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热烈地欢迎彭德怀同志的这封信,认为他的立场和观点是正确的,态度是诚恳的。倘从此彻底转变,不再有大的动摇(小的动摇是必不可免的),那就是“立地成佛”,立地变成一个马克思主义者了。我建议,全党同志都对彭德怀同志此信所表示的态度,予以欢迎。一面严肃地批判他的错误,一面对他的每一个进步都表示欢迎,用这两种态度去帮助这一位同我们有31年历史关系的老同志。对其他一切犯错误的同志,只要他们表示愿意改正,都用这两种态度对待他们。必须坚信,我们的这种政策是能感动人的。而人在一定的条件下,是能改变的,除开某些个别的例外的情况不计在内。德怀同志对于他自己在今后一段时间内工作分配的建议,我以为基本上是适当的。读几年书报好。年纪大了,不宜参加体力劳动,每年有一段时间到工厂和农村去作观察和调查、研究工作,则是很好的。此事中央将同德怀同志商量,作出适当的决定。
毛泽东
1959年9月9日
9月13日,是会议的最后一天。
约8点钟,当与会者来到会场的时候,只见毛泽东早已坐在主席台上了。他那双夺人心魄的眼睛,他那雍容大度的气派,他那富有幽默的微笑,使每一个见到他的人,都会在刹那间被震撼。会场静得出奇,人们马上找到自己的座位坐好,屏息静气地等巨人的声音。
毛泽东站起来向大家挥挥手,然后坐下来说:“你们来得早,我来得更早,我还没有吃早饭,如果你们不反对的话,我就在这儿吃点东西。”
第二节 庐山风云汹涌激彭帅冤离永福堂(9)
会场上响起了一片掌声。
“这就证明你们不反对。”毛泽东轻松地笑笑,点点头。
很快,一位服务员端上来半碗稀粥、三块馒头干和一小碟炒辣椒。
在座的人不禁想起毛泽东在长征路上的一句口头禅:“不能吃辣子就不是真革命。”继而又想起“大脑袋”的红四方面军和“小脑袋”的红一方面军(因四方面军人多,军帽做得也大,而一方面军人少,军帽也小,故有此称)在懋功会师时,在举行的宴会上,毛泽东三句话不离辣子。祖籍江西的博古表示异议,他坚持说,江西人中不乏伟大的革命者,而他们并不喜欢吃湖南的辣子。
颇有心计的张国焘倒是听出了话外之音,故用筷子夹起一只辣椒,抛在地上。毛泽东针锋相对地马上夹起一只辣椒,送进自己嘴里。眼下,毛泽东拿起馒头干,夹上辣椒,一边吃,一边讲:
我这个人专爱吃辣子,可有的人不喜欢吃。人各有志,不必强求嘛。我劝你们几位(指彭、黄、张、周)应该学会吃‘辣子’了,不然怎么知道‘辣椒’是辣的呢?
“噢!闻天同志,我可没有想到你也参加‘军事俱乐部’了。这下可好,你们搞的是文武合璧嘛!文是张闻天、周小舟,武是彭德怀、黄克诚嘛!听说你们还想把胡乔木、田家英、吴冷西几位同志也拉过去,这可不行。你们别想着搞阴谋,把我的秀才拿走……”
最后,毛泽东挥舞着手势号召:要彻底批判彭、黄的资产阶级军事路线和本单位的右倾机会主义分子,将这场斗争进行到底!
会场的空气变得沉重起来,将军们又都绷紧了渴望能放松一下的神经。
彭德怀木然地坐在主席台上,耳边回旋着这极为熟悉而又陌生的咄咄逼人的声音,呆呆凝视着礼堂顶棚上的水银吊灯——顿时唤醒了几乎每天黎明都能产生的感受:他有早起跑步的习惯,当他迎着东方一抹红艳艳的霞辉奔跑着的时候,只见紫灰色的天幕上,那一颗最大最亮的蓝宝石般的星星正向他,向醒来的世界熠耀闪光。他呆呆凝视着它,心中立刻充满庄严、肃穆之感。就是这颗星,在光芒万丈的太阳还没有升起之前,首先在黎明前的黑暗中点燃了自己,以它全身心的爱,向大地宣告新的一天的到来。它无愧自己的名字——启明星!这时,它会看到茫茫原野之中、莽莽江河之上,有无数伟大而平凡的造物者,正在翘首仰望着它,用山岩一般坚实的脊梁背负起贫穷和艰难,一天又一天地播种着希望!有谁不承认这个民族生存能力的顽强呀!只要有一扌不土、一瓢水,就能够活下去,而且永无穷期地繁衍生息。这是洋人和高等华人所无法想象的。据说在太空中能见到地球上惟一的人类创造物便是长城——这是这个民族凄楚而悲壮的骄傲!当荒唐谬误、怪诞离奇和盲从蛮干组合在一起,狂热和愚昧便孕育而生,接踵而来的是人的生存本身也成了疑问——多可悲呀,导演悲剧和扮演悲剧角色的人物竟悟不出自己排演的是悲剧!启明星随之黯然无光,它的归宿在哪儿呢?
水银吊灯,启明星;启明星,水银吊灯。二者遥相辉映,相悖相应。当理智促使他从幻觉的缥缈中走出来时,眼前的一片惨白使他感到眩晕;揭发呀,批评呀,铺天盖地的罪名压下来吧!我可以毁灭自己,但决不出卖自己!
又一阵雷鸣般的掌声响起,使他的视听神经在瞬间的惊惧中断裂了好久:此间台上发生的一切,他毫无察觉——毛泽东的讲话结束了!
会议最后通过了一项决议,决定将党的八届八中全会和军委扩大会议精神传达到全军,迅速掀起批判彭德怀、黄克诚的“资产阶级军事路线”和“右倾机会主义”的高潮,号召全军为保卫党的总路线、反对右倾机会主义而斗争。
含冤离开中南海
9月17日,中华人民共和国主席刘少奇发布命令:根据第二届全国人民代表大会常务委员会第九次会议的决定,任命国务院副总理林彪兼国防部部长,免去彭德怀兼任的国防部部长职务。
这几天,每到黄昏,彭德怀就像幽灵一般在永福堂门前徘徊。他望着眼前这影影绰绰的景物,越发感到它们愈来愈朦胧,跟他愈离愈远……
他回到屋里,一支接一支地抽烟,烟雾化作各种奇形怪状的猛兽在空中张牙舞爪……
“景参谋,你来一下。”他突然对正在院子里浇花的景希珍大声喊道。
景希珍急忙跑过来,问:“彭总,您叫我有事?”
“我给主席写信了,请求去当农民,边学习边劳动。”彭德怀说,“主席的批示对我很关心,我们毕竟在一块30多年了,他还是不会忘记我的。不过我想,虽然主席和其他同志并没有让我搬出中南海的意思,可我也不能不考虑,我现在已经没有工作了,读书需要一个安静的环境,住在这儿给主席、总理他们添麻烦。你去和管理科说一下,我也给尚昆同志写封信,让他们给我在外面找个地方住,也好静下心来读书啊!”
景希珍偷偷地抹着泪,立即去了管理科。他为这位老人博大而坦荡的胸怀感叹不已!什么高官厚禄,什么荣华富贵,生不带来,死不带去,过眼烟云而已!只有高洁的品格,只有痴心探求真理的精神,才是永恒的。而这些,有的人是永远做不到,也永远理解不了的。
彭德怀提笔给中央办公厅主任杨尚昆写了一封信。信中要求搬出中南海,工作人员从简,专车换掉,一切待遇该怎么降就怎么降,决无怨言……
三天后,管理科通知,房子已找好,位于后海。彭德怀高兴地在景希珍、綦魁英随从下,和浦安修一起去看房子。
院子十分宽敞,院中有座楼房,靠近北海,风景怡人。彭德怀先是点点头,继而摇摇头,对管理科的同志说:“谢谢你们,给我找了这么个好地方。可是我今后的任务是学习,不能老观赏风光嘛!况且我学习是在中央党校,距离太远了,车接车送多不方便。我看,还是拜托你们就在西苑附近随便什么地方找处房子就行了。”
两天过后,管理科通知说:在西苑的房子找好了,它位于中央党校东面,叫吴家花园。彭德怀得知这一消息,连看也不去看了,马上向景希珍吩咐:“这个地方好!既远离闹市,又离党校那么近。好!你告诉管理科,咱们很快就搬进去住!”
“彭总,稍微缓一缓嘛,等过了国庆节再搬吧?”
“不,不,很快就搬!”
“那房子里乱七八糟的,也得等收拾好了再搬呀!”
“不用不用,咱们自己收拾就行。告诉他们,就搬,就搬!”
景希珍清楚,他决定的事情是不容改变的。也就只好去告诉管理科。
景希珍刚走,中央办公厅的一位同志来到永福堂。他告诉彭德怀:尚昆同志收到了他的信,马上找小平同志请示,小平同志随即打电话请示毛主席。毛主席同意中央办公厅的决定:彭德怀同志的政治待遇不变,仍然是政治局委员,国务院副总理。办公室撤销,可保留秘书1人,组织关系安排在中央党校。生活待遇也不变,仍然配备工作人员:秘书、警卫参谋、司机、医生、护士、公务员、管理员等九人。
彭德怀听后,紧紧地握住对方的手说:“谢谢了,感谢毛主席和办公厅对我的照顾!”接着又说,“我没病,要什么医生、护士的,到时候有个地方看病不就行了?现在我是闲人了,要公务员、管理员做啥子?免了吧!我坐的‘吉斯’也要坚决换掉,现在没有必要坐那么高级的车!上大街坐公共汽车不也很好吗?”最后他一再申明,希望中央接受他的请求。
谈话的同志只好如实地将他的请求向办公厅做了汇报。办公厅也只好尊重他的请求:人员从简,将斯大林赠送他的那辆灰色“吉姆”车又重新配给了他。
他把景希珍、綦魁英、赵凤池叫到跟前,语重心长的说:“我的情况你们和我一样清楚,这次中央和主席对我十分照顾,配给了秘书、警卫、参谋、司机、炊事员几个人,像医生、护士、管理员、公务员我都坚决谢绝了。我想问问你们有什么想法,愿意不愿意继续在我这儿工作?”
他说话的时候,故意显得很平静,可声调却越来越低。
他们很清楚,首长舍不下他们,他们也舍不下首长啊!特别是在这种时候,他身边亲人很少,夫人浦安修在师范大学工作,只有星期天和节假日才回来;大侄女彭梅魁在医院工作已有个孩子,只有逢年过节或一月半月地才来一趟。无形中,景希珍、綦魁英、赵凤池三人便成了他身边最亲近的人。在他们面前,他虽是威严的首长,却又像慈祥的父辈。在这种时候,他们怎么能为了自己的前程而舍下这位蒙受灾难的花甲老人呢?在他们的心目中,他还是以前的彭德怀!还是深受民众敬仰和爱戴的元帅!还是对他们关怀备致的首长!
要说有想法,他们只有一个:老总在部队的职务已全部罢免,已不再是部队的人了,他们留下来,势必也要脱军装,心里实在舍不得解放军这个大家庭。
彭德怀似乎看透了他们的心事,问道:“你们有什么要求,尽管开口,我办不到,还可以向中央反映嘛!”
景希珍喃喃地说:“彭总,我们……我们舍不得这身军装……”
这话触动了彭德怀的心:军人,这个字眼在人们的心里是多么威严而崇高!当年自己正是怀着尚武之心参加湘军的。自立下“石穿”之志,就是要把枪杆子从敌人手中夺回来,为穷苦人打天下!戎马生涯几十载,南征北战大半生。如今,人民军队已成为保卫人民江山的铁壁铜墙,作为它的每一分子,怎么能不万分珍惜自己的荣誉呢?
他理解他们,就像理解自己一样。
他什么也没说,抓起电话要通了中央办公厅,他把保留他们军籍的请求告诉了杨尚昆。第二天,军委办公厅将景希珍、綦魁英、赵凤池三人叫了去,很明确地向他们传达了军委的意见:他们的工作性质不变,隶属关系不变,仍归军委办公厅管,享受军人的待遇。
三人回来见了彭德怀,都激动得痛哭流涕。
“有道是‘人生何处不相逢’,我们还是拧在一起了。好,我们现在就行动吧!”彭德怀欣然下了令。他和景希珍一起负责收拾家中的东西,綦魁英负责收拾办公室遗留的文件和资料,赵凤池负责搬运。
景希珍把彭德怀的元帅服从衣拒里取出来,一种崇敬之情油然而生:啊,元帅!这是多少英雄豪杰,志士仁人毕生为之奋斗为之攀援为之献身的最辉煌的宝塔之巅啊!可它却捡不来要不来争不来换不来。它的无与伦比的价值,在于它是文韬武略、大智大勇、大仁大义的结晶,而与无德无才的平庸之辈,鼠肚鸡肠的肖小之辈、狗苟蝇营的奸邪之徒根本绝缘。
“景参谋,怎么愣在那儿?快收拾嘛!”彭德怀哪里晓得他的部下在为“元帅”感慨不已啊!
景希珍把他的元帅服、常服以及所有的布、呢军装,佩戴的军衔、勋章和所有与军队有关的东西全部整理好,摆满了几桌面。
“怎么,要搞展览哪?”彭德怀扭头一看,嚷道。
“这些东西开个博物馆绰绰有余!”景希珍一本正经地说。
“你想得多美哟。”彭德怀脸上露出一丝笑容,但马上消失了,“哎!身外之物,生不带来,死不带去,赤条条来去无牵挂。凡是当老百姓用不着的东西我都不要了,统统上交!”
尽管景希珍要多不忍心有多不忍心,要多不情愿有多不情愿,要多舍不得有多不舍得,但也只好在彭德怀的监督和强迫下,把东西一件一件装入箱子。什么照相机、狐皮大衣、长筒皮靴、名人字画,还有金日成和其他国家首脑赠送的珍贵礼品,中国的、外国的,过去的、现在的,一件一件统统不留,统统上交!
当景希珍把那枝彭德怀十分心爱的猎枪取出来时,彭德怀接过来,思忖了好大一会儿,说:“早就答应给胡子(指贺龙),怕现在给他也不合适了,哎,上交吧!”他连看也不看,把枪递给了景希珍。
“现在不合适,等以后再给嘛。”景希珍用乞求的目光看着彭德怀。
“不,用不着了,上交!”他坚决地挥挥手。
景希珍无奈,将枪装入箱内。
当景希珍和赵凤池把装满一车的物品送交管理科后又返回来,只见彭德怀正在翻腾他们偷偷给他留下的几箱东西。他把几件好衣服拽了出来,把一些作为布置新居的装饰品也都翻了出来,仅留下他认为最需要最宝贵的一大堆书籍。
他亲自看着景希珍把东西装上车送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