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完日记,他静静地躺在床上,没有关灯,没有关门,说不清什么样的情绪啃噬着他的心……
屋子里的一切都是静止的、凝重的,只有从山岭缓缓飘来的不倦的松涛倾诉着不可言喻的悲凉,只有办公桌上那只上紧了发条的闹钟迈着“嚓嚓”的脚步,艰难地向明天行进。
新的一天(7月24日)开始了。彭德怀用凉水擦擦脸,慢慢走出屋子,在门口打起太极拳。
这时,昨天同彭德怀谈话的那个老帅与另一位老帅相偕而来看望他。
“老彭,你昨天考虑得怎么样?”
“我考虑好了,我的看法没有错!”
“要有新的认识才行啊,老彭!”
“还有什么可考虑的?”彭德怀狠狠拍了一下大腿,忿忿地踱着步子,“我写信给主席,符合原则。我是根据国内某些具体情况和庐山会议的情况写的,并没有什么准备和怀有什么阴谋目的。”
“那你写信前与黄克诚、张闻天、周小舟等同志交换过意见没有?”
“噢,只有周小舟同志有两次到我这儿谈了些湖南的具体工作情况,我跟他说我准备写信给主席,根本没有谈及内容。此外,没有同其他任何同志提起过写信的事。张闻天同志有几次来我这儿坐坐,有时散步时碰上,也只是谈了些全国性的经济建设工作,并没有涉及到写信的问题。黄克诚同志上山很晚。我除了和他商量军委的事情外,什么也没有谈过,至于说他上山后发言同意我信中的观点,我根本不知道。”
“老彭呀,说到底你只有认了。形势所迫、非同小可呀!有人已把问题扯到国际共产主义运动问题上来了,而且得到主席认可,既然说得这么严重,所以为了我们党和主席的威望,你只有……”
说到此,三人都热泪盈眶,沉默了很长时间。
彭德怀突然神经质地颤抖一下,说:“没想到主席竟把陈年老账都翻出来了,什么军阀主义、几次路线错误,还有什么野心家、阴谋家、伪君子……漫天的帽子全扣下来了!还说,你解放军不跟我走的话,我就上山打游击。他把问题说得这么严重,这么尖锐,完全是无中生有,强加于人!这完全是把人往对立面推!这样干谁能接受?我能按这些去检讨吗?”他竭力使自己平静些,缓了缓口气说,“现在我写也难啊!一是我没有秘书,二是要我抛开信的本身去写,也无从下手,怎么联系一起啊……”
“秘书不在好办,可以把他调上来嘛!”
一谈两个多小时,早饭早凉了。
彭德怀到食堂简单吃了几口饭,便放下碗筷,回到自己屋里躺下了。他细细地体味着两位老帅的规劝,一系列念头在他脑子里盘旋:
——信是写给主席作参考的,为什么竟成了意见书呢?怎么又成了右倾机会主义的纲领呢?还有什么有计划、有组织、有目的云云,又从何说起呢?这不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吗?一个无产阶级政党,一个伟大的革命领袖,怎么能如此不严肃?
——虽然与主席相识不算很早,可也有30多个年头了,相互间历来无话不谈,友情不可谓不厚。就算我写信有错,你主席作为领袖也好,作为兄长也好,为什么不可以找我谈一谈呢?我这个直性子难道你还不了解吗?我的心是黑的是红的难道你还察觉不出来吗?你亲手写下的“谁敢横刀立马,惟我彭大将军”的诗句难道你也忘了吗?我们之间30年的友谊难道就此一刀两断了吗?
——主席啊主席,你什么时候变得听不得不同意见了呢?30年前,20年前,甚至10年前,你可不是这样啊!你过去表现出的宽宏大量到哪儿去了呢?你被左倾路线排挤的滋味难道不记得了?你批评王明搞“残酷斗争,无情打击”,你提倡“海瑞精神”,你讥讽有人“老虎P股摸不得”“总有一天要霸王别姬”,难道也都忘光了?主席啊主席,你变了!
——对,不能检讨!否定我彭德怀事小,否定历史,否定事实,否定真理,否定党的原则事大啊!
——不过,两位老帅的谈话也自有道理。我党坚持反对帝国主义和现代修正主义,并积极支持国际上的民主革命和民族解放运动,在国际事务中起着越来越重大的作用。要是我的对了,等于否定了毛泽东的路线、方针、政策,毛泽东及党的威信就会受到损失,就会让帝国主义、现代修正主义看笑话,让全世界看笑话,那将多么不堪设想啊!
想到这里,彭德怀的心碎了,他异常痛苦地作出一个违心的抉择:让步!实在不行,就写检讨。
下午,中央办公厅通知各首长的警卫参谋去开会。会上中央警卫局的一位负责人宣布,中央要求每个参谋要把自己首长的警卫工作搞好,千万不可麻痹大意。他专门问景希珍:“景参谋,彭总现在怎样?”
“首长挺好!”
“你们的住处还安全吧?”
“很安全,不会出问题!”
他向景希珍详细询问了彭德怀的身体情况、饮食情况、吃药情况等等,末了向景希珍交代:每天给首长吃安眼药时要注意药量,严格按医生开的剂量服用,绝对不能过量:吃药时要等首长吃完后再走;对多余的药一定要控制起来,不能交给首长……
景希珍把每句话都记了下来。他开始还边记边点头,后来却听出来了弦外之意,竟怔住了。
景希珍终于明白了:原来他们是怕彭德怀自杀!
这天吃晚饭时,彭德怀好像从王承光、景希珍的脸上看到了什么。他深深地叹了口气,对二人说:“好吧,我把事情告诉你们吧!你们恐怕也嗅到一点气味了。就是我给主席写的那封信,主席有批示,变成了什么‘意见书’……”
他说不下去了,筷子在手中颤抖。他一抹嘴,转身走了出去。
晚饭晾在了那儿,没谁能再咽下去。
彭德怀开始收拾办公桌上的文件资料。他嘱咐景希珍:“晚上给我放点水,我要洗个澡。”
景希珍一听,平添了一丝喜悦:“彭总,您总算洗澡了。”说着忙去准备。
彭德怀略有所思地对景希珍说:“我估计会议总该结束了。主席点了我的名,批了一通,出了气。咱们明天或后天就可以下山了。”
景希珍忙问:“下山去哪儿?还去南京部队吗?”
“不去了,回北京!”
“好的!是坐飞机还是坐火车?”
“嗯,还是坐飞机吧!早点回家!”
景希珍频频点头。他心里悬着的石头总算落了地。
元帅和他的部下又一次把事情看简单了,事情并没有完啊!
第二节 庐山风云汹涌激彭帅冤离永福堂(5)
斗争升级
7月26日,中央办公厅再次通知,会议继续延长。
彭德怀这才明白,他的检讨不做,会议是不会结束的。他感到清爽的庐山愈来愈闷热了,但他不得不像被钉子钉在椅子上,以无比痛苦、沉重的心情进行思索。
晚上,朱德来到他的住处,他禁不住流着眼泪向老战友倾诉自己心中的委屈和郁闷。“总司令,你是了解我的。我的信明明是写给主席个人的,怎么变成向党进攻的‘意见书’了?我实在想不通啊!这分明不让我说话嘛!”
“老彭,我们不能把事情看得太简单了。现在办事情不能再像战争年代那样了,变了!”朱德的心情同样沉重。他沉默了片刻,接着说,“老彭,出现这种局面,我也没有想到啊!开始我们都是坚决反‘左’的,主席讲话也是坚决得很嘛。哎,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啊!既然这样了,是不是我们与主席再谈谈?”
“恐怕谈不拢了!我感到有种东西包围着我,非逼我承认是反党反毛泽东不可!”
“老彭,把事情想开些吧,无论如何不要产生对立情绪啊!”
“总司令,您放心,我彭德怀可以忍辱负重。我考虑过了,为了党的威信、党的利益,为了毛主席的威望,我,我检讨,我一定从严检讨!责任在我,信是我自己写的,和任何人没有关系。只不过这次来既没带秘书,也没带办公室主任,怕是写不全面,写不深刻。”
“不行的话,给北京打个电话,让办公室主任、秘书都上来,帮助你写检讨吧。看情景是专门解决这个问题啊,要争取主动才好!”
彭德怀凝神看着满目热泪的朱德,连连点头,嘴角颤抖着,许久说不出话来。
7月26日,彭德怀在小组会上做检讨。接着又被各组轮流叫去,接受提问和批判。
同一天,各组传达了毛泽东的指示:“划清界限,不仅对事也可以对人。”这就是说,问题不仅是彭德怀和他的信,而且已经扩大到“划不清界限”的一部分人。黄克诚、张闻天、周小舟也相继做了检讨,周惠、李锐被追查,也不得不做检讨——康生曾不止一次地向毛泽东告状:李锐是“间谍”。胡乔木批右不坚决。田家英也很危险。这些“秀才”们与彭接触频繁。
会议的气氛越来越严峻了。
7月27日,毛泽东派秘书来接彭德怀去美庐。
彭德怀先是一惊,而后想:这时候找我了,刚来庐山怎么不找?要不也不会闹到这种地步!
他跟着秘书去了。
来到会客室门口,他不由得愣住了:这不是毛泽东单独找他谈心,而是在山上的所有常委们!他的心旋即被一种紧张的气氛所包围。靠着窗口的大沙发上坐着毛泽东,左右的单人沙发上坐着刘少奇、周恩来、朱德、林彪,毛泽东对面的沙发空着,显然是留给他的。
彭德怀就在空沙发上坐了下来:看来,这个会是专门给我准备的,那好,我洗耳恭听。他从口袋里掏出“中华”牌香烟。
“呵,老彭,你怎么也抽烟了?”毛泽东很是惊诧地问道。他清楚地记得彭德怀多年前就戒烟了。他指指茶几上的一筒“熊猫”牌香烟说:“抽我的,老彭。”
于是,话题就从“抽烟”作为引契开始了。常委们按照预先酌定好的次序发言,对彭德怀这位“得不偿失”论者进行“帮助”“挽救”“拉一把”。
彭德怀似乎还是粗中有细的,当他迅速地环顾四周后,惊异地发现:这个中央常委会没有记录,没有录音,两位秘书也只是坐着听。他马上意识到:这是主席的安排。主席为什么要这样呢?一种朦朦胧胧的家庭般的温暖闪现在他的心头。
“……说来我和德怀同志共事30多年,你是三分合作七分不合作……现在你讲‘有失有得’,说到底是个‘得不偿失’论者。有意见为什么不在上几次会议上提出来?庐山会议快结束了,怕没机会了是不是?所以,就下战书……”毛泽东以近似温和的口吻吐出并不温和的字眼。他看着彭德怀那副倔相,笑了,笑得很淡。
接着,林彪将不轻易脱帽的脑袋从沙发深处拔出来,煞有介事地说:“彭德怀同志,你上山急于发难,是不是有背景呀?前不久你访问了苏联和东欧各国,赫鲁晓夫对你的评价那么高,你答应了他什么?”
彭德怀一听,忍不住了:“屁话!我一句外国话也不会,跟赫秃子说了些什么话,你们找翻译调查嘛!”
毛泽东见彭德怀气冲斗牛,正颜厉色道:“老彭,我晓得你从延安整风以来就不服气。憋了那么久,这次就发到庐山上来了。好家伙,简直要把昆仑山脉推下去……”
彭德怀马上申辩:“主席,你说过对任何事物都有一个认识的过程,去年,我也赞成过共产风,后来才有所认识。上海会议,我就提过意见,你不是不知道。这次给你写信,丝毫没有什么恶意嘛。”
“你骂了20天,指名道姓,喋喋不休,还要怎么样呢?”
“我——”彭德怀忽地站起来,拉大嗓门吼道:“在延安你操了我40天娘,我操你20天的娘不行?”他完全失去控制了,脸像一块铁板。
毛泽东保持着固有的镇静。然而,他把大半截烟卷狠狠地拧灭在烟灰缸里。他的眼球里隐隐可见暴涨的血丝。
出乎意料!
连彭德怀也没想到自己竟会说出这等粗话。常委们在惊愕了片刻之后,便激烈而严厉地批评他“太不像话”!
彭德怀像一根木桩似的钉在那里,血液却在着火。至于常委们都在继续说他些什么,他全都没有听见……来时曾怀有的那一丝希望破灭了!最初感到的那一点温暖消失了!一切对他都不复存在了!
然而,在毛泽东的记忆里,会淡忘掉这一幕吗?
1962年9月24日,在中南海怀仁堂举行的八届十中全会上,毛泽东说:1959年第一次庐山会议本来是搞工作的,后来出了彭德怀,他说,“你操了我40天娘,我操你20天的娘不行?”这一操,就被扰乱了,工作受到影响。
1964年3月,毛泽东在一次讲话中又提及此事:七大前,开了斗争彭德怀的会议。他在庐山会议不是说,你们骂了我40天,我也骂你们20天。
这是后话。
7月29日,办公室主任王焰,秘书郑文翰奉命火速上了庐山。
彭德怀向他们具体交代了写检讨一事,确定由郑文翰主笔,王焰把分寸,尽快完成这一特殊的“历史使命”。
“你们发什么愣呀,啊?”他突然对两位“使者”的畏难情绪发起火来,“你们痛痛快快地写嘛,写得越深刻越彻底越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