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哈努克想起他刚到欧洲时,正在法国治病的朗诺专程来到西哈努克作短暂停留的罗马,觐见亲王。临回国前,他又来到格腊斯海岸边,就国内问题征询西哈努克的意见,同时也向亲王道别。这位柬埔寨的政府首脑再一次向西哈努克垂首鞠躬,“重申永远忠于西哈努克”。朗诺的态度使西哈努克多少有些安慰,他至少认为,这位他一手提拔并相当倚重的军人政治家不会把他一脚踢开,在柬埔寨重新开始一个时代。所以,当朗诺希望西哈努克尽早回国时,亲王没有明确表示接受。
何时回国远非只是个时间问题。西哈努克要在万里之外,遥遥注视国内发生的一切,然后才迈出他的下一步。
朗诺曾经外出治病,到过法国、意大利,2月间回国了。紧接着,国内反越活动升温的电文如雪片般地传到法国。据报,朗诺回国后采取了三个具有强烈反越倾向的举动。一是下令回收所有500瑞尔面值的现钞。表面上,这是为了杜绝市面上出现的伪钞,实际上是为了对付在柬埔寨边境地区活动的越南抗美武装。多年来,他们一直在用这些当时最大面值的钞票在柬境内进行采购。据说,这一次的回收使越方损失了7000万美元。
朗诺的第二个举动是秘密同“自由高棉”的头子山玉成合作。从50年代起,“自由高棉”所从事的分裂国家的活动,一直受到西哈努克和全国人民的唾弃。山玉成拉上他的武装,常年活动在与南越交界的边境地区,山玉成本人则住在西贡,靠南越政权的支持和施舍过活。朗诺早就有心利用这支难以剿灭的武装,现在,他派人同山玉成进行联系,要求山玉成的部队在打击柬埔寨边境的越南共产党部队时,予以合作。
为了在舆论上造出声势,朗诺授意金边的传播媒介,对历史上柬越两国的领土问题、民族问题等作文章,煽动对越仇恨。正在此时,美国的轰炸机以柬埔寨境内有越南共产党部队为由,对柬边境地区进行轰炸,造成多人死亡,国内舆论大哗。右翼报纸不去指责美国的轰炸,只一味地抨击是越南人引来了美国人的炸弹,在本来就紧张的对越对立情绪上又烧了一把大火。
读到这些电文和报告,使西哈努克紧皱起了双眉。柬埔寨是个小国,在周边国家彼此冲突对峙的环境下,他一直采取了小心翼翼避免交恶的政策,这才使柬埔寨平安无事地生存了这么多年。朗诺的这种明显的反共亲美倾向,毫无疑问,将给柬埔寨带来难以预料的灾难。
更令西哈努克揪心的是,朗诺给柬埔寨军队下令:对在柬边境地区的越共部队进行炮击。
隆隆的炮声,击碎了柬埔寨王国的平安之梦。西哈努克奉行多年的中立政策,就此被朗诺画上了一个句号。
从3月初起,政府官员们开始策动靠边柬越边境省份的学生和群众举行反对在柬境内居住的越南人的游行示威,高呼:越共滚出去!柬埔寨不是越共的领土!杀死越南佬!3月11日,经过精心的谋划,金边爆发了大中学生的大规模“自发性”示威游行。游行队伍经过国民议会,经过王宫,最后冲进越南民主共和国大使馆和越南南方临时革命政府大使馆,疯狂地进行捣毁活动,张贴反越标语。令人奇怪的是,平日里的这类骚乱,朗诺的警察从来都不让西方记者进行采访报道,但这一次,却准许外国记者及时赶到现场,不仅进行了录音采访,而且还很悠闲有序地拍摄了电影电视。由于一切都好像事先演练过,完全是程序化的节奏,所以一名英国电视摄制人员在拍摄完毕后得意地说:“看来更像是一部电影,而不像是一部记录片。”
这个事件的发生时间是在西哈努克预定离开巴黎飞往莫斯科前的几小时。
值得人深思的是,24小时以前,西哈努克在巴黎刚宣布越南民主共和国总理范文同即将对柬埔寨进行国事访问。这显然是一个反对亲王政策的行动。
在结束法国之行前,亲王对记者们说:在柬埔寨的议员中间,真正爱国者的声音受到了压制,占上风的是一些“美元爱国者”(PATRIOT SOFTHE DOLLAR)。
心事重重的西哈努克离开法国,踏上了去莫斯科和北京之路。他要再次通过自己的外交努力,使他的国家免受战火刀兵之灾。
从个人感情来讲,西哈努克对苏联人并没有什么好感。每次一想到苏联,他就难免要想到“老鹌鹑”这个词。这是柬埔寨人对苏联的前领导人赫鲁晓夫取的浑名。
就交往而言,西哈努克与苏联人也不可谓不深了。50年代,西哈努克就应邀访问过这个世界上最大的共产党国家,参观了莫斯科、列宁格勒、克拉科夫和布尔诺等地方。苏联人向柬埔寨提供了援助,在金边修建了一所巨大的医院,被亲王命名为“柬苏友谊医院”。后来,苏联人又计划在滨海的贡布省的甘寨河上修建一座水坝和柬埔寨的第一座水力发电站。可惜的是,本来就不多的贷款被苏联工程技术人员长期用来进行昂贵的实地“考察”和修建苏联技术人员住宅区,设想中的水坝工程成了泡影。
这件事自然使亲王对苏联人的看法产生了阴影,但真正让西哈努克对苏联人难以恭敬的,还是其领导人的粗鲁。1960年秋天,世界不结盟国家的领导人在联合国大会上相聚,这次会上流传最广的新闻并不是新闻公报,而是担任苏共总书记的赫鲁晓夫在大会上居然脱下鞋子将桌子敲得砰砰作响,引起大会和舆论的大哗。对西哈努克而言,这位苏共总书记的不讲礼貌还有另外的明证:在联合国举行的鸡尾酒会上,赫鲁晓夫邀请亲王对苏联进行国事访问,并当着围在四周的记者们大声说:由于亲王的夫人莫尼克的美貌给他留下了强烈的印象,如果莫尼克不陪同亲王的话,那他就不允许西哈努克踏上苏联的土地。
当西哈努克带着莫尼克降落在莫斯科机场后,他惊奇地发现,几乎全苏联的领导人都在向他的夫人献殷勤,反而把亲王晾在了一边。当时的勃烈日涅夫还是赫鲁晓夫的副手,他不敢当着他的上司造次,只是等赫鲁晓夫走到西哈努克背后给他取糖果,同时与亲王说一些客套话的时候,他才对亲王夫人采取了“迷惑人的手法”,以过分的交际手段掩盖他得不到机会的火气,以过分的礼节换取无拘无束的迷人的微笑。后来,赫鲁晓夫居然越轨地要莫尼克参加在克里姆林宫举行的两国正式会谈。他安排莫尼克坐在他的对面,以便可以随意端详她的容貌。坐在亲王对面的勃烈日涅夫也难以自持,不停地斜着眼睛瞟向莫尼克。结果,只有板着面孔流露忧郁的外交部长葛罗米科在同西哈努克讨论苏联援助问题。
会谈结束的那天晚上,西哈努克为他的东道主举行了一个古典舞蹈晚会,表示答谢。演出结束之后,赫鲁晓夫再一次别出心裁。他夺来表演《罗摩衍那》神话中白猴子的演员的面具,把它戴在自己脸上,并尽力模仿高棉舞蹈家表演猴子的角色。他的表演受到亲王周围亲近的人们的赞赏,但同时,人们对一个大国领导人的如此举动感到无比惊讶。
赫鲁晓夫的动作使亲王想到一个词:熊。后来,他一想到苏联,脑子里几乎会同时冒出“熊窝”这两个字来。
现在,他又要踏上苏联的土地了。赫鲁晓夫早已下台,靠着养老金忧郁度日,当年他的副手占据了苏共总书记的宝座。不知道有“三架马车”之称的现任苏联领导人勃烈日涅夫、柯西金和波德戈尔内,会怎样来对待他这个处于混乱心情中的国家元首。
苏联国家主席波德戈尔内在机场迎接了西哈努克一行。到达莫斯科的国宾馆后,主席在供西哈努克下榻的房间客厅里与亲王进行了短暂的会谈。他说,希望亲王立即返回到金边,以使柬埔寨不要出现一个亲美政权。
“是否立即回金边的事,这我得认真想想。”西哈努克望着一脸严峻的苏联国家主席。“形势已经非常恶化了。”波德戈尔内简要地介绍了他所了解到的柬埔寨局势,朗诺和施里玛达已经公开地向边境地区的越共部队宣战,成为越南战争的直接介入者。“而且。”苏联主席一动不动地望着西哈努克,“根据我们得到的情况,政府里有人煽动学生和群众制造反越乱毛,金边已经开始出现反对您的言论,您的一些亲属受到质询和非难。现政府已开始滑上完全脱离您政策的轨道。”接着,苏联主席讲述了金边发生的捣毁越南民主共和国与越南南方临时革命政府大使馆的详情。
对苏联主席通报的情况,西哈努克虽说并不是没有预料,但一切恶化得那么快,连这个世界上最大的共产党国家也沉不住气了,这不能不使亲王感到惊讶。
“我还是得想想才能决定是不是马上回国。”西哈努克沉默一阵后回答,“需要我认真思考的事情确实太多了。”
作为政治家,他当然明白,从胜利到失败、从一国之君到阶下囚,往往只有一步之遥。
3月11日夜晚,莫斯科国宾馆西哈努克下榻的房间,灯光一夜没有熄灭。
在接下来几天与苏联领导人的会谈中,西哈努克发现,他们无意于向越南人施加压力,让他们完全撤离柬埔寨领土。但他们向亲王许诺,如果他要拿起武器“反对极右分子”,那他们会给予他支持。
西哈努克用忧郁的目光望着苏联领导人。
“如果您决定战斗的话。”苏联总理阿历克塞?柯西金缓慢地斟词酌句,注视着西哈努克脸上的变化。“我们可以在六七个月内,把武器、装备和各种车辆送到您手中。”
“可是,总理先生。”西哈努克有些激动地回答:“要是没有那些装备和车辆,只要几个星期,我也许就为国捐躯了。换句话说,只有立即进行大规模军事援助,才有可能展开战斗。”
谈判桌上的这番对话,实际上已经没有了意义。如果苏联领导人的原意是要西哈努克对朗诺极右分子刀兵相见,或者是要亲王命令朗诺的部队对南越和美国军队开火,都已经非常不现实。会谈的结果,是苏联领导人重申了对西哈努克中立政策的支持,而这种支持更多的是体现在道义方面。
就在西哈努克坐在克里姆林宫的沙发上,与苏联领导人话别的同时,金边的局势已发生了根本的变化:朗诺和施里玛达操纵议会,罢免了西哈努克的国家元首职务。
按照拟定的日程,西哈努克将于3月18日下午离开莫斯科,前往他访问的下一站――北京。柯西金代表东道主,前往机场欢送亲王,与西哈努克同乘一辆吉尔高级轿车。
车队驶过莫斯科街头,早已安排好的欢送人群向亲王频频挥动柬埔寨的国旗,高呼表示良好祝愿和苏柬友谊万古常青之类的口号。西哈努克在这些天里,经受着他从政以来最大的政治和心理压力,面容显得有些疲倦。但这时,他仍振作精神,面露笑容,不断向车窗外的人群挥手致意。
直到汽车出了莫斯科,拐上去机场的大道,西哈努克才回过身来,转向旁边的苏联总理。
“亲王陛下,我们刚刚得到消息,金边今天发生了重大变化。”
“是么?什么变化?”西哈努克急切地问。
“你们的国民会议举行了一次剥夺您的权力的表决。”柯西金低沉地说。出乎意外的是,他在这时反问西哈努克:“这是什么意思?”
“这是什么意思?这意味着我已被废黜了!但这是违背我国宪法的,是不道德的行为。”
这么多天以来,尽管“废黜”这个词不断在他脑海里出现,但把它说出口来,这还是第一次,连他自己都吃了一惊。
“那您打算怎么办?”
“我当然要进行反击。”西哈努克答道,随即就陷入了沉默。他心里在想:为什么苏联人要把这个消息封锁到现在,直到快进机场了才告诉给我?
很显然,莫斯科不愿意收留一个流亡国君。
“您可以绝对信任苏联对您的斗争的支持。”柯西金打破了沉默,“我们将永远支持您,而且支持到底。您将会看到中国人对这件事采取什么态度。当您在金边掌权的时候他们是帮您的,但您现在不再掌权了,您将会看到他们怎么办!”
西哈努克了解中国和苏联这两个共产党大国之间从60年代以来的纷争,最近因为边界问题,两国还发生了些武装冲突。但是,苏联总理这么来预测中国人对他的态度,是他所没有料到的。
难怪中苏之间要起冲突,看来,苏联人太不了解中国人了。
但这话他没说出口。他转向总理:“谢谢你们的支持。我将继续前往北京,取得我的老朋友周恩来对我的支持。然后,我将返回莫斯科。”
苏联总理微微点头:“不管您怎么干,您都可以指望我们支持您。”
车到机场,西哈努克和前来送行的人们一一握手告别。走到柬埔寨使馆人员和留学生们面前时,亲王告诉同胞们说,他已经被朗诺和施里玛达操纵的国民会议废黜,但是这是一次非法行动。鉴于莫斯科和北京不会承认新政权,他将考虑成立一个民族团结政府来组织抵抗运动。
豪华的苏联伊尔辛62飞机腾空而起,载着西哈努克一行飞向难以预料的未来。
当晚,飞机在苏联的伊尔库茨克短暂停留。当地的州长到机场迎接亲王,并设宴进行款待。尽管西哈努克心里相当复杂沉重,但举止言谈却丝毫未乱方寸,而且相当得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