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书精要
“这部谱系的三章在惊世的表达、立意和艺术方面都可以说是所有文字中最耸人听闻的……在每一章的结尾……都可以透过浓重的烟雾看到一个崭新的事实。”
——尼采《看哪!这人》
弗里德里希·尼采1844年10月15日生于普鲁士萨克森的洛肯镇。父亲卡尔·尼采是一位虔诚的路德教牧师,母亲弗兰西斯卡·尼采也出身于一个乡村牧师家庭。1849年7月在尼采五岁的时候,他父亲便不幸去世。1850年春天,依祖母之命全家迁居到萨勒河畔的瑙姆堡,这时家中还有祖母、年轻的母亲、两个姑姑和一个妹妹。所以,尼采几乎是在一个完全由女性组成的家庭中长大,并且从小体质就不好,一直受着眼疾和头痛病的困扰。尼采的一生充满变数,这些在他后来思想历程的发展中留下了很深的烙印。
尼采的少年时光是在瑙姆堡度过的。1858年10月,他进入普福塔文科中学学习,并于1864年10月中学毕业升入波恩大学,主修神学和古典语言学,在波恩大学尼采遇见了日后介绍他到巴塞尔大学任教的古典语言学专家李奇尔教授。1865年10月尼采转学到了莱比锡大学继续攻读古典语言学。幸运的是,李奇尔教授也因为某种原因在此前就来到了莱比锡大学。1869年大学毕业后受聘于巴塞尔大学出任古典语言学的副教授,一年之后转为正教授。
尼采的一生著述丰富。在莱比锡大学期间,尼采第一次读到了叔本华的《作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并且结识了瓦格纳,这两件事对尼采的影响是具有深刻意义的。作为一个思想家,尼采是以叔本华的理论为出发点的。从1870年创作《悲剧的诞生》(1872)到接连发表的四篇“不合时宜的思考”:《忏悔者和作家大卫·施特劳斯》(1873)、《历史对生命的用途和滥用》(1874)、《教育家叔本华》(1874)和《瓦格纳在拜洛伊特》(1876),尼采早期的作品几乎都脱离不了叔本华唯意志论和瓦格纳悲剧艺术精神的影响。叔本华吸引尼采的是他反理性主义的哲学立场和悲观主义的人生观。叔本华在《作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这本书中所体现的否定生命意志的悲观哲学激发了年轻尼采的巨大激情和创造力。“我在书中看到一面镜子,它反映出的世界、生命和自我的情感是可怕而恢宏的……”里查德·瓦格纳(Richard Wagner)是德国音乐界的大师,是后期浪漫主义作曲家的代表人物。他之所以吸引尼采,不仅是因为尼采也深爱音乐,同时更因为他们都对叔本华哲学怀着一份共同的喜爱之情。在瓦格纳早期的一些作品中不仅赞美了叔本华无休止的、盲目的与挣扎的意志,而且还表现出了一种沉醉的欢欣,留给了推崇酒神精神的尼采许多启示。
1878年,尼采创作了《人性的,太人性的》(第一卷),在其中他批评了瓦格纳及其艺术观,宣告了两人之间友谊的破裂。也正是从这时候开始,尼采达到了他思想的成熟期,他让自己从叔本华的形而上学、瓦格纳的美学及其基督教信条中解放出来,获得了精神上的充分自由和完美独立。“成熟的尼采著述,则以此为始。”在思想传承的意义上,尼采无疑是叔本华唯意志论的继承者。但同时,尼采在某种意义上又超越了叔本华悲观主义的生命意志论。他提出了“重估一切价值”的口号,并创造了自己的“强力意志”学说。这些思想主要体现在尼采后期的也是更具代表性的许多著作中。
1879年,尼采因病辞去巴塞尔大学的教授职务,并独自开始了在欧洲各地的漫游生活。在这期间,虽然尼采的身体状况日益恶化,但这却没能阻止他继续其激情的创作。在最初的五年时间里,尼采共发表了四部著作,即《人性的,太人性的》(第二卷)(1880)、《曙光》(1881)、《快乐的科学》(1882)和《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1885)。其中,尤以《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最为著名。
此后近五年的时间里,尼采又完成了一系列著作:《超善恶》(1886)、《论道德的谱系》(1887)、《瓦格纳事件》(1888)、《酒神颂》(1888)、《反基督的人》(1888)、《看哪!这人》(1888-1889)、《尼采驳瓦格纳》(1888)、《偶像的黄昏》(1889)等。
1889年,尼采在都灵精神错乱,被送往耶拿大学精神病院。1890年5月,其母护送尼采回瑙姆堡。1897年,尼采的母亲逝世,尼采同其妹妹迁居到魏玛。1900年8月25日,尼采病逝于魏玛。
尼采逝世后,他生前的部分未完成稿件和笔记也陆续被整理发表。
“作品内容”
尼采一生中讨论道德哲学的著作有很多,但其中阐述得最为系统和深刻的当首推《论道德的谱系》。全书共分为三章:“‘善与恶’、‘好与坏’”,“‘负罪’、‘良心谴责’及其它”,“禁欲主义理想意味着什么”。依照尼采在随后完成的自传《看哪,这人》中的概述,三章的主要思想分别是:第一章阐述的事实是基督教心理:即基督教产生于怨恨精神,而不是像人们通常相信的那样产生于“圣灵”。就其本质来说,基督教是一场反向运动,是一场反对高贵价值统治的伟大起义。第二章说明的是良心心理:即良心并不是像人们所相信的那样是“人心中的上帝之音”,而是残酷的本能。这种本能是由于不能再向外释放就反转向反对自身。第三章所回答的问题是:禁欲主义理想、僧侣理想既然是一种有害理想之最,既然是一种终极意志,一种颓废理想,那么它的巨大威力来自何方?答案是由于人们缺乏更好的理想,并且“人宁可追求虚无也不能无所追求”。
“善与恶”、“好与怀”:两种对立的道德观
关于道德观念的起源,尼采既反对柏拉图以来的“善理念论”,也反对经验主义道德谱系家关于道德起源于“利他”的论点。尼采道德哲学的出发点是人的不平等,他把人区分为高尚的贵族阶层和卑贱的平民(奴隶)阶层,而两者相对应的道德观念是“主人道德”和“奴隶道德”。这也就是说,作为强者的“主人”和作为弱者的“奴隶”是有不同的道德评判标准的。前者要求一种内在的、绝对独立的和自主的意志力的实现和超越,它不依赖于任何外在的支配和引导,而后者则要求一种外在的客观世界作为它存在的条件。所以,尼采另辟蹊径通过词源的考察和社会历史的研究,以“主人道德”和“奴隶道德”的区分为前提来探讨道德观念的起源。
尼采把语言的来源理解为统治者威权的表达,所以最初表达道德观念的“好”与功利价值无关,并非来源于那些受益于贵族“善行”的人们,而只是来源于贵族本身,是贵族意志的表达。“好”的概念是来源于各种表示贵族特性的“高尚”、“精神崇高”以及“精神特权”等概念的内涵转化。而伴随着这一概念内涵转化的是另一概念的内涵转化,这就是“坏”的概念是来源于各种表示奴隶特性的“普通”、“粗俗”和“低贱”等概念的内涵转化。“坏”只是作为贵族的“好”的对照存在的。在这里,尼采举了德文里的“坏”字作为例证,因为德文单词的“schlecht(坏)”与“schlicht(简单、朴素)”曾是通用的。因此,“坏”这个字起初就是这样不屑一顾地把普通和平凡的人置于高尚者的对立面。(14)这样,尼采认为在最早的贵族道德观念中是没有“善”、“恶”之分的,只有“好”、“坏”之分。
而有“善”、“恶”之分的道德观念应该是指“奴隶道德”。因为作为平民阶层的“奴隶道德”,它的产生方式与“主人道德”是完全不同的。所有高贵的主人道德都产生于一种凯旋式的自我肯定,而“奴隶道德”则起源于对“外界”、“他人”和“非我”的否定。所以,奴隶道德的形成首先必须有一个外界的刺激,这种刺激主要来源于一种怨恨精神,是平民阶层为了对抗贵族的价值标准而设定的另一种标准。在尼采的设定中,处于平民阶层的“下等人”是天生地充满怨恨的,这样他们在制定道德批判标准时总是先臆想出一个“凶恶的敌人”和“恶人”,并把他当作基本概念,然后在此基础上,继续设想了作为对立面的“好人”——也就是平民阶层自身。(24)
从以上的分析中就可以发现,作为主人道德的“坏”和作为奴隶道德的“恶”是完全不同的,因为前者只是一种附属品,而后者却是本源和起点。这样尼采就通过他自己的方式阐明了道德观念的起源问题,并区分了“主”、“奴”两种道德观念。毫无疑问,对于两种道德观念,尼采更欣赏的是以“好与坏”作为价值判断的“主人道德”。因为“主人道德”所体现的是一种激情的、健康的和充满战斗的气息,而“奴隶道德”所体现的却是一种温驯的、颓废的和充满怨恨的气息。所以,他把贵族阶层描绘成美丽的“金发猛兽”,却说平民阶层和奴隶们只是可怜的、被驯服的“虫人”。(25—26)
对于“奴隶道德”形成的分析,尼采的批判矛头无疑是指向传统的基督教道德。因为在尼采看来,传统的基督教道德正是“奴隶道德”在当代欧洲的表现形式。他认为基督教道德的产生正是起始于两千多年前犹太人开始的道德上的奴隶起义,是奴隶们反抗贵族的产物。其归根结底也是产生于一种弱者本能的报复和怨恨心理。因为弱者把一切评判和报复的权力都交给了上帝,基督教道德正是通过指向彼岸的幸福诱惑和谎言等手段来麻痹和战胜贵族的高贵理想。
在尼采的眼里,“奴隶道德”在当时的欧洲已经悄然战胜了“主人道德”,获得了道德评判的主导地位。这种道德谱系的颠覆,在尼采看来无疑是一场悲剧和厄运。而所有这一切悲剧的造成,尼采把它都归咎于欧洲的虚无主义传统和基督教道德。所以,尼采对道德观念起源的探讨正是基于要颠覆基督教道德这一首要目的的。
良心谴责何以是一种残酷的本能
为了阐述良心概念的内涵,尼采首先把人定义为可以许诺的动物。正是由于具备了许诺的能力,人就有了一种关于力量和自由的骄傲意识,并可以行使主权,对自己的行为负责。当这种骄傲的责任意识转变成一个人的本能之后,尼采认为这种本能就是良心。(40)同时,为了探讨良心和良心谴责等概念的缘起,尼采引入了对惩罚、债务、正义等概念的分析。
尼采认为依照心理学的规律,良心或许来自对惩罚的记忆。因为“只有不断引起疼痛的东西才不会被忘记”,透过历史上诸多古老而又可怕的刑罚手段,人们才会深刻地记住并信守自己的诺言。(41)而对于负罪感的产生,尼采认为它是来自于欠债这个物质化的概念,是一种债务意识。在对债务关系进行分析之前,尼采已经设定了这样的一个正义原则:即任何事务都有它自己的价格并且所有东西都是可以清偿的。(50)因为只有在这样的前提下,一切债务人与债权人之间的债务关系才能健康的存在。但由于古时候债务人对债权人的补偿甚至包含了人对他人实施残酷折磨的权力,债权人可以通过惩罚债务人来获得一种主人的权利。所以,“良心”、“负罪”等概念在义务与权利的这个领域里的出现是带着血腥和残忍气味的。(45)也就是说良心的产生并不像人们原先设想的那样,是一种“人心中的上帝之音”那般的美好。
有一种观点认为:惩罚是为了要在犯人心中唤起一种负罪感,人们在惩罚中寻找那种能引起灵魂反馈的真实功能,并且把这种功能称为“良心谴责”和“良心忏悔”。尼采对这样的观点是持否定态度的。他认为,惩罚只能使人变得坚强和冷酷,并会激化人的异化感受,增强人的抵抗力量。所以,惩罚所能达到的无非是恐惧的增加、才智的增长以及对于欲望的克制。(60)因此,良心谴责不是来自于惩罚,受惩罚的人只会把受罚当作是一件不幸的事。
既然良心谴责不是来自惩罚,那么它又来自哪里呢?对于良心谴责的起源,尼采作了这样一个假设:即把良心谴责看作是一种痼疾和病理状态。“人罹患了这种痼疾是由于那个史无前例的深刻变迁给他们造成了压力,这种变迁将人永远地锁入了社会的和太平的囹圄。”(62)所谓“史无前例的变迁”,尼采所指的是前苏格拉底时代的结束,理性时代的开始。理性时代的开始意味着人们的意志和一切本能将不再能够像前苏格拉底时代一样通过悲剧形式得到宣泄。这样,当一个人发现自己永远陷入了一个和平与不可侵犯的社会中时,他的内心便会处于一种从未有过的重压之下。在这种压力下,以前那些使他们引以为荣耀的、强健的和野性的本能突然被当作了危险的东西,已经不允许再向外发泄了。这样,这些本能就会反过来转向自己,把自身当作了发泄对象。所以说,良心谴责起源于人类那些不能外泄本能的内向化,是一种残酷的本能。(62)无疑,良心谴责也是一种自我折磨的意志。
以良心谴责为出发点,尼采接着又回到债权人与债务人的关系上来探讨良心谴责与上帝起源的关系。因为人只有通过祖先的牺牲和创造的成就才能获得延续,所以人对自己的祖先都怀有负债意识。但同时祖先作为债权人,是以一种强大精神的形式而存在的,这就是神的起源。上帝的出现是人的这种负债意识达到极端的体现。而对于欠祖先和上帝的债务,人是永远无法偿清的,因为只有上帝能够清偿人本身无法偿还的债务。而这时候,上帝却又为了人的债务牺牲了自己,即上帝用自己偿付了自己。(70)所以人们就形成了一种罪恶无法赎清的思想,即“永恒的惩罚”的概念。为了摆脱这种负债心理,人只能通过建立一种神圣上帝的理想来减轻心灵所受的折磨。这样,人的在世幸福就被导入了一种虚无主义的境地中。
通过良心谴责的概念,尼采又从另一个角度阐述了他对于基督教道德形成的理解,以他自己的方式深刻地批判了传统的理想主义道德和基督教道德对人的本能意志的压抑和摧残。但在第二章的最后,尼采也表达了他对于一个新的时代——战胜上帝和虚无主义的时代即将到来的坚定信心。
禁欲主义理想:一种不得已的意义选择
在第三章尼采把批判的矛头指向了禁欲主义理想,因为这种理想正是基督教道德所倡导的。尼采的批判是从分析禁欲主义理想对于艺术家、哲学家和僧侣等不同对象的不同意义开始的。
首先,在艺术家看来,禁欲主义理想其实是无所意味或是意味着太多。因为尼采认为,不论在什么时代,艺术家都是某种道德、某种哲学或某种宗教的仆从。为了说明这样的论断,尼采举了悲剧艺术家瓦格纳的事件为例。并以此来批判晚年的瓦格纳成为了上帝的心腹发言人。(80)
然而,对于哲学家而言,禁欲主义理想又似乎有着积极的意义。因为禁欲主义理想有助于哲学家摆脱肉体上的痛苦和灵魂上的纷扰,也就是意味着摆脱折磨。尼采认为,和其他任何“动物”一样,哲学家也本能地致力于获取能够充分释放其力量、最大限度地满足其权力感的最佳生存环境。(84)而在哲学家走上这条通往最佳生存环境之路时,一种独立性的思考是不可或缺的,而禁欲主义理想恰恰为哲学家构建了这样的一座独立性的桥梁。但这是不是就可以证明禁欲主义理想是一种合理的道德价值了呢?尼采的回答是否定的。因为哲学家设想的禁欲主义理想只是“一种神圣化的禁欲主义和动物的欢快的禁欲主义”,是一种特定的禁欲主义,是一种高级精神活动的必要条件之一。同时也是哲学家获取最佳生存环境和最优创造力的最基本和最自然的条件。(86)哲学家之所以做这样的选择是因为他考虑的只是对于他来说不可或缺的东西:无纷扰的内心世界和安静的外部环境,与“德性”无关。所以,通过这样的分析,禁欲主义理想在哲学家这儿也就找不到充分的道德价值证据。
另外,对于禁欲主义僧侣来说,禁欲主义理想又意味着什么呢?尼采首先指出禁欲主义理想本身的自相矛盾也是非常明显的,它体现为一种“以生命反生命”的现象。禁欲主义理想是一种指向萎靡和枯竭的理想,但同时它又是一种维持生命的艺术手段,凭借着它,生命在禁欲主义理想中和死亡搏斗,抗拒死亡。禁欲主义者把生命的获得当作误入歧途,人最终要迷途知返,直到返回迷途的起点。所以,已经被驯化的人类身上都有一种病症,即厌恶生命、向往终结。正是由于这种病症,生命都渴望以一种其他方式存在于其他地方(彼岸世界)。
这样,禁欲主义理想的这种搏斗和抗争恰恰表现了一个垂危的生命对于统治和调养的急切渴望。在这里,由于禁欲主义僧侣身上的这种愿望表现得最为强烈和迷狂,所以他们是以救治者的身份出现的,虽然他们自己本身也是病人。禁欲主义僧侣就像一个牧羊人引领着一大群各种各样的失败者、颓唐者、落难者、不幸者和自戕者,他总是忙着规劝那些从自身以外寻找病因的患者。他教导这些人,造成他们苦难的原因恰恰在于他们自身。就这样,他转移了患者的怨恨,减少了他们的危害性。但是,禁欲主义僧侣也只不过是用麻醉剂或兴奋剂缓和了病人的痛苦,为他们创造了种种安慰,并没有去掉患者痛苦的根源。所以,确切地说,禁欲主义僧侣还不能算是一位医生。
同时,禁欲主义僧侣更主要的还是通过把负罪感重新解释为“罪孽”,来治疗人的病症。在这里,内在的痛苦就被转化成了一种惩罚,而患者则成了罪人。这样,由于人们通过救赎观念把希望寄托于虚无的彼岸世界,所以对一切疼痛就不再抱怨了。
在文章的结束部分,尼采认为,到目前为止禁欲主义理想还没有遇到过真正的敌手。即使是科学也治疗不了人类的病态,因为它劝人放弃自己的尊严,同样加深了人的自我贬低意志。“从哥白尼时代以来,科学一直试图消解人们早年具有的关于自身重要性的信念。它的影响恰恰有利于禁欲主义,而不是相反。”因此,对于禁欲主义者和禁欲主义僧侣来说,禁欲主义理想为他们的苦难创造了意义,使他们能够把所有的痛苦都归因于“罪孽”。人生必须有意义,任何一种意义都胜于毫无意义。所以,虽然禁欲主义理想是一种会带来新的苦难和鲜血的意义,但它毕竟聊胜于无。
“简要评述”
尼采的著作和思想一般来说被大致地划分为三个阶段。第一个阶段,尼采的著作由于深受叔本华哲学和瓦格纳悲剧艺术的影响,所以被称之为“美学时期”或“艺术时期”;第二个阶段的尼采由于开始了对叔本华和瓦格纳等人悲剧思想的批判和否定,走上了相对独立的创作,所以被称之为“实证哲学时期”;而第三个阶段的尼采则进入了完全独立研究的创造性阶段,并且由于这一阶段的著作几乎都是关于道德哲学的论述,所以被称之为“伦理学时期”。《论道德的谱系》正是写于“第三阶段”的1887年,此时的尼采在思想上早已摆脱了对叔本华的依赖,并经过对传统哲学进行深刻的批判和考察之后,进入了一个最富创造性的思想发展期,因此,这时候的著作也是最能代表尼采的基本立场。
尼采的成就是多方面的,虽然他对于美学和文学等领域发展的影响也是非常地深远,但是他的思想在20世纪乃至今天仍然具备如此深刻的穿透力,更重要的还是因为他在道德哲学方面的成就。罗素说:“他之所以重要首先是在伦理学方面,其次是因为他是一个敏锐的历史批评家。”《尼采》的作者——丹麦文学家、批评家勃兰兑斯也基本持相同的观点:“尼采著作中的主要内容,也是最有创建的内容是对于道德偏见问题的剖析。”但尼采在伦理学方面的成就突出的并不是在于他的某个体系构建,而是在于他的颠覆力——对理想主义道德和基督教道德传统的颠覆。这在当时的欧洲无疑是有如一声惊雷划破长空般的震撼人心。因此说,尼采虽然出身在一个基督教家庭,但他的一生却几乎是作为一位反叛基督、反对虚无主义的斗士而存在。
对西方传统文化中的理想主义道德和基督教道德进行批判和价值重估,创立一种“超人”的英雄主义道德观,是尼采道德哲学的一个非常鲜明的主题。在思想传承上,尼采超越了叔本华悲观主义的生命意志理论,创造了他自己的“权力意志”学说。尼采认为生命的本质无非是一种赤裸的利己主义本能力量的冲动,它是生命意志的根本。所谓生命意志,也即是人们追求力量的增强或潜力发挥的“权力意志”。在尼采这里,权力意志是支配世界和人类行为的最终动因,是超越于善恶的价值领域之外的。所以人应该自由的放纵自己的激情和意志,不要瞻前顾后,不要受各种虚伪的道德教条的束缚。
正因为如此,尼采才会在《论道德的谱系》中毫不留情地把基督教道德斥为一种颓废的“奴隶道德”,并宣称良心谴责也只不过是一种残酷的本能。所以,也可以说,《论道德的谱系》中对西方理想主义道德传统和基督教道德体系的批判,是尼采为了创立他自己的“权力意志”学说所作的一项预备性工作。
尼采的道德哲学以及他探讨道德哲学的方式对后世的影响也是全方位的。甚至说,“如果我们不理解尼采,我们就无法理解20世纪西方思想的基本走向和内在精神。”这样的判断有一定的道理,因为在现代西方,几乎所有重要的哲学家和思想家,都不同程度地受到尼采的影响。尤其是雅斯贝尔斯、海德格尔和一切存在主义者都把尼采看作是为他们的思想的开拓者。另外,弗洛伊德在创立精神分析学的时候也自称从尼采的哲学中得到了启发。而若是只对于尼采的道德谱系学研究而言,福柯或许是其中做得相对出色的一位。尼采的思想、批判精神和风格,都给予福柯丰富的启示。福柯继承和发扬了尼采的谱系学方法,集中反对了有关理性规律的种种论述。甚至可以说,福柯的哲学是以尼采的谱系学为出发点的。所以,福柯本人也都承认“自己无非就是一个尼采主义者”。
在东西方哲学史上,对于尼采的评价向来就是充满争议的。尼采哲学以独特的方式预示了现代西方社会中深刻的精神危机,预示了西方社会进入了价值观念根本变化的时代。宗教信仰与科学精神是西方社会的两大精神寄托,但是近代以来,虚无主义的宗教信仰和盲目的乐观主义精神里却隐藏着一种意义上的危机。所以说,尼采作为一位“欧洲虚无主义的伟大诊断家”,他的批判性是具有积极意义的。并且,在20世纪初中国的新文化运动期间,尼采思想的批判精神也曾深深地鼓舞了鲁迅、陈独秀等近现代许多探索中国复兴之路的思想家和革命家。
但是,尼采的思想以一种极端的形式来表达,也是容易让人误解并产生负面的影响。尤其是他把两种道德观念完全对立起来,公开主张贵族道德,宣扬一种个人英雄主义的极端情绪,以及对于普遍爱的轻视等思想都是容易产生消极影响的。所以,对尼采思想的评价应该是一分为二的。
(吕茂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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