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古先民的两性生活有相当程度是建立在生物的生殖机能的基础上,因而呈现出鲜明的原生状态。然而对于处于洪荒环境中的先民们来说,在乱婚—群婚的生物存在现象中却包孕着严肃而深刻的内涵,这就是种族生产的基本要义。原始社会人口生产的特点是高出生率、高死亡率,实际增长率极低。据考古学家研究,那时人口的死亡率高达50%,与此相应的是原始社会先民的平均寿命很低,山顶洞的成年人(一九三九年在北京周口店龙骨山的山顶洞发现)没有超过三十岁的。所以,原始人类只能以增加出生量来争取扩大人类自身的再生产,弥补氏族的损失,壮大氏族的力量。
同原始人类依赖于自然却对自然规律十分迷惘一样,他们需要生育却对生育的奥秘极其无知。在漫长的时期里并不知道异性交?对于生育的关系,而总是以直观的思维方式认为生育乃是女子的单方面的行为,因此乞求生育只有凭借女性崇拜的巫术力量。在物质生产中已经处于主动地位的女性,在社会同样迫切需要的人口生产中被进一步神圣化了,生殖崇拜成为一种最具魅力的原始宗教。
生殖崇拜就女性角度而言即性器官崇拜。这是对女性生育机能崇拜的直接表现。大量的女裸文物为之提供了佐证。青海乐都柳湾出土的一件人像形陶壶,上面有机地利用了壶体塑绘了一个女像,头面在彩壶颈部,壶腹部即为身躯部位,乳房、脐、阴部及四肢袒露,乳房丰满,用墨彩绘成乳头,夸张捏塑的女阴又用墨彩勾勒出轮廓。辽宁朝阳地区喀左县东山嘴红山文化大型祭坛中两件无头孕妇裸体陶像,腹部凸突,臀部肥大,下身特意用三角形记号表示女阴。在所出土的个体女塑裸部位,仅乳房就有一批,无不透露出充满性感的女性生殖特征。在北方乌兰察布原始岩画中,发现女性裸体舞、孕妇舞形象,其乳房和生殖器官都特别夸张。云南永宁纳西族的达巴教占卜经,其中第一篇三十二个符号中,就有代表女性生殖器、阴道、乳房等的图画文字近千字。
就迄今发现的原始女性神祇像看,无论是用石灰石、陶土还是兽骨雕制而成的,一个共同的特点是不注意面部器官和表情的塑绘(有的甚至全无),主要强调肥大的躯干,特别是乳、腹、臀、阴等部位,给人以神灵所在的庄严感,与新石器以后时代的雕塑重视面部表情乃至专注于眼神的逼真迥然不同。这说明原始人类最为关心的是种的繁衍,最为迷狂的是生殖器官。那个以拙朴的石器为标志的时代赋予远古“艺术家”最早的灵感便是讴歌生命的活力和繁衍生命的快乐。善于具象思维的远祖们曾在甲骨上镂刻了一个(好)字,倾注了对女性生生不息地繁殖人类的景仰。字一边状妇女,一边状幼儿。在甲骨文中有写作形的,无论左右,妇女的手都搂向幼儿。妇女以多育为“好”,作为文字符号,它成为华夏初民社会生殖崇拜的永久的精神遗存。
在中国风俗文化中,生殖文化占有特殊的地位,首先是广泛存在的女阴崇拜的遗俗。闻一多先生曾根据《诗经》、《周易》及其他材料撰写过一篇雄辩的《说鱼》,指出中国人自上古起即以鱼象征女性,象征配偶。有学者进一步根据对半坡彩陶鱼纹的研究指出,这些彩陶鱼纹轮廓(更准确地说是双鱼轮廓)与女阴的轮廓相似,并且鱼腹多子,繁殖力强,对于还止于直观女阴生殖功能的渔猎社会的先民来说,将鱼模拟为女性生殖器官表示羡慕和崇拜就是十分自然的了。由此而诞生的半坡母系氏族公社“鱼祭”祭场亦为模拟女阴的圆形;国内各地母系氏族社会遗址出土的祭器上所绘的鱼蛙花卉叶瓣等纹样均非图腾,而实为女性生殖器象征。由于原始人类生殖器官象征着生命的存在和绵延,因而所有表示生殖器的符号都具有吉庆的意义,在我们上面所提到的达巴教占卜经图画文字中,许多生殖器所表示的即是“吉日”,有些特大生殖器则表示特大吉日。而相比较而言,所有的女性生殖器都在“大吉日”、“特大吉日”之列,而男性生殖器仅示“吉日”,与猪生殖器所表示的意义相同,显然逊色多了。这里对女性生殖器的崇拜表现得十分突出。
这种女阴崇拜也潜在地制约了中国后代社会的伦理观念。众所周知,在古希腊曾出现过专用于女性的所谓“贞节带”,最早用皮革或纺织品制成遮盖阴部,到了中世纪贞节带在欧洲各国得到发展,许多改为铁制。就连一位德国皇后在皇帝出征的两年多时间里也被戴上了铁制的贞节带。还有更无人性的,竟然用铁线或铁环缝住,或用木桩插入下体再行固定。这种对女性生殖器的直接摧残在中国古代绝少出现。奴隶社会后期及封建社会前期曾出现宫刑,但据甲骨卜辞“庚辰卜,壬,朕羌不(《殷墟书契前编》)条知最初商王对俘获的奴隶施以两种宫刑,一是用刀()割去男性生殖器();一是将人()囚闭于幽室(阱也,象征牢狱,幽室)。后来前一种宫刑沿用于男子,女子受宫刑则处以幽闭的惩罚。《周礼·秋官·司刑》郑玄注:”宫者,丈夫则割其势,女子闭于宫中,若今宦男女也。《白虎通·五刑》云:“宫者,女子淫,执置宫中不得出也。”当然,在秦代或先秦时代我们也能依稀看到“椓阴”的刑法,但认为“椓阴”即一般意义上的宫刑,尚显得论据不足。而从《汉书·晁错传》所载晁错称赞汉文帝“后宫出嫁,除去阴刑”的情况看,这种特殊的不人道的行为在汉文帝时已从封建刑制中废除。以“宽大爱人”(晁错语)改变刑法,废除创伤女子的惩罚行为,这正显示出即使在父权制度不断强化之时,女性生殖器崇拜的遗风犹存并潜隐地作用于社会的上层建筑。
这里应当说明,生殖崇拜是一个包含着变化的概念,它的本身浓缩着人类社会的发展历程,我们以上论及的“女阴崇拜”只是它的早期形态。
随着母系社会解体,男性代替女性成为社会的主宰,生殖崇拜的中心也从女性生殖器官转向男性生殖器官。在“水—山”所形成的象征系统中,可以形象地看到这一历史嬗变的轨迹。
水是世界一切生命的根基,而当原始人最初只能将生命现象溯源到女阴的时候,水便自然成为女阴的象征。云南纳西族中有一支称作摩梭人的古老民族,往往把低洼之处当作女性生殖器加以崇拜,如永宁的摩梭人的把格姆山腰的山洼视为女阴,左所的摩梭人把泸沽湖西的一泓水坑视为女阴,乌角摩梭人则把喇孜岩穴内的钟乳石凹视为女阴。另外,俄哑纳西族把阿布山岩穴内的石凹视为女阴,还有一些地方把村落所在的某种地貌视为女性生殖器。这些女阴象征物所在之处,大都有一幽泉,象征“产子露”。妇女们在那里焚香、点灯,供上祭品,叩头祷告。待祭祀完毕,她们双手捧起泉水饮上几口。祭过女阴象征物的妇女,当夜都要与男子交?以达到生育的目的。这种女阴崇拜的遗风,现在还不同程度地保存着。
与以幽水象征女阴截然不同,男根崇拜最终选择了山作为象征物。男根崇拜是继女阴崇拜后起的原始信仰,这一信仰的出现,不仅说明人类对自身认识加深,生育已不再归结为女性一方的行为,而且表明长期处于被动和从属地位的男性正在“觉醒”,社会运行机制正在发生深刻的变化。概言之,山作为男根的象征是男性力量崛起的隐喻。
山崇拜是从灵石崇拜发轫的。最初灵石是女性神灵的偶像,人们把灵石作为女性神或生育神顶礼膜拜。随着母系氏族式微,出现了对男性生殖器的石祖崇拜。“祖”在甲骨文里作?即今天的“且”字。郭沫若先生的《释祖妣》一文中以开凿鸿蒙的睿智指出它酷似男性生殖器。实际上,石祖即是形状颇似男性生殖器的自然石。经过了相当长时间以石祖代表男根的过程后,逐渐由部分发展到整体,以山代表男根了。这在大汶口文化山东莒县陵阳河遗址和诸城前寨遗址都有发现。陵阳河遗址陶尊器表上象征男根的山纹与变形的突出阴蒂的女阴纹组合在一起,暗示着男女的结合,山的雄壮坚实与女性的象征形象构成了强烈的对照。《大戴礼记·易本命》亦曰:“丘陵为牡,溪谷为牝。”
以山水为象征的男女生殖崇拜作为原始信仰深深地锲入了民族心理结构,在传统文化发展中产生着深远的影响。郭沫若先生在《周易时代的社会生活》一文中认为“阴阳很鲜明地可以看出是生殖崇拜的孑遗,画一以象男根,分而为二以象女阴”,这是十分精当的解释。结合《易经》卦形符号看,阴用“——”表示,阳用“—”表示,前者形似低洼,后者则似山之倒形。故《易·系辞下》以“乾坤”作解道:“乾坤,其《易》之门耶?乾,阳物也;坤,阴物也。”而阴阳之道可以说建构了整个传统文化的框架!另外,原始的宗教迷狂经过了无数代的心理积淀,也普遍渗透到民族的审美意识中。从中国山水画阳刚与阴柔的总体协调到古典诗歌的取譬起兴每每与之相关。那首曾风靡海内的高山族民歌《阿里山姑娘》唱道:
高山青,绿水长,
阿里山的姑娘美如水,
阿里山的少年壮如山。
高山青,绿水长,
姑娘和那少年永不分,
绿水长围着青山转。
优美的歌词,悠扬的旋律曾引得多少青年男如女痴如醉。然而这风韵情调既是当代的又是原始的——字里行间仍然蛰伏并散发着初民社会生殖崇拜的原始文化意象,尽管也许是一种并无原始形象意义的心理无意识审美情趣的抒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