大笑道:“好!罕见了。你这寺里竟然还有一个识得我这笔字的弟子,且快些儿放他去干正经事罢,老法师方不枉为人师一场了。”
说罢,狂癫和尚便自去了。
高慧望着那狂癫和尚东摇西晃而去的背影,惟有叹息而已。
这寺里的人听说,那狂癫和尚明日终于将去了,莫不欢迎。都说道从未见过这等行径怪诞疏狂的修行人。
只有辩机听那狂癫和尚将去,不免心中暗自一动,想起他那笔洒落不拘一格的字迹,想及他那哀乐无掩的神情,一时,竟觉自己如失一位天然的师友,暗下怅然。
正在辩机有些黯然之时,寺里童行说寺主高慧法师找他有事相商,辩机忙去了。
原来,高慧法师见寺中经藏与日递增,他怕辩机一人忙不过来,便又到大总持寺临时借了一人过来帮忙,他便是辩机的师兄玄度。
辩机听了,自是欢喜。
临回来时,高慧对辩机笑道:“那位举止疏狂的狂癫师父虽然是明日即要离寺去了,但到最后,倒也还不失礼节。莫约一两个时辰之前,他在回廊遇见了我,竟不忘来给我道谢一声,说讨扰这里几日了。还赞了你一句,说让老僧我快放你去干正经事。这就真是奇怪了,在他心目里,究竟什么才算得上是正经之事呢?”
辩机听罢高慧这一番话,默然无语。
高慧又道:“我数落他几句,劝他凡事不可太过,他竟默默无声地去了。他成了今日这番模样,依老僧冷眼旁观,也许自有他的缘故罢,身世不幸或怀才不遇也是有的。那一笔字虽然是写得洒洒落落的,其神情态度,倒令人深感辛酸沉痛的。”
辩机点头,道:“师父说得很是在理。诸种苦难并没有磨灭这位法师的才华,他反使之更臻完美,不由人不起几分敬意。只可惜常人以为其行为狂狷不羁,岂不知他的这种才华,只有凭借这种真性情,方才能显现得出的。”
高慧听罢,点头默叹道:“以貌取人,岂不失之子羽?”
辩机沉思片刻,又对高慧说道:“师父,既然他来辞,我们也需尽地主之谊。明日请允弟子告假一日或半日,竟去送他一回可使得?顺道也去大总持寺一趟,看能不能帮玄度师兄的行装带一些过来。”
高慧叹道:“你这个主意最是好的!我年轻时也是作过四海云游的人。所到之处,最怕的是人冷寺寒。如今自己作了寺主或是年纪大了,也想不到年轻时所遭受的不便那一层了。这人在我寺中,还大病一场,也少人照应。现回想起来,竟是我的不是了。明日你且去送他一程罢,若因此能为这飘泊的旅人增了一丝暖意,倒也不枉你惜他一场。另外,适才我看他那些鞋帽衣巾也皆不齐,毕竟大寒气候尚未全消,顺便你到库里要双鞋袜或衣帽什么的,待明日送给他罢,这也不枉他在本寺住这一场。”
辩机领命而去。
高慧师父竟没看错这秉性古怪的狂癫和尚。这人的确身世不凡。其祖父二人均乃隋时的王公大臣。隋亡,其祖与父均为叛乱的宇文化及的军队所杀,家族所剩余几十口或被诛、或被买身为奴或削发出家为僧尼。故这人此后心灰意冷,看破红尘,他内心深处自然该有一番国破家亡之痛,愤世嫉俗之由了。
那狂癫和尚辞了寺主高慧,便信步走到前院,忽然瞥见那日自己醉后狂书字迹,不禁暗赞道:“是哪个呆子写得这样一笔好字?”
狂癫和尚又端详了半日,只见落款竟是自己的名字,他不信揉睛再看,不是自己,又是哪个?一时,他不禁放声大笑,继而又落泪痛哭不已,连声自道:“好!我自己竟也认不得它了,也不能够重复的。一生能有这样的字,便死也知足了。”
狂癫和尚笑够、哭够了,将素日所郁结在心的悲喜之情,于今日一泄而尽。便眯眼对青桐翠松、晴日暖空,就神衰疲乏地躺在那里,酣然入睡了。
正巧辩机从寺主屋里出来路过那里,看见那狂癫和尚坦腹露胸,正躺在廊下椅上酣睡,不禁心中一动,也不觉感喟不已。
辩机暗思道,一个人若拥有何物时,其实便也是被此物所累之时。譬如这人身上拥有许多财宝,如何敢在这里坦然入睡?有了各种情,便有了无数牵挂与顾虑。
辩机不禁推一返三,想天地一切终不过是“天罗地网”四字而已!人不过任其网络,任其羁绊罢了。最可哀者是许多人身在其中,还昏昏不自觉。而自己呢?成了释家弟子,本该自在与清静极乐,却因一段情缘,而此身如系重石。那“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识。亦复如是。”几个字,犹如几千斤般重的响鼓重锤击在他心上。
突然,那狂癫和尚醒了,坐了起来,放声高歌。他忽然一眼瞥见,辩机正默默立在那里,便问道:“看我敞衣坦肚可笑?”
辩机很是诧异,因这狂癫和尚态度高慢冷漠,平素是从来不主动答理任何人的。
一时,辩机便微笑走近道:“我看法师睡得很是深沉,生怕脚步重了,惊动法师。”
辩机话音未落,那狂癫和尚突然不禁冷冷地怪笑了一声,说道:“怕惊了什么?惊了我的好梦?自出了娘胎,便没了做梦之心,从不曾有梦,何来的好梦?可见不通了!”
换了一般的人,听了这些话,一定感到甚为唐突。辩机是个很有担待之人,心想自己倒真是这般想人家在睡梦中罢了,是自己唐突人家了,反觉惭愧不已。
辩机对那狂癫和尚说道:“听说法师要去了,明日且允我们送一程。”
那狂癫和尚边起身,边说道:“不必了。”说毕,头也不回,自去了。
辩机在他身后说道:“如何不送?正有许多事要请教呢。”
第二日辩机便早早地起来了,这一日,风日恬淡,春光和煦。
只是辩机去了那狂癫和尚所住的寮中,并不见他人在其中。问起其他的人来也说,早上起来,就不见他的踪影,大概是一夜未归罢。
辩机等了半日,也不见这狂癫和尚回来。见时日还早,就心想倒不如先去大总持寺会会玄度师兄。想毕,他忙出门去。
一路上,只见远处的寒山逐渐转翠,路旁的野花也是星星点点了,一派春意盎然。
辩机在大总持寺遇见玄度,玄度说他的行装与书籍清晨就让人捎带走了,他本人因在这寺里的诸多杂事未完,要三五日后,方能过会昌寺这边来。
辩机听玄度说罢,便匆匆赶回来。
不觉已是红日逐渐衔山的时分了,辩机忽见那狂癫和尚匆匆迎面走来。
那狂癫和尚看见辩机正微笑地站在那里等他时,倒不禁有些意外。
他冷冷地对辩机说道:“不来才好,怎么来了?”
辩机微笑道:“我说好要来,便一定要来送师父的。”说毕,便将装有鞋袜及零散盘缠的小包裹递在他手里。
那狂癫和尚突然低首说道:“我从不要人怜惜。”
辩机仍道:“此乃本寺寺主高慧师父微不足道的心意,万望莫辞。”
那和尚又冷言道:“你们到底与我何干?”
辩机沉默无语。
那狂癫和尚望着眼前这位心温如玉的青年人,望着他那双诚挚无邪的双眸,便不再以冷言冷语相向。同结佛缘的人,其情其意,哪里又需要言语来诠释?
半晌,那狂癫和尚才看着辩机,长长地叹息一声道:“好一个重情义之人!情太重,只怕今后定会深受其累了。”
听狂癫和尚言毕,辩机不禁默然无语。
那狂癫和尚一面走向长亭的木凳,一面说:“且随我到这边坐着罢。”
辩机第一次听这狂癫和尚说这种话,不免很是惊异,便随他在长亭边木凳上坐下。
那狂癫和尚从包袱中摸出一个乌黑的葫芦来,在辩机面前,晃了几晃问道:“喝酒?”
辩机忙摇头道:“请法师自便。”
那狂癫和尚又一冷笑,自己便口对着黑葫芦,大口地喝起来。
一时,二人默默对坐无言。
南来北往的客人见长亭内有二僧相对而坐,莫不惊异万分,纷纷回头相看。
原来,只因眼前这二人的一切实在是太迥异分明了。真可谓一少一老、一白一黑,一俊一丑,一高一矮,一个装束整齐修洁,一个衣衫褴褛肮脏,一个正正经经,一个疯疯癫癫了。盖寻常人不解这么大相径庭的人竟能在一起,这也是常人可叹之处,从来只以举止、衣貌、贫富判人,而不识人间至重至要的性情为何物。性情相对者,便默然无语,亦能心神相契。
这里说他二人一直相对无言。
辩机见那狂癫和尚此时满面苍凉密布,意气消索。素日所见的那种癫狂之态,也消失得无影无踪。
见状,辩机不禁对这位狂癫和尚生了几分亲近理解之情,暗想道:“有些人,即便相处了一生,且莫说能相互喜欢,便能互知也是难的,为什么一些人却能在一刹那间互为知己,且能休戚与共呢?天地间有许多事,实在令人难解的。”
良久,辩机方对狂癫和尚说道:法师,小僧有这里有一事想请教。一个人大祸在身,将如何是好?”
那狂癫和尚冷笑一声说道:“这么聪明的一个人,为这么一桩小事,竟跑这么远来问我,可见这一祸,闯得实在是不轻了。”
辩机听狂癫和尚说罢,不禁坦言道:“法师所言不谬,小僧犯有天大之祸,且百身难赎其咎。”
那狂癫和尚一惊,抬头看了一眼惶愧满脸的辩机,方道:“俗语不是有‘趋吉避凶为君子’、或是‘三十六计,走为上计’之说么?”
那狂癫和尚一顿,又冷笑饮一口酒,朝天道:“不过为了这两句,天底下那些所谓君子、俊杰之中,倒十之八九都是假的了。大多是些贪生怕死、重利轻义之辈了。大凡天祸或与己无关之祸事,自该躲了,因此乃非你所为。如有大祸降身,便定也有你的大过在其中了。古人说:‘祸福无门,惟人所召。’圣人又云:‘获罪于天,无所祷!’天欲绝你,何所逃刑?如果不是那种贪生怕死之徒,便有天大的祸,也该去自当受罚!因为那只是因果报应而已!”
狂癫和尚这一席话,说得辩机不禁是如释重负,心泪如泉涌。半晌才说道:“多谢法师!你的这一番话,竟使我心中的恐怖十之去了八九。”
那狂癫和尚看定辩机,缓言道:“看你有绝世聪明之资,如果将其耗在无休无止的自谴中,终是于事无补。岂不知纵然是有天大的罪过,除当受天谴外,不该做些事来抵偿它么?”
辩机神情黯然地说道:“何尝不想如此。只是人还在迷津中,一时不识何处是出路。”
那狂癫和尚低首无言,良久才说道:“玄奘法师从西域归来后,己谒帝于洛阳。你听过该法师即将奉诏广招天下贤才,助其在弘福寺译布从西域取回来的那些佛经这一事么?”
辩机点头道:“此事早已是轰动天下了。”
那狂癫和尚道:“你若有幸参译这些真典,便有天大之过,也能抵一些了。”
辩机听了,只是默然无一语。
那狂癫和尚看定辩机道:“为什么不毛遂自荐?”
辩机听了,忙叹息地说道:“此乃我门的千秋大业,实在是令人神往不已。只可叹我年纪既轻,才智又浅,何敢如此?”
那狂癫和尚听辩机如此一说,冷笑道:“此事还需走着瞧罢。况且,太自谦未毕是好事,有时倒是近于胆怯与可耻!”
听狂癫和尚说罢,辩机点头赞同。
辩机对那狂癫和尚默默地说道:“凭法师的才华,此事倒是最为相宜。”
那狂癫和尚依旧冷冷一笑,道:“平生从不受杂事所牵,更不喜人多嘈杂的地方。”
辩机不免暗思道:“若此法师无一番大磨难的话,此事定也是当仁不让。”
那狂癫和尚一面喝酒,一面抬头望着远处的群山冷笑道:“释子固然视磨难为家常便饭,但有一些儿磨难,还是不受为妙。古往今来,你但见过那心上的伤口结了又愈,愈了又结,那累累的伤痕消散得了么?”
辩机听狂癫和尚言罢,惟有默然无语,因为他深深地懂得这位前辈所说这一番话的道理。人的一生,如果遭受过多的磨难,有时往往也会迷失自己,甚至,有时还会误入歧途。
不久,那狂癫和尚又慨然地连连拍案道:“好!如此一来,倒也难得是彻头彻尾地空空如也了。”
辩机见狂癫和尚慨叹如此沉重,沉思许久,方望天默默叹道:“既往事已矣。坷坎浮生中,幸得有‘佛酒笔’这三宝深慰法师之心。”
那狂癫和尚听辩机言毕,不禁放声大笑,并高举手中的黑葫芦道:“好话!好话!算你为解我之人,为这番话,也应该痛饮一壶酒。此生得三宝相伴,便已大足矣。佛在心中,便不怖任何妖魔鬼怪,不事大小权贵。酒入口中,便为我驱寒送暖,除饥解渴。笔在手中,便可借它显天真,抒性情。”
说毕,这狂癫和尚一仰首,将葫芦中的酒一饮而尽。
不觉此时已是残阳西坠,落霞似锦。路上的行人,渐渐地,也变得很是稀少了。
那狂癫和尚似醉非醉,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说:“走遍大江南北,第一次与人说了这许多话,不过,也许统算是一堆废话。罢!我去了。”
辩机忙也站起来问道:“法师要到哪里去?”
那狂癫和尚说:“何必问,自到去处去。”说罢,便踉踉跄跄地朝西边直奔而去。
辩机在狂癫和尚身后,又问道:“请问法师大名,恐怕日后有后会之期。”
那狂癫和尚也只说:“何必问,该相会,自会相会,且看一个‘缘’字。”话音落处,他人己远去了。
辩机一直目送狂癫法师那落寞的身影,在暗淡的颓阳下消失了许久,方作罢。
等待辩机回头返会昌寺的时分,只见四处的荒原、山川已是一片的莽莽溟溟了。
辩机见此情景,心中一时不免更生感慨。他一边走,一边想,这位狂癫法师貌似疏狂,冷然无情。其实最是一温厚有情之人,可称得上是一纯粹的佛门弟子了。只可惜在这世上,以衣貌取人,以表判里之人比比皆是,而鲜有人解其磨难、其志向及其博大罢了。
辩机想毕,心中有一些黯然,但他反过来一想,天地无涯,造化无私。这个狂癫法师一生以四海为家,独往独来,既不为外物所绊,又不因颠沛流离所挫,真是来既无影,去也无踪,这也算是一种真超脱了。
想罢,辩机心中又生几分安慰。
正是:江山良是谁人在,天地无私春自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