辩机自从贞观十九中四月至现在,几乎是每日足不出户地忙着写传译经。一年来,真是日夜不懈,忘记了阴晴寒暑与自我。
今天玄奘法师给假让辩机稍事歇息,此时,他方感到自己真是力疲神竭。
一时,辩机身心茫然,竟不知自己该前往何方。
最后,辩机还是决定自己先回城南郊外的会昌寺去看望高慧等诸位法师,并顺道去杜城参拜道岳法师之墓。
不想,辩机刚待一出门,无意中,却竟然遇见一个故人。
一时,彼此之间见了面,都不免感到是十分地欢喜。
原来,此人就是曾住会昌寺内,教授过辩机学梵语的,天竺的僧人双德法师。
双德因为喜欢中土熔多教、多民族于一炉的宽容气度,迷恋多姿多彩的中土文化,在华夏一住竟是十来年,直把这里当成了自己的第二故国。
只是在最近,因双德见高丽、新罗与百济等国的僧人在中土学成后,开始陆续回国弘法。
一时,双德不免动了思乡之念。
一般对一个志诚的人而言,一番行动,往往就能生出一番事业来。双德说动便动,打理好一切行装,就欲即刻还乡。
只是待到双德回首往事,除了对大唐山川风物之外,最令他难忘的竟是他见过的、长安佛门中的那些杰出师朋们。
双德素来又是一个十分重义气的人,他就竟跑去向长安佛门那些师朋们一一面辞。
双德加上又一向特别钦佩辩机这位长安佛门杰出的英彦,更没有不来亲辞之理。
只是令双德没想到的是,他曾二次来弘福寺找辩机,均不得其门而入。
这是因为使众位译经大德远离尘嚣的纷扰而能专心致志译经,玄奘法师请求当朝国主太宗派兵把守弘福寺的山门,其间也一律不放闲杂人员进来干扰翻经院的译经事宜。故此,弘福寺的众学僧为了一心翻译庞大的佛经部,对外一直都处在严格的闭关状态。
今日双德只想试一试最后的运气,来弘福寺找辩机辞别,不想倒真还与他相遇了。
故人相逢,自是喜悦。
双德对辩机笑道:“我来这里找过你几次,但都因弘福寺闭关一心译经,一律不放闲杂人进来,也不许传递任何消息来。我也没奈何了。不想现来得正好,正逢弘福寺启关。只是今日,为什么辩机兄弟也有空闲,出得这个门来?”
辩机就将玄奘法师的话,对他说了一遍。
双德听罢辩机出门的缘由,连忙说道:“很险!晚了一步,只怕此生就没有与辩机兄弟再见面的机缘了。”
说罢,双德便将自己即将启程归国之事,对辩机说了。
辩机听了,不觉又是惊讶、又惋惜地说道:“好端端的,法师你为什么竟要去了?”
双德叹了一口气,神情悠悠地说道:“从头至尾算来,我入中土游历,不觉间也是十多年过去了,真有乐不思蜀之感。可我看贵国的译经事业开展得是如火如荼。再说,我近期又见新罗、高丽、百济等国的佛门同道人,也有学成陆续归国弘法的,我竟也有些坐不住了,想回到自己的故国做一些事情去。虽然说,现在我的故国的国事还有些纷繁不定;但是,如收集原始佛经这样的事情,也是需要有人去收集一卷算一卷的。我现在常想,每每多遗失一卷原典,便对我释门是一种无可弥补之损。故此,我现在反而有一种归心似箭的感觉。”
辩机听了双德这一番话,一时,他对佛门又增添一位笃行的同道而深感欣慰。
突然,双德朝弘福寺里面张望了一眼,问辩机道:“今日玄奘大师他人还在寺中么?”
辩机点头,道:“在!自去年四五月开始译经以来,奘师几乎可谓是足不出寺,每日每夜地译经不辍。如果有哪有一日,因为何种原因而少译了几页佛经的话,奘师都会记录下来。第二日,也定会率我们众人将之补译出来。奘师他人年长我们近一倍,为译经之事,还是废寝忘食,日夜操劳。我们其他的众人,更不敢生丝毫懈怠之心了。依我想来,奘师他也实在应该彻底儿静养一二日才好。”
听辩机说罢,双德竟是欲言又止,半晌,才悠然神往地叹道:“不瞒你说,在一二年前,长安道俗夹道欢迎玄奘法师花费了十七年的工夫到西域取经归来时,我便在其中。当时,我看见玄奘法师与想想他成就的这番伟业时,我回想自己过往的所经历的种种往事,就觉慨叹不已,更觉自己卑小可怜。”
听双德说罢,辩机点头,默然无语。
双德又道:“如果不是奘师的志如坚铁,意如金刚,怎可跨越那些无飞鸟走兽,无人烟、无食水,而且不是热浪滚滚,就是雪山沙砾这样一些荒凉之地取回真经?恨我们生不与佛祖同时,没有见过真佛是什么样的。试问,如果现在世间还有真佛的话,难道玄奘大师不是么?得以日日亲近并追随玄奘法师这样的高僧,辩机兄弟真是好造化。”
辩机点头,半晌才对双德道:“对奘师的崇敬,我也与你同感。奘师是如此地任劳任怨,艰苦勤奋,精力充足,自古以来,无人能及。最令人感服的是,奘师的德业可与日月争辉,但他凡事无不是身体力行,为人又十分温和可亲。”
说毕,辩机又对双德说道:“双德法师,你且在这里稍候片刻,说不定就有意外之事出现的。”
说罢,辩机就转身出门去了。
望着辩机突然出门而去,双德不觉发怔。
双德在这里正自疑惑时,过了不久,只见辩机进来,笑对他说道:“我去对奘师说了,双德法师你即欲归故国天竺之事,奘师说,他想立即就见你一面呢。”
双德听了,不禁喜出望外,欢喜异常地说道:“这才真算得上是想不到的事!我该不是在做梦罢?”
辩机笑对双德道:“且快些去罢,奘师正在方丈室等着我们。”
二人便忙朝玄奘所住的方丈室去了。
双德、辩机刚到了方丈室门口,只见玄奘的侍者正好出来,让他们二人进来。
双德一进屋内,就只见这间方丈室并不大,而且是非常简洁。他又见玄奘法师气度儒雅,面容祥和,身着一件浅灰色朴素的袈裟,正站在那里迎接他们。
双德一见着玄奘,不待辩机介绍,自己便上前朝玄奘合掌执礼道:“法师百忙之身,还分闲暇来见双德。双德感激之情,真是难于言表。”
玄奘听了双德的话,温和地朝他笑道:“不想双德法师的华言,竟然能说得如此之好,难得!只可惜听辩机说,法师即将返回你的故国天竺去了。否则,真应该来到这里,为我们寺里的译事,助上一臂之力。”
说罢,玄奘一面朝辩机微笑,一面又道:“未曾举荐双德法师到本寺里来助我们译经,该算是辩机之过。”
辩机也笑对玄奘说道:“双德法师这人一向是无形迹可循的。我土的佛迹与山水,恐怕已被他游历的是十之有八九了。弟子上次与他会昌寺一别,竟又真是二、三载春秋过去了,奘师你信么?”
玄奘听辩机说罢,对双德笑道:“不过,今日你来得正好,我这里正好有一事要请教。”
双德听玄奘如此说罢,忙笑答道:“不敢当的。双德才学疏浅,况且法师这里人材济济,不亚于当年我们中印的烂陀寺,双德我无论如何也不敢在这里来班门弄斧的。”
玄奘请双德、辩机他们坐下以后,便与他们畅谈起来。
因为玄奘、辩机近期正忙于撰写《大唐西域记》这一书,双德又诞生中印,故有关中印风物、语言、气候、佛教之事,自然也就是三人少不了话题。
不知不觉,就已过了几个时辰,三人相谈得甚是融洽和谐。
双德从内心而言,虽然很是想多听一听玄奘法师的谆谆言教,但又想他难得得闲歇息这么一二日,故自己并不敢十分久坐打搅,便起身告辞。
玄奘将辩机、双德送至门外。他又问双德道:“双德法师此次归程路途遥远,是一人出关?还是与人结伴而行?”
双德忙答道:“独自而归,独自而归。”
玄奘沉思片刻,才说道:“路途遥远,法师又少伴照应,自是很艰难的。”
双德忙答道:“不怕!想法师西行求法那么艰难困苦的十七年都过来了,双德我一定也要平安回到故乡去,否则就该汗颜了。”
玄奘听罢,又叮嘱双德在西归的路途上要多加珍重。
双德忙应了。
不想临行之时,双德竟然突然学中土人行大礼节那样,对玄奘法师庄重地连连深鞠了三躬,然后诚挚地对他说道:“大师现在率辩机兄弟等人所做这番译经写传的业绩,岂止是只对大唐是功德无量?对我们国民及子孙后代,也是无量的功德。双德就在这里,替他们深谢大师了。我这里就告辞了。”
玄奘听了双德的话后,点头道:“多谢双德法师你这一番激励之言,我与众人还需加倍的努力。”
说罢,玄奘又对辩机道:“辩机,且替为师的送双德法师一程。”
双德忙又对玄奘说道:“法师,临行前,双德还有一个心愿,是否可以让我顺道去参拜这寺中的译场?”
玄奘点头,又转身对辩机道:“可以,如果双德法师发现有什么不妥之处,请他多指正。”
辩机忙应了,便和双德告辞玄奘法师出来。
二人这里出门来,双德笑对辩机道:“不想因此番来辞你的这个机缘,倒见了我景仰己久的玄奘法师,双德此生何幸!”
辩机向双德微笑说道:“双德法师今日来得机缘正好。”
说罢,辩机指双德身旁的一个侧门道:“我们顺道从这里去译场如何?”
双德忙笑道:“多谢指引。”
辩机便导引双德去弘福寺的译场去了。
到了寺西北禅院翻经院,只见这里是长廊曲绕,房屋环列,庭院静穆,林木深茂。
双德朝主译场一望,只见一间巨大宽敞的广屋正中安放围成四角八张长大木案,案中置一铜坐佛。旁置一瓶正在盛开的洁白莲花与一香炉,案上摆放了整齐的笔墨纸砚。八张长大木案的案后,又顺次排列着许多茶色的坐褥。贴近四墙角处,各放了一盏插放火烛的、高大的锡灯台。两壁各置一个硕大至屋顶书架,其内经卷罗列成行,佛籍成山。
辩机向双德介绍道:“这是主译场。”
说罢,辩机又指左右两侧的一排房屋,说道:“这边是证义、证文、书字、笔受、缀文、参译、刊定、润文与梵呗等专用室。这边是书手、役人专用室及必备品库。”
双德顺次一一看过,他见弘福寺西北禅院的这个译场,真是整洁有序,物件齐备,规模庞大。不觉啧啧称赞不已,连连说道,就想当年,只怕罗什及道安大师译场的规模,也绝不及此的。
出了翻经院,一路上,双德看见眼前这熟识汉寺中的一景一物从眼前经过,想着从此这些庄严肃穆的景物,悉将成为梦中之景时,他的心中不禁油然生出一种凄然之情:大概此生此世就再也没有回中土那一日了罢;而自己的故国印度又将如何?它是否还是旧时的模样?从此,只怕自己会是心系中印两处,魂游两地了。
一时,双德似乎有千言万语要对辩机说,但又一时不知从何处说起。
辩机送双德出了弘福寺大门来。二人一至寺大门外,只见外面是天光豁朗,万里无云。
双德回首一望,只见弘福寺是殿塔巍峨,院落层叠。他不禁点首,对辩机连声赞叹道:“我好是喜欢你们大唐佛门塔院的这种建制与布局。观之,正有我释教那种‘深入浅出’之感。想当初,我入唐以来,在生死等诸多问题上,都是何等地烦恼和无明,现在,竟然也豁达许多。看来,入唐十来年,我真是大不枉此行了。”
辩机听了双德的话,也点头,默默地说道:“生老病死,件件为大事。不深入其中,不脱离其外,便不会有这番深切的体会。听双德法师说不枉此行,我真是为你感到由衷地欣慰。”
双德未答,沉默半日,他方朝辩机合掌,致谢道:“讨扰辩机兄弟半日,我这就告辞了!”
说罢,双德又叹一口气,抬头看定辩机道:“可慕辩机兄弟生长在一好境,自有一展好身手之时。我深信,辩机兄弟自会万分珍惜现在贵国佛门这种大规模翻译佛经的罕奇机缘,成就一番不俗业绩的。兄弟你且记住双德我说过的这一句话,这一生不论如何,凡事努力尽心了,便是一种无上的至福了。”
听见双德这一番发自肺腑的勉励之言,一时真令辩机从内心感激不已。
半晌,辩机才对双德说道:“我定会记牢双德法师的这番话,在翻经院里,更是加倍精勤不懈地做事情的。”
听辩机说罢,双德在无意中又看了辩机一眼,见他虽然还是如从前那样的形容清华,英姿拔俗,只是面庞瘦峻,发间飞霜。
一时,双德想辩机今年也才不过三旬而已,但他的头上已有白发丛生之时,他不免连连惊呼道:“辩机!辩机!我的兄弟!近来你定然是过度地苦心劳神,头上已有华发早生了。”
辩机听了双德的关切,伸手一摩挲自己头顶上长出来的寸发,然后微笑地说道:“是么?最近只顾忙碌,又该剃发了。”
双德怜惜地看着辩机,叹一口气,然后十分关切地说道:“你们这里的众人,也莫只顾拼命地埋头一心译经,而太不顾惜自己了。”
听双德说罢,辩机默然无语,暗思道:“双德!双德!时不我待!你如何知道于我,未来的时日,也许是所剩不多了。”
辩机这里沉默半晌,才对双德道:“难得我今日得闲,让我索性送双德法师你出城去罢。”
双德忙止住了,说道:“你辛苦一年多了,难得才歇息这么几日。况且,依你们中土人的话说,送君千里,终须一别。凡事还是总须化繁为简才好。”
说毕,双德又朝辩机合掌,致礼道:“辩机兄弟多保重,再见罢,此生不见来生见!”
说罢,双德一挥手,便猝然辞去了。
辩机望着双德渐行渐远的身影,心中沉重悲怅,自有一种这是生死离别之感,但也惟有在心中默念“珍重”、“珍重”而已。
辩机觉得现在十分欣慰的是自己将来无论在何时何地,一想到这位古道热肠的异国他乡的同道,内心都是一种莫大的安慰。
正是: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