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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急于求成反冒进!仗义执言受冤屈(14)

  一个生产队一条错误,70万个生产队70万条,都登出来,一年登到头,登得完登不完?还有文章长短,我看至少要一年,这样结果如何?我们的国家就垮台了。那时候帝国主义不来,国内人民也会起来把我们统统打倒。你办那个报纸天天登坏事,无心工作,不要说一年,就是一星期,那也要灭亡的。登70万条,专登坏事,那就不是无产阶级了,就是资产阶级国家了,资产阶级的、章伯钧的政治设计院了,当然在座没有人这样主张,我是用夸大说法。假如办十件事,九件是坏的,都登在报上,一定灭亡。应当灭亡。那我就走,到农村去,率领农民推翻政府。你解放军不跟我走,我就找红军去。我看解放军也会跟我走!

  我劝一部分同志讲话的方向问题要注意,要别人坚定,首先自己坚定;要别人不动摇,首先自己不动摇。这又是一次教训。这些同志我看不是右派,是中间派,不是左派。我所谓方向,是因为一些人碰到了一些钉子,头破血流,忧心如焚,站不住脚,动摇了,站到中间去了。究竟中间偏左偏右,还要分析。我们重复了1956年下半年和1957年上半年犯错误的同志的道路,表现出资产阶级的动摇性、悲观性。他们不是右派,可是自己把自己抛到右派边缘去了,距右派仅有30公里,相当危险,因为右派很欢迎这个论调……

  他浓重的湖南口音如疾风吹袭的庐山松涛,在“众神仙”耳畔轰响,而且越来越凌厉,越来越苛严了。会场的空气近乎凝固。

  在谈到怎样看待彭德怀等人的意见时,他说:犯右倾机会主义错误的同志,不在去年11月郑州会议上提出意见,也不在去年12月武昌会议上提出意见,也不在今年1月北京会议上提出意见,也不在2月郑州会议上提出意见,也不在3月底、4月初上海会议上提出意见,而在这次庐山会议上提出意见。这些同志为什么不在那时候提,而在这时候提?因为他们的一套,那时提不出。如果他们有一套正确的见解,比我们高明,在北戴河就提嘛!他们等到中央把问题解决了或者大部分解决了才来提,认为这时不提就不好提了,因为他们感觉现在不提再等几个月以后,形势更好转,时机过了,就更不行了,故急于发难。

  接着,他把彭德怀等人在会议期间的发言摘要有重点地扯出来进行剖析:我们缺点和错误的确是存在的,但已经改了,他们还要求改,他们抓着这些东西来攻击总路线,把总路线引到错误的方向去。彭德怀讲“有失有得”,把“得”字放在后面是经过斟酌的。有人把张闻天7月21日的发言作了一番统计,说发言长达万言,但讲成绩只有270个字。以成绩作幌子,专在“但”字后面做文章,仅“但”字就有39个,其中只有一个好“但”字。又有3个“危险”,12个“紧张”,108个“损失”……

  他严厉指责彭德怀的《意见书》是“右倾机会主义纲领”,其错误“不是偶然的、个别的错误,而是有组织的、有准备的、有目的的。他趁我党处在国内外夹攻的困难时候,向党进攻,企图篡党,成立他的机会主义的党”。

  他带着情绪谈了自己的“错误”和责任:

  同志们,1958年,1959年,主要责任在我身上,应该说我。过去责任在别人,现在应该说我,实在有一大堆事没管。始作俑者,其无后乎!我无后乎,一个儿子打死了,一个儿子发了疯。大办钢铁的发明权是柯庆施还是我?我说是我,我和柯庆施谈过一次话,说600万吨。以后我找大家谈,也觉可行。我6月讲1070万吨,北戴河搞到公报上,从此闯下大祸,几千万人上阵。所谓始作俑者,应该断子绝孙……

  讲到这儿,他的声间哽咽了,他的眼睛湿润了,那只夹着烟卷的大手不能自抑地簌簌颤抖。全场一片肃静。一颗颗被摇撼的心几乎要跳出胸膛。他任随自己的意识流在历史与现实之间奔逐:

  第二节 庐山风云汹涌激彭帅冤离永福堂(3)

  我有两条罪状,一条叫1070万吨钢,大炼钢铁,你们赞成,也可给我分一点,但始作俑者是我,推不掉,主要责任在我。人民公社全世界反对,苏联也反对。还有总路线,是虚的,实的?你们分一点。见之于行动是工业、农业。至于其他一些大炮,别人也是分担一点。谭老板(指国务院副总理谭震林),你那大炮也相当多,放得不准,心血来潮,不谨慎,共产共得快。说要快,马克思也犯过不少错误,天天想着欧洲革命来了,又没来,反反复复,一直到死了,还没有来,到列宁时才来了,那不是性急?小资产阶级狂热性?马克思开始反对巴黎公社。季诺维也夫反对十月革命,后来被杀了。马克思是否也杀呀?巴黎公社起来了,他又赞成,估计会失败,看到这是第一个无产阶级专政,三个月也好。要讲经济核算,这划不来。我们也有广州公社,大革命失败了。我们现在的工作是否也会像1927年那样失败?像二万五千里长征,大部分根据地丧失,苏区缩小到十分之一?不能这样讲。现在失败没有?到会同志都有所得,没有完全失败。是否大部分失败?不是,是一部分失败。多付了代价,刮了一阵共产风,全国人民受了教育。如讲责任,第一个责任是我。柯老,你的发明权有没有责任?(柯庆施喊:有!)是否比我轻?你那是意识形态问题。我是一个1070万吨钢,几千万人上阵,得不偿失,这个乱子就闹大了,自己负责。

  我们不晓得做了多少次检查了,从去年郑州会议以来,大做特做,我们检讨了多次,你们没听到?

  同志们,自己的责任都要分析一下。有屎拉出来,有屁放出来,肚子就舒服了。

  毛泽东讲到这里打住了,续上一支烟贪婪地吸着,眼睛迅速地巡视一下会场和左右,意思是说:我的话讲完了,你们谁讲尽管讲。

  然而,全场鸦雀无声。一个巨大的心理磁场把人们紧紧地钉在了原地。全体与会者的头脑停止了思维……

  毛泽东以他的宏大的气魄,以他的被领导核心赋予并被全党认可的“最后决定之权”的力量,彻底扭转了会议的方向,由纠左急剧转向反右。没有异议,没有争论,会议迅速凝结成为一个声音:反右!反右!反右!

  顷刻间,一切都动摇了!一切都重新组合了!一切都明朗化了!一切悬而未定的命运频频寻找各自的抉择和归宿!

  特别引人注目的是,毛泽东最信得过的几位左派人物,趁机发挥起“机关枪”“迫击炮”的作用,大打出手了,柯庆施、康生,还有那位自称“野云闲鹤”的陈伯达,纷纷发言,对彭德怀的“错误”作理论上的阐释,或补充“事实”上的例证,极尽造谣惑众、挑拔离间、捕风捉影、无限上纲之能事。此时的彭德怀,完全被突然的事变搞懵了,心中犹如打翻了五味瓶,一时间恍恍惚惚,神情憔悴而痉挛。

  啊,庐山颤栗了!

  “主席啊主席,你变了!”

  彭德怀的精神忍受着残酷的折磨,他心里有一股无名火灼灼燃烧。

  彭德怀异常痛苦地作出一个违心的抉择:让步!实在不行,就写检讨。

  “哗——”被扯掉纽扣的褂子扔在了藤椅上。他伫立在窗前足足有半小时,浑身肌肉不能自抑地簌簌颤抖,太阳穴边弯曲暴胀的青筋抽动着,两道混浊的泪水流过微显浮肿的脸颊。

  这是他有生以来所经受的一次最重大的打击。革命之前,他受过压迫和虐待;战争岁月,他受过进攻和包围。但是,那时候他可以愤怒,可以呐喊,可以反抗;那时候他是和人民一起受苦,面对的是人民共同的敌人,他的精神被强大的后盾支撑着,他很充实,很自信,很乐观。而现在,他受到的是自己最崇敬的伟大领袖、人民的大救星的谴责,并将因此而受到自己一向引为父母的人民的谴责,他不能愤怒,不能怨恨,不能反抗。他的精神忍受着残酷的折磨,他心里有一股无名火灼灼燃烧。

  他凝神静思,那混浊的眼睛布满血丝,耳畔轰响着那个和他一样的浓重的湖南口音,那字字句句犹如阵阵惊涛骇浪,一遍遍地打击着他的心灵之岸……

  他想不通啊!一次次将自己的主观愿望与动机仔细回想,反复思考,左右衡量,无论如何觉得自己没有想错,没有说错,没有写错。自己的所作所为完全符合党的章程所规定的一切原则!

  他自己也想不通!他每根血管里沸腾的热血像着了火。喝水怀子被他麻木的手紧紧地攥着,沉重地举起来,在半空中略一停顿,然后猝然劈了下来……

  散会回来,他没有去吃午饭,没有和任何人说起会议的内容,就这样苦苦地在屋里闷了几个小时。

  景希珍以为他连着熬夜,身体出了毛病,就悄悄请来了医生。他走到彭德怀身边轻声说:“彭总,医生来了,您检查一下身体吧!”

  “检查什么?我没病!以后不要叫医生了。”他一口回绝,睁大着呆滞的眼睛看着天花板。

  晚饭,他又没有吃。

  迎着血色黄昏,他独自走出屋子去散步。路上碰到一个老同志,这位老帅主动向他打招呼:

  “老彭,我正要找你呢!今天下午主席的讲话,你考虑得怎么样了?”

  彭德怀说:“哎,我听天由命了,随便吧!说我‘急于发难’,听来似乎很合乎逻辑,但不符合事实,我接受不了!两次郑州会议我只参加了一次,因为接到通知较晚,只参加了会议的最后一天。武昌会议上,我虽然同意主席指定公布的数字,可我当即就提出了自己还是怀疑的看法,上海会议上,我提了意见,主席还批评过我。至于北戴河会议和北京会议,我根本就没参加!我从不隐瞒自己的观点!主席列举的一大堆罪状,我看是子虚乌有,肯定有人在他跟前使了手脚!”

  他们并肩漫步在小径上。

  “老彭啊,主席的话可不是一般说说而已,应该从思想上好好考虑才是啊!”

  彭德怀说:“是非曲直由人断,事久自然明吧!”

  “老彭,现在看来,不能采取满不在乎的态度了,哎,要是不写那封信该多好,惹主席生那么大的气!”

  彭德怀说:“反正我没什么可考虑的,我没搞阴谋,我有什么就说什么嘛!”

  老彭,主席的讲话从政治上、组织上、路线上,已经提到了原则高度,你应该慎重考虑一下啊!要顾大局嘛!你应当考虑对党对人民如何有利的问题,写个书面发言。

  彭德怀说:“我现在很疲劳,一时写不出来,也写不清楚。”

  “你讲意思,叫秘书记录,加以整理,然后你自己再去斟酌,这样比较严密,也比较深刻些。”

  彭德怀说:“我没带秘书,只带一个管军事电报的大尉参谋,他写不了这类文章。”

  这位老帅沉默了:是啊,思想不通,怎能写出检查呢?

  “人非圣贤,孰能无过?”彭德怀正走着,忽听背后有人说话。他一怔,只见康生边向他靠近边说:“这件事太重大了,彭总也应该注意一下身体,谁也不能保证一辈子不犯错误!”

  彭德怀听了这番充满感情的话,不仅没有感到温暖,反而心里泛起一阵恶心。他一声没吭,大步流星地往回走去。康生尴尬地愣在了那里。

  归途中,彭德怀又碰上了张闻天。二人相对而立,都觉得有满肚子话要说,可一时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各自低下头望着同一条小径。啊,还是昨天走的这条小径,时隔一日,却今非昔比了。

  张闻天突然四下张望,紧张得有点神经质:“彭总,咱们不能再讨论了。我们总结经验,人家扣帽子。”

  彭德怀却很镇静:“为什么不能讨论?真理就是真理,弄清一些糊涂思想也好嘛!”

  “……”张闻天痛苦地摇摇头。

  二人匆匆话别,各自走开去。

  彭德怀刚进屋,朱德、杨尚昆、王震、萧华、王恩茂等人相继前来看望。他们都劝慰他要想开些,要保重身体。此刻,他们和他的心情一样沉重,除了这些安慰的话,还能说些什么呢?

  这时,王承光送来了西藏军区要求增加运输车辆的电报。彭德怀立即拿上电报到隔壁房间黄克诚的住处去商议。

  刚推开黄克诚的门,就听见黄克诚在说:“你们不要激动,事情会弄清楚的,主席是不会错的。”此时黄克诚根本无法相信那垂天大网会把他也包罗进去。

  彭德怀悄然进到屋里,已来多时的周小舟、周惠、李锐马上站了起来。周小舟迎上去说:

  “彭总呀!我们离右派只有50步了……”

  彭德怀淡淡地笑笑:“50步也不要着急,把一些糊涂观点弄清楚也是好的嘛!”

  第二节 庐山风云汹涌激彭帅冤离永福堂(4)

  屋里陷入一片沉寂。

  彭德怀与黄克诚商量完西藏军区的电报后,径直返回自己的住处——他哪儿也不想再多去了!

  他坐在办公桌前,凝思良久。突然,他拿起笔,铺开纸,快速写道:

  我7月14日写给毛主席的信(即意见书)7月16日由中央办公厅印发到会同志。至7月22日,各小组经过六天的讨论,对信完全不同意的,只有一个同志,基本上不同意的也只有一个同志。其余在会上发言的大多数同志是基本上同意的。但还有一部分同志,还没有发表意见。至如(于)我写这封信,是在西北小组会议上,一些不便讲的意见,要点式地写给主席作参考,希望主席考虑信中的一些问题。主席竟把问题提到如此十分严重、如此十分尖锐,提到离开现实情况的高度原则。因此,国内在经济建设中,出现许多问题,不仅不能得到解决,在左倾急躁冒进的基础上,再加以猛烈的反对右倾机会主义,并把它提到两条路线斗争的高度,它将要造成难以估计的损失,引起更加严重的比例失调,甚至引起国内外一段时间内的混乱,影响(造成)生产和人民生活水平下降的后果!

  这就是他受到严厉批评后的当晚写下的一篇日记。尽管这篇日记在当时鲜为人知,而今天却成了弥足珍贵的历史文物。它验证了一个共产党员遭受弥天大辱时恪守真理的坚贞信念,验证了他预感到国家和民族将要蒙受灾难时所作的警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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