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云比较说,现在同第一个五年计划时期相比,水利和机械这两个条件要好一些,灌溉面积扩大了,防洪能力加强了,排灌机械多了,拖拉机和其他农业机械也多了。同时,工业基础大了,可能支援农业的力量也比过去增加了。这是一方面。
另一方面,土地、耕畜、肥料、农具、种子这几个条件,现在都比过去差。拿土地来说,最近四年,水利、工业、交通的基本建设占用的耕地大约有2亿亩,菜地扩大了5000万亩,而新开荒地只有1.5亿亩,增减相抵,粮食和其他作折的用地减少了1亿亩。全国的耕地一共16多亿亩,减少了1亿亩,是一件大事。而且,这几年减少的耕地,大多是产量高的好地;增加的耕地,大多是在黑龙江、新疆、内蒙古等边远地区,一般的产量比较低。耕畜和狩猎现在比过去少了,有一部分种子退化了,有些地方的茬口搞乱了。
根据这样的比较,陈云认为农业恢复不会很快。他讲,一五时期,五年合计共增产612亿斤,平均每年增产122亿斤。如果公布的1957年的粮食产量有“水分”,那末每年平均增产的数字还没有这样多。按通常情况说,恢复时期的速度可能会快一点,但是,也要看条件怎样。总的看,好坏两种条件相抵,现在的条件可能不如过去。这是稳当的说法。至于农业恢复的速度能够多快,目前还不能肯定,需要再看一两年。那时候,实践将会证明能不能快一点。
陈云指出,经济形势面临的第二大困难是,已经摆开的基本建设规模,超过了国家财力物力的可能性,同当时的工农业生产水平不相适应。
在这个问题上,也有不同的看法。有人说,“大跃进”那几年建设规模是合适的,就是因为有灾荒才发生了问题。也有人说,是农业扯了腿,不然就正好。在他们看来,好像是工业吃了农业的亏,工业本身没有问题。
陈云不同意这种观点,认为是基本建设规模过大,农业负担不了,工业也负担不了。不仅在农业遇到灾荒的时候负担不了,即使在正常年景,也维持不了。
他说,工业建设的大发展,是建立在1958年生产7000亿斤粮食、7000万担棉花的错误估计上的。当时以为粮食过关了,可以大办工业,所以大量招收职工。这几年增加了那么多职工,绝大部分是1958年下半年招收的。从过去的经验看,今后几年即使恢复到年产3700亿斤粮食,同现有的建设规模还是不相适应的。
已经摆开的建设规模,不仅农业负担不了,而且也超过了工业的基础。建设规模大增,除1958年误认为粮食过了关以外,又是根据产量很快可达到五六千万吨的设想来布置。实际中工业的情况是,工人增加得太多了,产量却增加得不多。工业产品不论从数量、质量、品种、规模来看,都不能满足各个方面的需要。因此,基本建设项目就不得不一批一批下马,工厂半成品就不能不大量积压。
陈云指出的第三个严重困难是,钞票发得太多,通货膨胀。
通货膨胀的提法是非常尖锐的,也是非常刺耳的。但陈云从实际出发,认为事实就是这样。他说,现在的通货膨胀,虽然根本不同于国民党垮台前那种恶性通货膨胀,但是,毫无疑义,也是一种通货膨胀。这几年挖了商业库存,涨了物价,动用了很大一部分黄金、白银和外汇储备,在对外贸易上还欠了债,并且多发了六七十亿元票子来弥补财政赤字,这些,都是通货膨胀的表现。
陈云分析造成通货膨胀的原因:一方面支出钞票多;另一方面,农业、轻工业减产,国家掌握的商品少,这两方面不能平衡。
对通货膨胀的趋势,陈云认为,照现在的情况看,在采取有力措施以前,恐怕还不能停止。我们必须坚决扭转通货膨胀的趋势。否则,将不利于农业的恢复,不利于市场的稳定,不利于经济建设的开展。
陈云指出的第四点困难是,城市的钞票大量向乡村转移,一部分农民手里的钞票很多,投机倒把在发展。
对这一点,那时在高级干部中也有不同的看法。
陈云说,目前的情况是,农民自己经营的副业产品,集体和个人生产的三类物资,都大幅度地涨价。在过去一年多中间,农民在自由市场上出卖相当于正常价格10亿元左右的物资,换去了30亿元左右的钞票。现在不少农民手里的钞票相当多,城市钞票向农村转移的趋势还没有停止,还会继续一段时间。原因是国家没有充分的商品来满足城市的需要。我们要公社和农民发展农副业生产,不让卖不行,过多地采购也不行,而城市人民又要吃,价钱虽高,你不买,有人买。过去每年供给城市的猪肉30多亿斤,现在还不到10亿斤。
在物资少、钞票多的情况下,出现了相当严重的投机倒把现象。对于这种情况,陈云说,要把两种人区别开来。一种是农民,他们把自己生产的猪肉、鸡蛋等在自由市场上高价出卖多得了一些钱;另一种是投机分子,他们一手买进,一手卖出,一转手就捞很多钱,从人数说,前一种人占多数,但后一种投机分子确实也不少。一辆自行车要650元钱,还有人抢着买。
对市场投机分子,陈云是深恶痛绝的。建国初期市场动荡,造成普通百姓心理恐慌,和投机分子兴风作浪有很大关系。陈云要求,对于投机分子,采取有效办法来对付。
对于农民持有大量钞票的情况,陈云则提出另一种解决办法。他说,大批钞票流向农村,国家没有足够的工业品来回笼这些钞票。集体生产者向国家出售了一定数量的农副产品,也得不到等价的工业品。农民卖出100元的农副产品,国家能够供他们的商品只有60多元,加上理发、看电影等,也只有七八十元,还差二三十元。没有相当的工业品供应农村,没有等价交换,单靠政治动员,是难以持久的。在相当范围内的自由市场,对促进生产是有利的。但是,农民高价出售农副产品所得到的钞票,如果不想办法换回来,农民手里的钞票越来越多,就有农民不愿意继续向国家出卖农副产品的危险。
陈云指出的第五点困难是,城市人民生活水平下降。吃的、穿的、用的都不够,物价上涨,实际上工资下降很多。这是已经彻底表面化的现象,无可掩饰。
这五点困难,陈云认为其中一、二点是基本的,其他三点都从前两点派生出来的。
陈云把当时面临的困难讲得这么透彻、这么严重,是为了从中找出经验教训,从而找到走出困境的办法。但这样做是有很大的政治风险的。从批评反冒进、特别是庐山会议批判所谓“彭黄张周反党集团”和右倾机会主义以后,大家讲困难都要先把光明面多讲一点,要套用一个指头和九个指头的形势估计程式,以免被看做是右倾、是把形势说成“漆黑一团”,想泄气。事实上,当年8月的北戴河政治局会议,确实就把陈云实事求是估计形势说成了“黑暗风”,予以严厉地批判。
但陈云并未因此而退缩。他说,目前的困难是相当严重的。对这些问题事实上存在着不同的看法,这种不一致是正常的、难免的。不要掩盖这种不一致。这几年处在大变动中,大家对形势自然会有这样那样的看法。取得认识的一致,需要时间,需要事实的证明。大家的认识,在实践的过程中,可以逐步地一致起来。把各种不同的看法说出来,进行讨论,不是坏事而是好事,有利于使认识趋于统一。高级干部的看法统一,非常重要。经过讨论,如果还有不一致的意见,可以保留,可以再看一看,保留不同意见是容许的。
陈云严肃地说:“逢人只说三分话”,说话有顾虑的情况还是存在的。见面打“官腔”,不互相交心,这种情况继续下去,革命是会失败的。我们干革命的,应该讲真话,有问题就提出,有意见就发表,认真地进行讨论。
讲清楚困难,指明了克服困难的有利条件后,陈云提出了克服困难的六个办法:
第一个办法是,把十年规划分成两个阶段,前一阶段是恢复阶段,后一个阶段是发展阶段。
陈云提出把十年规划分两个阶段的说法,虽然没有人提出异议,但他提出恢复需要五年时间的意见,有人认为太悲观了,后来,又被说成是“右倾保守”,泄了气,受到了不公正的批评。最后实际却表明,陈云的估计惊人得准确。
第二个办法是减少城市人口,“精兵简政”。
建国之初,陈云已经领导过一次抑制通货膨胀的行动,但是鉴于这次通货膨胀与那次通货膨胀相比,产生的原因、性质、经济条件等方面都有不同的特点,他制定的方法也不尽相同。这一次他制定的方法是:
一、严格管理现金,节约现金支出,银行把钞票管理好,能不用钱一定不用。
二、尽可能增产人民需要的生活用品。
三、增加几种高价商品。
搞高价商品,当时已经在进行。
“大跃进”后市场紧张,一个结果是票证经济大流行,什么东西都要凭证供应,引起群众不满。江苏有一个资本家讲:“现在人民币不挂帅了。”上海一个医生对党委书记说:“我和老婆两个人每月工资400多块钱,但是什么东西都买不到,发给我们没有意思,还不如把工资还给公家。”
为了缓和人心,一些地方开始出售高价商品。1960年8月8日,中共中央批准北京市委关于饮食业实行凭证供应的意见,同意保留少数高级饭馆可以不凭票,实行高价销售。这一办法逐渐在一些大中城市推广。后来又增加了高价糕点、高价糖果。
1961年1月19日,陈云在中央工作会议上讲话,提出安排市场要网开一面,对出售高价糕点、高价糖果十分支持,并鼓励商业部门放手卖。
陈云认为,在供应紧张的时候,总要网开一面,他曾经了解过,英国伦敦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中虽然实行严格的粮食配给,但饭馆还是开的,一个人只能吃一份,不要粮票。
陈云总结了这样做的三大好处,一是可以缓和人心,二是可以增加营养,三是可以回笼货币。他赞扬说,用这个办法回笼货币,实在是打一个大主意。
出售高级糕点前,有关部门曾经送了几十种样品给陈云等人看,做的还是比较可以的。但是后来陈云让自己的孩子在中南海排队买了一斤,拿回家一看,就觉得做得很不像样。北京的高级糕点开市的前一天晚上,姚依林到零售店去看样品,发现质量也不好。陈云对做假样品给他们看很有意见,指出高价点心贵得像个样子。当时高级点心质量不好,是因为把做糕点的老师傅搞到乡下去了,陈云就指示要把这些人找回来重操旧业。
陈云提出,要充分利用进口的糖和麦子,先用来制作高级糖果和糕点。他说,从古巴进口的糖,平均分配的每个人只能摊到很少一点,我们中国有七万万张嘴巴,稍微张一张就差不多了。
他还要商业部门不怕抢购高价商品,说,你越怕鬼,鬼越厉害。可以放大胆子,敞开来卖高价糕点、高价糖果,让人民币“挂帅”,挂得越多越好,把钞票都挂过来。
他算了一笔账:资本家一年定息最多1亿元,让他们把所有定息都拿出来买糖果,也才买掉一万吨,却能回笼1亿元货币;高级知识分子最多20万人,每人买100斤才不过10000吨;5000万职工,只有那么多工资,要养家活口,要吃饭,是不能多买的,平均每人买一斤,就是了不得的事情,也只有2万多吨。国家手里,已到货的糖就有十几万吨,在路上还有二十几万吨,第二季度靠得住的还有30万吨,根本用不着怕抢购。
他举例说,天津高价糖果,第一天卖了7万斤,第二天卖8万斤,第三天就只卖了8000斤。开始买得多些,这是人们心理作用。敞开来卖之后,情况就会改变,数量就会降下来。
陈云当时已经考虑要增加一些高价商品,说有了猪肉可以在饭馆里搞些炒肉片、炒肉丝卖高价。但由于生猪肉饲养一直没有能恢复元气,这个打算最后落空了。
由于过去高价商品品种太少,回笼货币数量有限。陈云在西楼会议上就提出,要增加一些高价商品。
他说,高价商品不要星星点点地搞,这也高价,那也高价,所得不多,弄得名誉不好。应该是不搞则已,一搞就要能收回一大批钞票。我们增加几种高价商品,首先是为把在自由市场上商人出售商品的人的钞票收回来,同时也利用它来平衡商品供应量同购买力之间的差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