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泽东亲自主持开幕式并讲了话。乡音还是那么浓重,手势还是那么有力,风度还是那么儒雅。与往常不同的是,话中多了几分尖锐,少了几分幽默:
初上庐山,7月上半月有点神仙会议的味道,闲谈一顿,没有什么着重,没有紧张局势。后来才了解,有些人觉得没有自由,就是认为松松垮垮不过瘾,不得要领。他们要求一种紧张局势,要攻击总路线,想破坏总路线。
现在有一种分裂的倾向,已经有显著的迹象了。我们反了九个月的左倾了,现在基本上不是这一方面的问题了,现在庐山会议不是反“左”的问题了,而是反右的问题了。因为右倾机会主义在向着党,向着党的领导机关猖狂进攻,向着人民的事业,向着6亿人民的轰轰烈烈的社会主义事业进攻。
毛泽东的讲话,无疑为整个会议定了调。会议不管开多长,不管有多少人参加,大家的共同任务只能是众口一词地为毛泽东的讲话作注脚。这种定势,已经形成多时了。不仅如此,在中央常委会讨论批彭问题时,毛泽东带头作了示范。他采取算总账的方法,历数了彭德怀的一系列错误,如执行立三路线、追随两次王明路线、抗美援朝中搞大国沙文主义、参加“高饶反党联盟”等等,由此得出结论:彭德怀几次路线斗争都站在错误方面,和他是三分合作七分不合作。在同一场合,他甚至毫不留情地说,现在应该是号召我们马克思主义秀才们拿起锐利的批判武器进行反攻的时候了。
雷霆般的声音响过之后,轮到彭德怀上场了。
他脸色煞白,读检讨的声音沙哑而低颤——人们听到的仿佛不是从喉管里发出的话语,而是从胸腔里响起的撕裂声。
会场的空气凝固着。与会者形容僵呆。
毛泽东将身子转向一边,听着检讨。他吸着烟,冷着脸,锁着眉头。
刘少奇全神贯注地听着,偶尔在面前的文件上画着什么。
周恩来不时地看看彭德怀,再巡视一下会场。
朱德烦躁不安,抓起扇子一阵一阵地扇着。
陈云一手托腮,一手拿着份文件似看非看。
林彪依然一副深藏不露、难以捉摸的样子。
一向稳如泰山的毛泽东今天却不断地变换姿势,一支接一支地抽烟。看样子他很反感:也许他认为彭德怀的检讨很不深刻,是走走过场而已,也许他觉察出彭德怀的言谈举止间,透出一股怨气。当彭德怀的检讨刚读完,他便扬手一挥:散会!
就在这一天,会议印发了毛泽东给张闻天的信。这封信言词激烈,有很多讽刺、挖苦的话。信中指责张闻天“陷入那个军事俱乐部去了”。并责问:你这次安的是什么主意?那样四面八方,勤劳艰苦,找出那些漆黑一团的材料,真是好宝贝。你是不是跑到东海龙王敖广那里取来的?不然,何其多也!然而一展览,尽是假的。讲完没两天,你就心慌意乱,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被人们缠住脱不得身。自作自受,怨得谁人……我认为你是旧病复发,你的老而又老的疟疾原虫远未去掉,现在又发寒热症了……你把马克思主义的要言妙道通通忘记了,于是乎跑进了军事俱乐部,真是文武合璧,相得益彰。现在有什么办法呢?愿借你同志之著,为你同志筹之,两个字,曰:“痛改”。
此后,张闻天便只有做检讨的分了。
8月3日至10日,全会有分有合,集中揭发批判彭、黄、张、周。为便于集中火力批判,原来六个小组并成三个大组。康生和彭德怀被特意安排到了同一个组里。
除了批判四个的会议期间所发表的言论,除了批判彭的“意见书”和他刚做过的检讨,还勒令彭、黄、张、周交代他们在庐山上、在庐山下、在庐山以外的其他地方所进行的谈话,要他们讲清是什么内容,何人在场,想达到什么目的。除了现实的,还罗列出彭德怀在党内历次路线斗争中的错误,给予猛烈地抨击,并将一些早已解决或早已澄清的问题重新扯出来,老账新账一起算。
红口,白牙,添油加醋……
批判在升级。
彭德怀在沉默。
第二节 庐山风云汹涌激彭帅冤离永福堂(7)
柯庆施率先发言:“彭德怀在他的‘意见书’中所讲的‘小资产阶级狂热性’,是含沙射影攻击毛主席。‘小资产阶级狂热性’的提法是路线性质的问题。这就是说,路线错了要换领导才能改正错误,这就是说,他要毛主席、刘主席下台,由他和他的同伙上台!”
“彭德怀在他的检讨中说‘因为这些右倾观点不仅我个人有,在党内还有一部分同志也有’,是企图上推下卸,逃避罪责,将责任推给下面的同志。他说‘另外有一些人,则表现认识模糊’,是妄图鱼目混珠,蒙混过关,舍帅保卒!”
康生紧接着话茬发言:“本来么,他的整个检讨是避重就轻,能滑就滑过去……”
未等康生往下说,彭德怀忍不住回敬了一句:“康老,你比我滑得还快,你前两天不也高喊反左吗?”
康生咽了口气,一脸的尴尬相。但他没有止住话头,而是扶了扶眼镜,提高嗓门接着说:“你早就同党、同毛主席不是一条心了。你自己标榜是猛张飞式的人物,有勇无谋,心直口快,这是假象,是伪装的,是骗人的。你的真相是魏延式的人物,后脑勺上长着反骨,一有风吹草动,你就掉转枪口,向党、向毛主席开火。你满身是旧军阀习气,你参加革命,是入股来了。你是不折不扣的野心家。”
彭德怀气得脸色煞白,浑身颤料,说不出话来。
陈伯达抬手扶了一下眼镜,眼镜后面的两个小灰点很快亮了起来,嘴里发出极浓重的福建方言:“大量的事实足以说明,彭德怀反党、反毛主席的野心已久,他反对唱《东方红》,反对喊‘万岁’,反对在大跃进中进行大兵团作战,反对工地上红旗招展,在群众中造成很坏的影响!”
彭德怀抢着反驳一句:“陈伯达,你倒是说说,我哪来这么多‘反对、反对’呀?”
这时林彪开腔了:“老彭,你不要堵人家的嘴么!没有毛主席就没有中国革命的胜利,这一点恐怕包括你也是要承认的。中国只有毛主席是大英雄,谁也不要想当大英雄!”
柯庆施把嗓音提高到最大分贝:“我看他彭德怀就是想争当中国的大英雄。头几年他充当高饶反党联盟的重要成员,他感到不过瘾,实现不了个人野心,这一次不就是要招兵买马,另立山头,他好坐山为王吗?这就证明他是野心家、阴谋家、伪君子,他完全是有准备、有计划、有目的的,他的‘军事俱乐部’就是一个铁证!”
彭德怀气急了,他咬响了牙齿:“柯庆施,我什么时间成立了‘军事俱乐部’?那是毛主席的比喻,比喻,你懂吗?”
接着他再次申明他“充当高饶反党联盟的重要成员”的事实真相:
1952年彭德怀从朝鲜回来在北京医院治病,巧遇饶漱石也在那里治眼病,虽有接触,但谈不上什么阴谋。关于与高岗的交往,他直言不讳地说自己有三点错误:一、当了高岗的义务宣传员。抗美援朝期间,高岗在东北主持工作,对朝鲜前线给了很大支援,还亲自去过朝鲜两次。彭德怀对他有好感,便在一些场合讲过高岗的好话;二、在和高岗谈话时,议论过一些领导同志的缺点和错误,被高岗利用;三、对高岗的问题逐渐有察觉,产生了疑问,但没有及时向党中央报告。因为当时(1953年12月)正在召开军队高干会议,他想等会议结束时再反映,可是会议还未结束,高岗的问题便暴露了。邓小平同志找他谈话,他才感到差点上了当。之后,他积极地揭露高饶的反党事实,并就上述错误做了检讨。
没等彭德怀讲完,陈伯达、康生等人就截断他的话,说他“不老实,要翻案,想蒙混过关”……
朱德被这毫无根据的追逼激怒了。他用力击响了桌子:“如果彭德怀同志有错误,当然可以批评他!但绝不许无中生有,制造事端,随意给他扣各种大帽子!”
言辞铮铮,掷地有声,战友深情,寓于其中。陈伯达、康生、柯庆施愣住了,在这位德高望重的开国元勋面前,他们岂敢过于放肆?
就在这时,毛泽东亲临大会。会场立即安静下来,所有的目光投向他,所有的心脏紧缩着,等待着一阵雷鸣。
掌声过后,毛泽东挥了挥手:“该谁发言了?继续谈嘛,谈嘛。”
朱德咳嗽了一声,接着以缓和的口气说:“好吧,我继续说。彭德怀同志的检讨我认为是中肯的。说起来我对他也是很有意见,写信的时候也不和我们打个招呼,单枪匹马地干,能不犯自由主义错误吗?过去打仗总是研究了再研究,讨论了再讨论,才老打胜仗,很少吃败仗嘛。现在倒好,搞得你很狼狈,我们也不好收场。这样一来,谁还相信我们曾经在一个饭锅里吃过饭哟?”
毛泽东越来越坐不住了,不禁语带讥讽:“我说有些同志头脑不太好用了,谈问题婆婆妈妈的,颠三倒四,分不清主次,隔靴搔痒,抓不住实质喽!”他边说边抬起脚,用手拍了拍鞋。
毛泽东本想制造一个幽默——他很有制造幽默的天赋,但这次却没有引来像往常那样的哄堂笑声。
朱德苦笑一下,语塞。假如时间倒退回去10年、20年、30年,毛泽东会以这种口气训斥朱德吗?那正是朱、毛不可分的时代啊!
接着,毛泽东、刘少奇剖析彭德怀在庐山“下战书”与国际反动思潮有关,与赫鲁晓夫的支持有关:在他访苏期间,与苏联国防部长马利诺夫斯基谈得很投机,不知搞了些什么名堂。苏联当局把彭德怀抬得很高,说他是国际英雄。这些决不是偶然的,是彭德怀“里通外国”的证据。
彭德怀听罢,沉默了一阵子,突然爆发出一声近乎窒息的狂笑:“就是我不说话,怕是马利诺夫斯基也要喊冤枉!你们可以成立国际调查组嘛。”接着他把访问时谁在场,翻译是谁,同谁谈话,谈了什么内容,都一一道个明白。最后,他捶着自己的胸窝说:“我彭德怀注定一生与革命结婚,决不背叛革命!”
毛泽东脸上露出一丝笑容:“你这个人,一喊革命就最容易激动。现在不是要你激动,而是要你冷静地想一想你的问题。”
会场异常肃静。
突然,毛泽东话锋一转,再次历数了彭德怀的“旧账”,特别是提到1935年“会理会议”时林彪写信的事情。他说:那封信肯定是彭德怀鼓动林彪写的。
彭德怀霍地站了起来,他要申辩事情的真相:
1935年5月初,红军长征到了会理。这时,官兵们已是衣衫褴褛,疲惫不堪。很多人都在疑问:队伍究竟要走到哪里去?红军中江西人和湖南人很多,现在到了四川的边远山区,他们对周围的一切都感到陌生而凄凉,茫然不知所措。他们担心再也找不到回江西或湖南老家的路了。
遵义会议后,毛泽东挽救了红军,然而面临的局势十分严重:一方面军未能同贺龙和萧克率领的部队会合;未能建立一个新的苏区,张国焘率领四方面军不知转移到什么地方去了;瞿秋白已于一个多月前被国民党杀害;中央派潘汉年到上海找地下党组织联系,但上海的党组织已被蒋介石的秘密特务组织破坏了……红军与外界的一切联系全都中断了。下一步怎么办?人们在议论,人们感到困惑。
正是在这种局势面前,第一军团长林彪忍耐不住了。他抱怨说,毛泽东迫使部队走冤枉路。他把红军北上的路线比做一张弓,认为部队是沿着弓背而不是弓弦行军,走的不是捷径,是在敌人面前逃跑,使部队的精力消耗殆尽,毛泽东这样指挥不会成功。林彪的言论立刻遭到第一军团政治委员聂荣臻的激烈反对,他对林彪说:我们是在敌人的口袋里,如果我们不是这样出其不意地迂回行动,怎么可能突围?毛泽东指挥没错!但是林彪不听,私下给中央军委写了一封信,信中建议:毛泽东、朱德、周恩来同志随军主持大计,把战场指挥权交给彭德怀同志,即任前敌指挥,迅速北进与四方面军会合。
5月12日晚,中央在会理城外的一家铁匠铺里召开政治局扩大会议,有18人出席,他们是:毛泽东、朱德、周恩来、陈云、博古、王稼祥、刘少奇、杨尚昆、彭德怀、刘伯承、聂荣臻、林彪、张闻天、李卓然、何克全、董振堂、邓小平、邓发。
会上,毛泽东批评了林彪的信,指出这是对失去中央苏区不满的右倾情绪的反映,强调部队绕道前进是必要的。毛泽东嘲笑林彪道:你知道什么?你还是个娃娃。毛泽东在言谈话语间怀疑彭德怀是敦促林彪写信的后台。彭德怀会前看了林彪的信,当时没怎么在意,以为就是战场指挥呗,根本不知道林彪所指的是全军的指挥权问题。会上,彭德怀批评了林彪的作法,指出:遵义会议才改变领导,这时又提出改变前敌指挥是不妥的;特别提出我,就更不适当。同时,彭德怀也在会上做了自我批评:因鲁班场和翟元水两战未打好,有些烦闷,烦闷就是右倾。他完全拥护毛泽东的决定:蒋介石已截断了红军的退路,红军惟一的出路就是穿过彝族山区,向北突围,渡过大渡河。这样做虽然风险很大,但必须采取这种行动。
此时敌军已迫近金沙江,彭德怀没等开完会就去指挥打仗了,他没有来得及申明林彪的信是否与自己有关。
此后的24年中,毛泽东四次提到这件事,彭德怀都未介意,也没有同其他任何同志谈过此事,认为反正与自己无关,“事久自然明”,让那些有关的同志自己去申明吧。
这次毛泽东重提此事,可见如何耿耿于怀。彭德怀感到不申辩不行了。于是他追述了当时的真实情况,然后把目光投向林彪。他说:“既然主席多次提到会理的事情,这次得把问题搞清楚,不然我跳到黄河也洗不清了。林彪同志,请你说话,你写的那封信与我彭德怀有没有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