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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金丝雀

  少年的尸体是被一对恋人发现的。

  附近派出所的警察听取他们报案时,那女的还打着哆嗦,她脸色苍白,两手死死地抓住男人的手臂,嘴里发出一种莫名其妙的咝咝的声音。

  “死了……他死了……在树丛那里……趴着。”

  花了好长时间,警察才弄明白大致的情况:两人在公园里约会,不知怎么就走到树丛那里去了,是公园里比较密的树丛,与大街只隔着一排铁质的镂空栏杆(显然,那男的也有些紧张,他声音颤抖地说出了许多不大相干的细节)。而那具尸体就横在树丛的空地上,身上有很多血,非常吓人。

  “是个男的,穿了双球鞋,像个学生。”

  女人可能害怕过度,她说话时声音是悠在半空里的,但又不能不说,仿佛说了一点,害怕就能从体内多跑出去一些。她一边说着话,一边用力抓住男人的手臂,仿佛要把指甲嵌进他的肉里面去。

  警察盯着她的那双手,瞬间里有些分神。

  “他就趴在那里,脸朝下,手脚都伸开着。我们开始都没有在意,谁会想到大白天的就遇上个死人。谁都想不到这种事情的。”

  男的用手理了理自己的头发。看来,他已经很快恢复了镇静,他甚至还从口袋里掏出一包烟,递了一支给警察。

  “想不到这种事情的,哪里会想到这种事情。”男人给警察点上烟,继续说道。

  公园就在市中心的大街旁边。应该把这样的公园叫做街心花园,但它又显然要比一般的街心花园大一些。隔着铁质栏杆,人们可以看到公园的里面。

  草地上坐着几个人,也有躺着的,在某一段时间里,他们看来是静止的。在公园的外面可看不到这样的情景。公园的外面是个活动着的世界,看不大到静止的东西,什么都在变化着。一眨眼的功夫。而公园则是让人休息的地方,是个意外的地方,所以说,在公园里发生些意外的事情,包括在树丛里看到个把死人,毕竟也是一件可以理解的事情。是的,其实这话就是警察说的,他说:“不要害怕,没有什么的”。他说这话明明就是为了安慰他们,特别是安慰她,看起来,她的脸上直到现在还是毫无血色,那样子倒是真有点吓人。

  这对恋人带着警察重新来到公园的时候,正是正午时分。那女的现在已经不打哆嗦了,但仍然死死地抓住男人的手臂。初夏正午的阳光是白色的,天气越好,颜色就越淡。这阳光照在女人的手上,有一种虚幻的、向四周荡漾开来的光泽。

  白色的手,死死地抓住一个男人的手臂。

  公园里静悄悄的,没有任何反常的声响。有一只蝉呲地叫了一下,像是发现了什么错误似的,马上又停止不叫了。让人怀疑刚才只是种幻觉。树木的叶片都长得老大,已经长到一年里面体积最大的时候,并且吸足了水份,使人觉得敦实与心安。一切都照常进行着,以致于他们绕过椭圆形喷泉,向树丛走去时,瞬间都产生了一种奇怪的感觉。

  真静呵。女人想。她想着的时候,不由得又打了个哆嗦。

  死人了。真的死了人了。男人莫名地感到有些兴奋,又觉得死这个词就像喷泉的水,一点点溅出来,是凉嗖嗖的。

  那个女人的手呵。警察在大太阳底下眯了眯眼睛,他的这个动作特别给人以一种人情味的感觉。一个警察在正午公园的太阳下面眯了眯眼睛。

  “就在那里。”还是那个男人首先打破了沉默。他下意识地挣脱了女人的手指,赶前两步,与警察并肩而行。

  少年大约十二、三岁的样子,穿一件蓝白相间的海魂衫。他四肢伸展,躺在地上,看上去直僵僵的,当然,是在知道他已经死了这个前提下的感觉。或许他倒还是温热的,手臂是温热的,它们现在正伸向前方,其中的一只一小半嵌在泥土里面。腿也是这样,还有头发。除了嘴角与耳道那里有些细细的血流以外,少年的身体实在看不出有什么特别异样的地方。当然,血是另外一回事情,血总是有的,还很多,让人感到恐怖的其实是血,它是额外的事情,是一种意外。

  警察绕着尸体走了一圈,又凑到少年的脑袋那里看了看,他还抬起头四处张望了一下,然后便在旁边的空地上坐了下来。

  “是摔死的。”

  警察从男人手里接过烟,点起来,又转身看了看躺在地上的少年,“从很高的地方摔下来,头部先着地。”

  说完这句话,警察忽然沉默了一会儿。他甚至一点都不掩饰这种沉默,好象,他正在想着什么事情,他确实给人正在想什么事情的感觉(把烟点着后,他狠狠地吸了两口),但没有人知道,他到底在想些什么,类似于警察正在想什么这种事情是很少有人知道的。

  而女人可能忽然又感到害怕了,太阳照得人头脑发晕,手里又没有烟,手里没有烟的女人是很容易感到害怕的。况且她还穿了件白色的裙子,站在血淋淋的尸体旁边(她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裙子),接着,她转过头,寻找旁边男人的眼睛,他正看着别的什么地方,没有找到,就又把眼光收回来,停留在少年的海魂衫上。她可真是害怕,又是害怕又是想看。

  这时,警察把手里抽了一半的烟扔掉了(他好象突然感到自己刚才有些失态,作为一个警察,他飞快地职业化地感觉到了自己的失态)。

  “他们就来,”警察说。他从地上站起来,扔掉烟头,然后告诉他们说,其他的人很快就会来了,他的同事们,那些和他穿一样衣服的警官,还有验尸的。公园的平静很快就会打破,他们将非常精确地计算出具体的死亡时间,当然,还有其他的一些东西。

  女人点点头,她正看着少年的尸体,神情有些恍惚。

  “你们常到公园里来吗?”警察问道。

  仍然是那个警察,他坐在一张靠背椅上。夏日中午的阳光(虽然是初夏),疲劳,还有害怕,就这样,女人仿佛忽然老了许多,她张了张嘴巴,像是要回答警察的这个问题,又忽然停住了。她望望窗外,那个男人正在外面,一个小个子、鼻尖有些发红的警官指手划脚地和他说着话。

  “有时候……有时候是吧。”她说。

  看得出来,说这句话时,她的脸微微红了一下。

  警察记录的笔停住了,但没有抬头,他的眼睛重又停留在纸张的上半段──上面写着女人的职业:一家影院的放映员。警察熟悉那个影院的名字,就在街道的拐角那边,用红砖砌成的小尖顶。

  就这样停顿了一会儿,女人又接着说下去。因为事先已经关照过,作为目击证人,警方希望他们提供尽可能多的细节:这个初夏的中午,在公园里。

  “我们大约是十二点不到进的公园”,女人说,刚说一句,她又停住了(显然,她还是有些害怕,她不由自主地选择了这种叙述方式,一些恐怖电影和推理故事里经常使用的方式。她好象被自己吓住了,于是就闭了闭眼睛),“我们从正门进了公园,公园里人不很多,刚吃完饭的这段时间,大家都懒洋洋的,特别是在夏天。都想睡觉。草地边的石凳上就有人躺着,脱下来的外套盖在脸上。我们坐下来,听到不知是谁随身带着那种小的收音机,里面正唱着评弹,我是喜欢听评弹的,但他好象不喜欢(这句话讲得很轻),他就拉着我朝另外一个方向走。太阳照得厉害……”

  警察开始时还做着记录,后来就停住了,看着女人,却并没有打断她的说话。女人穿了一件白底碎花的吊带连衣裙,坐在房间的阴影里,肩膀的线条显得很瘦弱,声音也是瘦弱的,以致于警察过了很久才和善地插话说:“后来你们就到树丛那边去了。”

  “是的。”被打断了说话的女人顿了一下,接着便仿佛不知道怎样说才好,她有些怯生生地看着警察,等待着他的继续提问。

  “请形容一下当时的目击现场。”警察的声音冷冰冰的,但听得出来,语调是和缓的,经过了一些处理。

  “他就趴在那里”,对于多次重复叙述同一内容她显然有些不解,但警察非常认真地做着笔头记录,又使她感到这或许是件必须的事情,至少对于警方来说是这样。虽然无奈而又不解,但却是必须的。好多事情就是如此,她是知道这个的。“他穿着海魂衫,挺醒目的,长得又不高,还是个孩子。我隔了老远就看到他了,趴在地上。怎么都没想到他已经死了。远远地看过去,他就那样趴着,像睡着了一样,怎么就会死了呢,真是吓人。”讲着讲着,她的脸又白了,过一会儿,又涨得通红,像是想到了什么事情,要哭出来了。

  警察站起来,走到一边的桌子那里,倒了杯水,递给她。她愣了一下,接住。

  “你们在树丛附近走动的时候,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警察背靠着墙,站在阴影里,继续问道。

  “声音?”她皱了皱眉,“树丛那里紧靠着大街,总是会有一些声音的,自行车的车铃声,卖冰棍的吆喝声,大街对面是个音响商店,那里面的老板喜欢放邓丽君的歌,而街道两旁全都是女贞树,女贞树的叶片和白色的小花有时候就会被风吹到公园这边来。”

  “一点都没有异常吗?”警察又问,“比如说哭声,吵架声,或者有什么重物从高处坠落下来。”

  她的脸上露出一种使劲回忆的表情,但紧接下来,这种表情又被迷茫与困惑涣散掉了。她摇了摇头。

  “没有”,她说,“没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我们在树丛附近绕了几圈才走进去,本来想在喷泉那儿的石凳上坐一会儿的,但那里已经有人了,好象是一对恋人(她说出“恋人”这两个字时,声音非常温柔)。他们靠得很紧,在说话。我们就绕了过去。没有什么异常的声音,真的没有。”忽然,她像是想起了什么,眼睛亮了一下,“除了──”

  “什么?”警察竖起了耳朵。

  “有歌声”,她说,“是首童谣”。

  “哦”。显然,警察对这个不是太感兴趣的,他懒洋洋地做了个手势,示意她继续讲下去。

  “声音隔得很远,隐隐约约听到几句,那调子是很熟的,有几句好象是这样:忘了唱歌的金丝雀呵,/把它扔到后山吧。/呵不,不能/不能那么做。”她说,“好象是这样,那声音很好听,不知道是不是从音响商店里传出来的。那声音真好听,真是好听。”

  警察点点头。他已经有些显出倦怠的样子,从桌上的盒子里取出烟,点上。他的身体语言显示出这次目击记录已经临近尾声的意思。女人感觉到了,站起来。

  “还有一个问题。”

  警察看着女人,(她的手正抓着纤细的皮包带子,那些带子不知怎么的缠绕在一起了,她的手抓着它们。)他又想了想,忽然说道,“最后一个或许有点冒昧的问题,当然,你可以拒绝回答。”警察停顿了一下,观察着女人的表情,见她仿佛并没有特别反对的意思,便说道:“请告诉我真实的原因──今天中午为什么去公园?”

  女人困惑地看着警察,迟疑的表情在她脸上显得很浓。包已经背在肩上,手却还抓着带子,手指把它们绕起来,又放开,再绕起来。她已经站在了门口,一副就要夺门而出的样子,忽然,她转过身。

  “有点不太愉快的事情。”她又迟疑了一下,不知道要不要接着往下说。那种由突发事件引起的惊惧表情已经没有了,女人穿着白底碎花的裙子站在那里,肩膀的线条显得非常瘦弱。

  警察看着她肩膀的曲线,有些走神。

  这对恋人大约在下午四点左右离开了派出所。警察把他们送到门口。两人都骑自行车,车子骑到巷口,一拐弯就不见了。警察却还在门口站了一会儿,他又在抽烟,今天已经搞不清这是第几支烟了。而太阳也已经由白色转成了淡黄,街上忽然变得空旷起来,不远处的那个公园由于中午发生的事情嘈乱了一阵,现在也基本平静下来了。验尸报告清清爽爽地放在桌上,上面写着:

  尸体表面检查:死者上身穿圆领蓝白条文化衫,衣着自然,无破损撕裂现象。耳道鼻孔内有血迹,右顶枕部有点状表皮擦伤。解剖见:颅骨骨折,脑沟变浅,脑回变平,蛛网膜下腔广泛出血,脑室液呈血红色。主检法医分析认为,死者是从一定高度跌落,造成颅骨骨折,蛛网下腔广泛出血而死亡。

  死者的其他情况也很快查清了,是公园附近一所学校的学生,从外省转学来的,和七十多岁的老奶奶生活在一起。据学校老师说,这孩子平时话不多,也没有什么朋友,喜欢独来独往。成绩是中等水平,还算听话,不惹事,是个让人留不下太深印象的孩子。穿白衬衫、灰裤子的中年女教师说这话的时候,脸上不断闪现出刻意回忆的神态,让人感到,假如不是因为这初夏中午白茫茫的阳光下发生的事情,她是很有可能记不清这个孩子的,但同时,她也真的有点被吓坏了,嘴里嘀咕着:

  “怎么会是这样……怎么会是这样……”。

  警察把手里的烟头掐灭,又点上一支。

  少年是从树上摔下来的,树挺高,在公园的树丛那里,还不难发现挺高的树木,而从现场来看,少年两手的手心与手臂都留有深浅不一的划痕,估计是坠落时攀抓树枝所造成的。就是这样简单,并且不可能存在其他的解释:

  少年中午去了公园,他背着书包,里面放着一天要用的书本,书包里还有一小袋零食(估计是老奶奶放进去的,这只书包后来在一根矮树桩旁边被发现了)。这是一个街心花园,这样的街心花园一般不用购买门票就可以入内,对于一个在附近学校上学、又喜欢独来独往、并且没有什么朋友的孩子来说,在初夏中午的休息时间,到公园里去消磨一下时间也是非常合乎情理的事情。公园的看门老头刚才就用颤颤危危的声音说,他常看到这孩子,因为长得有点像他的孙子,所以就留意上了。“他常来,背着个很大的书包。”老头说。老头还说,有一次,他忽然想和那孩子说几句话,谁知那孩子红了红脸就跑远了,“他怕生,但跑得快,像头小鹿一样。”

  警察下意识地把手挥了两下,散去一些眼前的烟雾(他那样子显得有些烦躁)。

  案子是很简单的,没有什么枝蔓,那些目击者的笔录,也只不过是为了备案的需要。一个少年不小心从树上掉了下来。就是这么简单。但警察还是感到烦躁,这是很明显的事情,很明显就能看出来了,他手里拿了烟,在屋子里走来走去,一副心神不定的样子。过一会儿,他又在那张靠背椅上坐了下来,他把一条腿翘到另一条腿上,这样的姿式是放松的,是人在放松、愉悦的情况下采取的姿式。刚才那个男的进来进行目击笔录时采用的就是这样的姿式。警察注意到了这一点。

  回想起来,男人对于问题的回答显得非常明确,明确而简单,这个,警察也注意到了。他的叙述语言是干巴巴的,不再有什么细节化的东西。(这样就使警察觉得,如果再追加一些细微而琐碎的提问,将是多余而愚蠢的。),“确实给吓了一跳呵”,男人一直强调着这句话,但他的身体语言已经不再有那种“吓了一跳”的感觉,它们已经完全放松下来了。

  “开始时我就怀疑可能是摔死的,但这是第一次看到摔死的人,给吓住了”(说到这里,男人还咧开嘴笑了笑)。

  警察把这对恋人送到了派出所门口,他留下了他们的地址和电话,作为目击证人,很难说还有什么事情会麻烦到他们。但事情也就是这样了,不是太复杂的事情,这是他们都清楚的。两人都骑自行车,走到路边车棚那里去推车的时候,女人的手紧紧抓住了男人的手臂,她的身体给人一种非常渴望靠到他身上去的感觉,(还有,她看他的那种眼神,她瘦弱的肩的线条)只是碍于身边的人,街上的人,她才没有这样做。但她的手紧紧地抓住他,仿佛要把指甲嵌进他的肉里面去。

  (警察盯着女人的那双手,若有所思。)

  两人的自行车很快就拐弯不见了,警察却还靠在墙上抽着烟。不知道为什么,他有一种危险的感觉,说不出来的一种危险。回想起来,他看到那个女人抓住男人的那双手,就觉得有一种危险。为了分析自己突如其来的这种感觉,警察靠在墙上,一边抽烟,一边思考一些问题,渐渐的,他理出了些头绪。

  第一:这是一个感性的女人与理性的男人的组合,这样的组合至少有着不谐和的地方。

  第二:女人太爱那个男人了。(警察想,他能看出来这一点)有什么过份的不容思考的东西存在着。女人太爱那个男人,有些事情过了头,总是危险的,她太爱他了。谁都能感觉到这一点。

  而至于自己为什么老是会回想起女人纤细的抓着皮包带子的手,她瘦弱的肩膀的线条,那种困惑与迷茫的神情,警察则觉得有些无法解释。

  几天以后的一个下午。

  天气还是挺好的(仅仅从并不下雨这个角度来说),但很闷热,天空到处是一块蓝一块灰的色调,大家都在谈论说,这可能就是下雨前的征兆。已经到了黄梅天,总有人在抱怨着气压太低,走在路上脑子里发晕而脚底板是轻的。这些都是黄梅天的特征,虽然不太让人喜欢,但具备了这样的特征,至少能说明“时令总还是正常的”,这是一件让人感到定心的事情。

  现在可以看到走在街上的警察。他穿了套便服,因为闷热,袖管卷得老高,和街上其他的人一样,他不时也抬起头望望天色。雨没有下下来,一时半会儿是不会下雨的,但到处又都在给人要下雨的感觉。警察走得很快,这种快更多的是取决于一种相对运动:因为气压与时间的关系(下午这个时间是涣散的。如同梦境的边缘),街上的景物与行人都有着一种滞重的质感。像雨滴一样,要往下坠落。但显然,走在街上的警察不是这样。他走得甚至有些匆匆忙忙,仿佛赶着要到什么地方去的样子。

  街道上驶过的几辆大卡车有时会打破这种滞重。喇叭声尖利刺耳(乍一听来,很像码头边的汽笛声。撕心裂肺,与一切高强度质感的东西有关),让警察忽然想起昨晚看到的一部录相。在那里面,这种模拟了汽笛与喇叭声的刺耳声音一旦响起,接踵而来,便是突然的变故。比如说,奔跑。比如说,酝酿许久的情感,小心地节制地喷发(仍然是小心而节制的)。但警察搞不清楚,大白天的,这种超载而笨重的大型卡车是怎样进入城区的。“现在才是下午四点多钟呵。”警察抬起手腕,看了看分针与时针具体的分布形状,心里默默地想道。

  警察走进了街边的一个小咖啡馆。这个时间,咖啡馆里人迹稀少。马上就能看到吧台那面的火车座里有个人影动了一下。有没有朝着警察挥挥手看不清了。但显然,这个人在等着他。警察也看到了。他眯了眯眼睛,向那边走去。

  “不好意思,还麻烦你出来。”

  警察刚刚坐下来,那人便开始说话。但声音是很轻的,特别是混杂在劣质空调发出的嗡嗡声中。现在能看清坐在那里等警察的那个人。虽然脸部轮廓大半还沉在阴影里,但身体的曲线是分明的(瘦弱的肩膀线条,有点疲惫地斜靠在椅子上。穿了件深色的衣服。出乎警察意料的是,她在抽烟。左手夹了根细长的烟,虽然没有抽的动作,但烟味细细长长地弥漫出来)。

  有人走过来问警察要喝点什么。警察说了个名称。那人点点头,走到一边去准备。是个很随便的街头小咖啡馆,甚至服务员也没有穿特别的工作制服。他们给警察拿来喝的东西后,便远远地走开了。真心不想注意什么事情。而火车座的卡位也是高高的,从外面望进去,很难看清楚什么。

  “找我……有什么事吗?”喝了口冰镇的饮料后,警察脸上带出一点笑(很难察觉的),然后这样问道。

  她垂下眼睛。深色衣服使她显得更加瘦弱了(不知怎么的,警察眼前又闪现出那天中午的情景:她打着哆嗦,脸色苍白,一副被吓坏的样子。而两只手则死死地抓住男人的手臂。那天中午,阳光是白色的)。

  “非常冒昧的。”女人开口说话了,“真是非常冒昧的,那天……那天离开你们那儿以后,做了几天的恶梦……”,说到这里,女人停顿了一下。她拿烟的那只手有些细微的抖动,很长的一截烟灰掉下来。看得出来,她并不常抽烟,是个生手。“总是做梦,好几天了,总是这样,我想,我想总是与看到那孩子是有关系的。以前从来都没有过,离得这么近的……”

  警察点点头。一般来说,警察往往属于见多识广的那类人。特别是在下午四点多钟,穿了便服、坐在街头小咖啡馆里的警察。现在,透过一面淡茶色的落地窗,可以看到外面的大街。有一群人正坐在人行道上,他们的手里举着些牌子。他们可能很早就坐在那边了,只不过现在人围得越来越多,渐渐地延伸到行车道上去,影响了一些交通。虽然声音听不清楚,但能感觉到很多车子在按喇叭,汽车司机把汗淋淋的头探到车窗外面去,嘴里骂着粗话。

  “工厂破产了,他们没有饭吃。”有人在议论这件事。议论声悄悄地漫延开来。人们低眉顺目地听着,皱起些眉头,想到一些事情。他们可能刚从公园那里过来,而公园位于大街的中心地带,在咖啡馆这个位置是看不到的,女贞树的香味也没有,大街上人来人往。但不管怎样,女人说话的时候,警察总是非常耐心地听着,他也点了根烟(那才是真抽,一口接一口的)。

  “我知道的”,警察又吸了一口烟,然后拿起杯子,看着里面的液体,“开始时,我也不习惯,只不过后来,见得多了。”

  “我很害怕,又不知道和谁去讲这件事情。”女人用手抱住了自己的肩膀。

  (警察看着她的这个动作。)

  “就这样死了,那孩子。还流了那么多血。”女人把杯子放到嘴边。在咖啡馆昏黄的灯光里,杯子发出一道有些黯淡的亮光。这时,警察才注意到,透明的玻璃杯里装的,是酒。

  警察仍然点点头(麻木的,无意识的),“时间长了,就过去了,总是会过去的,时间一久,就会把什么事情都忘记的。”警察说。警察一边说着这样的话,一边把抽得差不多了的烟头掐灭掉,然后再点上一支。警察抬头看了看沉在暗影里的女人的脸,又补充着说,有什么办法呢,没有办法的,高高兴兴的一个中午时间,哪里会想到就发生了这样的事情。谁也想不到的。

  女人没有说话。她好象正沉浸在什么事情里面,而顾不上把邀请警察的原因说得更明确与充分一些,但很快的,她又从这样的沉默中苏醒过来,尽量把声音变得明快活跃些,说道:

  “不想这样打扰你的,没有办法,有时候,人难免会遇上些没有办法的事情……”

  女人抬起头,仿佛没有什么目的地看了眼警察(等待着一个并未提出疑问的答案)然后,又接着往下说。

  “一连几天了,老是想着那件事情,在眼前晃过来晃过去的,总是忘不了,已经好多天了。就想找个人说说话。我想,你不会介意吧?”

  警察看了女人一眼。他尽可能轻松地笑了笑,以表示自己非但并不介意这意外的邀请,相反,心里还是很乐意的。

  小咖啡馆里这时有人弹起了吉他。只能听到吉他的声音,人可能坐在了吧台哪个阴影的角落里。因为视觉起不了作用,吉他声有种神秘的感觉,断断续续地,仿佛故意让它成不了调。

  (有一两个人从外面走进咖啡馆。又有一两个人走出去。)

  弹吉他的人忽然哼唱了一句,是首熟悉的情歌。忽然又停了。紧接着是一连串的和弦。(这种有些不安定却又滞重下沉的气氛明显地感染了女人。她大口地喝着酒,又轻轻地咳出声来)。

  咖啡馆的色调又暗了些。或许这也是感觉上的事情。吉他声更像是一种提示:凡是下午四点多钟坐到咖啡馆里来的:小声的、叽叽喳喳的声音。

  女人喝了很多酒。至少与她瘦弱的身体相比是多了些。这让警察感到有些担忧。又因为两人其实并不熟悉,所以这担忧换个角度,更确切的说则是一种尴尬。有几次,警察想站起身告辞,手撑着坐椅,脚踩在地上,已经使上劲了。但最终还是作罢。说话是个好主意。但除了那个中午、初夏、公园、少年的死,谈话就像一条沟渠,要伸伸脚,测一测宽度,才能跨过去。

  这女人并不快乐呵。

  警察心里暗暗想道。这样想着的时候,就像条件反射一样,有几幅镜头又在脑子里闪过:

  在公园里。女人穿着白色的裙子,站在血淋淋的尸体旁边。她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裙子。

  一双纤细的抓着皮包带子的手。

  离开派出所时,女人的身体给人一种非常渴望靠到那个男人身上去的感觉。她看着他的那种眼神……

  “你刚才说,你们常遇到这种事情?”

  女人忽然又说话了,因为正沉浸在冥想之中,警察几乎被吓了一跳。他的眉毛动了一下,表示不太明白女人要说的意思。

  “我是说……一个人就这样死了,好象也是很容易的,没有什么感觉,一下子的事情。就这样……” (女人不再说下去,停住了)

  “也不是经常会遇上这种事情,”警察说话了,“这样的类型还是不多的。但死人倒是常事,特别是像干我们这一行的……”

  说到这里,警察解嘲似地笑了笑。

  后来,警察回忆说,那天晚上,他们确实在咖啡馆里坐了很长时间,因为女人一直在喝酒,一直坐着不走(当然,或许也是因为别的什么原因)。然后,忽然的,咖啡馆里有人吵了起来,开始是嗡嗡嘤嘤的,被有意压抑下去的,紧接着,玻璃碎裂了(黑暗深处有人把杯子扔到了地上),发出一种非常明亮的像刀子一样的声音(女人的脸抽搐了一下)。这时,他们才一起站了起来。

  女人站起来的时候警察注意到了她的脸,她肯定是苍白的,但更确切地说,是黯淡无光。羸弱、忧郁、女性化中的女性化……还有,就是一种固执。就像灰色的纵横交错的雨点,有时一颗较大的雨珠把一片草叶压弯了,但经过短暂的摆动,草叶又很快挺直起来。“那女人的脸就像那种已经挺直起来的草叶”,警察说,“有什么东西……那脸上还是有另外的什么东西的,但已经藏在后面了。看不见……雨……或者那种摆动。”后来,陷入回忆中的警察这样说道。看得出来,警察还是受到了不小的打击,经过一段时间的演变、扩散、甚至碎裂(总是会有些东西要碎裂的),直到最终的重新组合、恢复原状,事情终于变得大家都很容易看出来了。

  一点都不像它当初的形状。

  两人从咖啡馆出来时,天已经有些晚了。人行道上的那群人仍然坐着,手里举着些牌子,只是因为天色的关系,牌子上写着的字看不清楚。围着他们的人大都也散了,交通已经不成问题。虽然不时仍有人停下自行车、或者驻足观望,但街道倒是仿佛静了很多,有一些其他的什么成份加入了进来。

  在这样的街道上站了一会儿,女人便邀请警察晚上去她工作的电影院看一本电影。但或许,这样的叙述正是警察在回忆中所做的假设。实际上,事情恰恰正是朝着一个相反的方向发展着──女人已经累了,而咖啡馆柜台上面的两只大灯不知被谁打开了。强烈的灯光。女人在强烈的灯光的阴影下面走出了咖啡馆。她还是骑着那辆自行车,向警察告别以后,女人忽然又想到了什么,她回过头,向警察伸出了手:

  “真的不想这样打扰你的,没有办法……”

  这个女人向警察伸出手来。

  这天晚上,或许正是出于不知什么样的一种心理(好奇?同样的疲乏?黑夜中什么尚未定形的东西?)警察去了女人工作的那家电影院。

  第二天。

  城市里总是会有很多公园的,但这样的街心花园只有一个。站在分隔里外的铁质镂空栏杆那里,可以清晰地看到公园的里面。在这个角度看来,公园里面的“人”都有着静止的观感,像慢动作。思维也终止着,至少在做着沉淀、调整、或者盘算。有人正躺在公园的草坪上,就像睡着的一株矮树。也有人三三两两地在走。到处都是青草的香味,花上的露水,一杆竹的局部。天气仍然是好的(还是仅仅从并不下雨这个角度来说),天气已经好了这样长的时间,不得不让人感到有些吃惊。都觉得就要下雨了,不是今天就是明天。但天气却确凿无疑地否定着人们的预感。在这样的令人吃惊的好天气里,警察又去了那个公园。

  警察在那个椭圆形喷泉旁边的石阶上坐下来。

  他注意地看着公园里的人(露出一种期待的神色)

  有一个穿灰色衣服的正在从公园深处走过来。渐渐走近了。

  警察看着他。

  那人穿了一双黑胶的雨靴(左脚那只的下半部补了块半圆形的橡皮),手里拿着伞。领带倒是系得很工整,但颜色不好看。他像是在等什么人,不时地用手拉一拉脖子里的那条领带(公园里的人都像是在等着其他的什么人)。

  警察看着他。但明显的,等待的焦躁与不安就像风一样,跟随在那人的后面。他在离警察几米远的地方站了会儿(还抬起眼睛,很快地看了眼警察),就又走掉了。看不见了。

  警察在石阶上躺下来,伸了个懒腰(对于警察来说,这是一个多么美妙的动作呵)。

  很远的临街的方向传来音乐声。(听不清歌词,但旋律是熟悉的)

  有几个小孩子在草坪上做游戏。(纷乱的脚步声和尖叫声)

  有一些阳光的阴影笼罩在警察瞬间闭起的眼睛上面。他的眼皮与睫毛不让人注意地抖动了一下(心灵的声音)。忽然,警察猛地睁开眼睛。是那个穿黑胶雨靴的人又走回来了。还多了几个其他的人,他们看上去并没有什么显著的特征。而草坪上的孩子们也跑累了,现在,他们正坐在草地上。一边笑,一边喘气。星星点点的,仿佛有雨丝掉下来。警察抬头看了看天(这样若有若无的雨丝让他想起了什么)。

  就在昨天晚上,电影散场后,警察跟踪了那个女人(怀着一种多么复杂的心情呵。)他走在女人后面很远的地方,就像影子一样(那抓着纤细的皮包带子的手、瘦弱的肩膀线条、那挺直起来的草叶般的脸呵)。天上布满阴云,很像马上就要倾盆而下的样子,所以女人回家的时候并没有骑自行车,她站在离影院不远的一个车站那里。女人仍然穿着那件深色衣服,在黑夜里显得有种异常的神秘的意味(几个夜归的青年骑车经过她面前时,吹了几声响亮的口哨)。

  没过多少时间,女人上了一辆电车。那种已经被淘汰的、左摇右晃、丁当作响的电车。

  今晚是个好日子。和平、安逸、并且廉价(这是每个人都可以享受到的和平生活呵。被一辆老式的电车送到家里。车子的摇晃是规则的。倦怠而安心。而票价是低廉的。一个穿着朴素、漠无表情的女售票员走过来。)

  买票。她说,或者什么也不说。

  女人坐在一个靠窗的位子上。从哪一个角度都看不到她的脸,女人正沉在自己的手臂里。

  今晚是个好日子。到处都是爱情的声音。(女人下车后,要经过一个黑暗的地下通道,女人的脚步声。嗒嗒嗒。嗒嗒嗒。警察用手摸索着略显潮湿的墙壁。警察的声音很轻,像猫一样。就在女人嗒嗒嗒的脚步声、与警察几乎是无法察觉的猫一样的脚步声中间,夹杂着时断时续的恋人们的絮语。)

  在这个黑暗的四壁潮湿的地下通道里,它们究竟是从哪里传来的?

  街上多么好呵。快餐店还在经营。透过敞亮的落地玻璃窗可以看见里面的情形:热腾腾的气息。香味。颜色。都是那样饱满的样子呵。而即便走在街上,一只真正的小白猫也会跳跃着闪过你的面前,白色的,一闪而过的。让你发出一声受到惊吓的尖叫(多么快乐呵)。

  有什么地方在大声地放着音乐(门或者窗没有关好,也许都没有关好,一会儿声音轻下去了,很快又大起来)。

  是首情歌。饱满的厚实的声音(亲爱的人呐,亲爱的人呐)。有人在晚上听到这样的情歌,会侧转身,别过脸去(因为害羞);也有人独自发着呆(向往或者黯然);街上有个人在飞快地奔跑,他跑得多么好呵,腾空的,跳跃的,用手臂、拳头捶打着前胸的(有多少心里话想要对她说呀)多么好呵,多么好呵!

  但女人仿佛一点都没有听到晚上的这种声音。

  她把头埋在自己的手臂里。哭了。

  (在不远的地方,有人正看着她。怀着一种多么复杂的心情呵)

  在警察的回忆里,出事以前,他最后一次见到那个女人,是在一个闷热的午后。那是一个夏天就要结束的日子,在那一天里,好象确实发生了一些事情(只有那些事情是清晰的。像金属,确切的形状与质感,但它内在的那些东西,当它被冷漠地放置一边时,又有谁会知道,它究竟是冰凉如铁,还是滚烫灼人?)但如果事后回忆,警察却发现自己已经无法清楚地分辨它们的先后秩序。哪桩是发生在前面的,而哪桩又是由因而到达的果,在回忆里,它们被纠缠在了一起,成为一个个独立的却又相互掩映的部分。

  首先是一个梦。

  一个阴云的早晨。警察骑着自行车去上班。派出所里非常嘈杂,每个人都在大声地讲话。门开开来,又关上,然后又开开来。进进出出的人流。警察非常疲惫地向大家打着招呼,然后在自己的座位上坐下来。

  过了一会儿,一个很胖的中年人走过来,坐在警察的对面。他的脸上露出一种惊恐的神色(或许是惊恐,也或许是疲劳)。他在讲一件事情,讲着讲着,忽然愤怒起来了,声音拔得很高。但四周的警察对面都坐着许多声音拔得很高的人,因此并没有人去注意他。

  又过了会儿,一个年轻丰满的女人牵了一条狗走进来。她管它叫皮皮。“皮皮,皮皮”,她一边叫着,一边向警察走来。女人坐下来,然后把皮皮抱在腿上。“是条好狗”,年轻丰满的女人说,她把皮皮的两只前爪抓在手里,用一种轻柔的充满蛊惑的语言向警察请求着一件事情。

  一个人影在窗口那里晃动了一下。

  是个女人(瘦弱的肩膀线条,低垂的脸。)

  警察抬起头。

  就在这时,有种声音响了起来(但派出所里的其他人并没有听到。门还是开开来,又关上。年轻丰满的女人身体前倾,小狗皮皮睁圆了眼睛,它动了动自己的前爪,因为正被抓着,所以就又不动了)。一切都照常进行着,但确实有一种声音响了起来,乍一听来,很像附近码头边的汽笛声,撕心裂肺,突如其来(有什么突然的变故了呀),但它又是慢慢地起来的,是早就埋伏在什么地方了的,那声音里面充满了一丁点的喜悦(只有一丁点,更多的是恐惧),有人在街上跑起来了,飞快地跑起来了……

  警察推开了手里正记录着的笔和纸。站起来。向门口走去。

  警察的动作起始还是缓慢的,有一点疑虑,紧接着速度便加快了,而伴随着逐渐加快的动作,声音(其他的那些声音,派出所里的嘈杂声,女人的说话声,小狗皮皮控制不住的低吠声,街上的人来车往)忽然消失了。警察在一片静寂之中(唯有那神秘的、与码头边的汽笛声有着相似的声音)向大街跑去,他跑得如此之快,脚底生风,身轻如燕。大街是如此静寂、如此静寂呵。警察在静寂的大街上飞跑起来,他忽然感到一阵激动(他是在飞呵),激动得快要哭了。

  女人穿着一条白色的裙子。她走得不快,就在警察前面不远的地方,但警察却追不上她。

  在静寂的大街上,警察飞跑着(树木、公园、街边的音响店都在飞快地向后退去),他能清楚地看到前面的那个女人。她在每一个街角出现、掠过、隐灭。但他总能看到她。在每一次她出现的时候,那种神秘声音就会忽然响起(有什么突然的变故了呀)。警察忽然感到的激动和激动得快要哭了的感觉呵。

  终于,在女人又一次出现在街角的时候,警察大声地叫了起来。警察冲着女人的背影,大声地撕心裂肺地喊叫了起来。但是,在梦里,警察发现自己发不出声音来,只有嘴形的急剧变化、组合,但声音却是没有的。在梦里,他说不出话来。虽然,他始终勇敢而大声地对着女人说着同样的一句话,但是,大街一片沉寂。偶尔也有路人走过,有时他们也张着嘴,像说话的样子,但声音是没有的,就如同一群擦肩而过的悲伤的哑巴。

  就在做这个梦的之后或者之前(早上,警察睡觉起来去派出所上班;晚上,警察下班回来到床上睡觉),警察打了一个电话给那个女人。

  这次倒是真的下雨了,所以女人是撑着伞过来的。

  虽然这个夏天已经临近尾声,但天气却仍然闷热着,即便正下着雨也没有丝毫的改观,这倒是件让人感到有些头疼的事情。在这种时候,散落在公园里的人多少都有种恹恹的神色。瞧这天气,又是下雨又是闷热,这可让人如何是好呢。

  女人从大门进来(两旁的树木慢慢地向她身后退去),她径直地绕过椭圆形喷泉池,来到警察身边。

  就在他们站着的这个地方,可以听到从外面大街上传来的声音,在大街的对面,有一家音响商店,那里从早到晚都放着各式各样的曲子,音乐声充斥大街(商店也有着透明的落地玻璃窗,透过它,能看见里面慵懒的打着瞌睡的售货员。生意不是太好,喂!告诉我,你爱音乐吗?)

  女人对警察点点头。她手里的伞遮掉了些旁人的视线,但还是看得出来,她比以前更憔悴了,还多了些其他的特别的神情(眼睛格外的明亮,双颊红扑扑的,像是发着高烧的病人,倒是带些微笑,但不时地有点发呆,微笑与发呆交杂在一起,那种浑身哆嗦、害怕什么的样子已经完全看不到了)。

  “他们老是放音乐,在中午的时候放。”女人对警察说。女人说话的时候笑了笑,笑得很甜。是个漂亮女人。

  警察也笑了笑。隔了一小会儿,警察问女人道,最近是不是感觉好一些了,不会老是再想着那件事情了吧?(血淋淋的尸体。哆嗦的手里没有烟的女人)

  女人摇摇头,在喷泉池旁边的台阶上坐下来。

  音乐忽然响了起来。肯定有谁猛地放大了音量。音乐声肆无忌惮地喷薄而出,就像给素色的画布涂抹上一层浓烈的色彩。

  女人不为人注意地哆嗦了一下(一定是音乐声刺激了她),紧接着,女人说道:“有一次,我一个人到公园里来,走到那个树丛的外面,不,刚刚才走到喷泉这儿,到处都是人,公园里到处是人,是个节日,大家都那么开心着──可是,可是我总觉得要发生什么事情了,有什么事情……”女人不经意地挪得离警察更近了些,她自己倒是没有感觉到,她说话的声音与内容在欢快的音乐衬托下,有着一种奇特的效果。

  “会有什么事情呢,不会再有什么事情了”,警察说,“一个孩子从树上掉下来总是非常非常难得的事情,看到这种悲惨的事情自然会受到些刺激,但时间长了,总是会过去的,就像我们,看得多了,心肠也就硬起来了。”警察一边说话,一边注意地看着女人的脸色。(一个警察呵)

  女人没有说话,她的眼睛仿佛正望着远处的什么地方。就在公园的外面,音乐声被调节了一下,音量变得正常了。

  “你对我说过”,警察说道:“你对我说,那天十二点钟你走进公园的时候,外面大街上也有这样的音乐。”

  女人的眼睛还是看着远处。她好象累了,不愿意多说话。

  “在这条大街上经常能听到音乐声”,警察看了看女人,又继续说道:“虽然我并不都知道它们是什么,但有时候,听到一些熟悉的旋律,就总也会想到些什么,我知道,有时候,有时候有些事情确实是很难忘记的,很难忘记,但不管怎样,总得要学着忘掉些什么,如果说,那实在是非忘掉不可的话。”

  女人微微地皱了皱眉,一种被震动、被触及的神态在瞬间里闪过她的整个脸颊(一些顽强地压抑下去的东西在细小的通道里喷涌而出,那种可怜的要把指甲都嵌进别人身体里去的神态又回来了)。

  忽然,警察觉得自己的手正在伸出去,伸出去,朝着女人所在的方向。然后,它触摸到了它,并且紧紧抓住了它、捏在自己的手里(幻觉)。

  就在警察沉于冥想的时候,女人忽然声音很轻地说了一句话,警察后来回忆说,他当时可能是听错了,当时女人说的可能并不是他记忆中的那句话,但同时,女人恍然的失魂落魄的样子又使他相信,女人或许就是这样说的,虽然声音很轻,但语气却是坚决的。正是这样,女人当时正是这样说的,女人说:“没什么的,去死好了。”

  那天与女人告别后,警察一个人去了街边的那个小咖啡馆。

  警察喝着酒,“她爱那个男人”,警察一边喝酒,一边想:“她爱那个男人,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如果她爱他,真的爱他,那就是没有办法的事情。这不是警察能够去管的事情。”

  就在警察眯着眼睛在咖啡馆里喝酒的时候,外面的大街上,一个年轻丰满、手里牵了一条狗的女人走了过去,她的另一只手挽着一个男人。

  不知道警察有没有看到这一幕。透过玻璃窗,倒是可以瞧见警察手里拿着啤酒杯,闷闷地喝了好几瓶啤酒。

  一个月以后。

  人来人往的派出所办公室。警察坐在自己的座位上。窗户都开着,可以听到许多来自大街上的声音;而从窗口探头张望,能够看到大街周围许许多多起重机在半空中高高升起,都以同样的方式摆动着,不时在空中交错移动。

  警察抽着烟。

  派出所门口拥着的人正在渐渐散去。就在刚才,那一大群人还挤在进口的两侧,谁都无法料想,怎么一下子就可以聚集起这样多的人来,虽然就这样看起来,这个城市确实应该算是闲散的,但料想不到的事情却也经常发生。

  好多人都在问发生了什么事情。

  “有一个人给杀死了。是个男人。”有人回答说。

  在城市里,消息总是从各种各样的渠道传出来,就像那些站在人群前面的人,现在,他们正别转身,(脸上带着各种各样的神情),他们正在告诉身后的人们,这里究竟发生了什么。就在刚才,那个杀人的女人被带了出去,好多人都看到了这一幕,有人说,她的口供非常清楚,非常配合,带着一种自己也完全不想活了的勇敢,也有人摇头,陷入神志不清的状态之中(被吓坏了,发呆,忽然的心头一紧)。但不管怎样,在这个城市里,可是很少发生这样的丑事的呀。

  一辆车从街上呼啸着驶过。

  人群里有很多脑袋顺着声音的方向转了过去。高分贝的声音总是能让人感到些紧张(注意过在强音下的人脸吗,狂喜与忧伤的杂交体),当然,有时候是紧张,也有时候是兴奋,这总还要因事而定,就像街上的有些画面:几个人手里举着牌子,坐在人行道上;一个落寞单薄的女人;一只猫找不到回家的路,在大街上摇着脏兮兮的尾巴,它的叫声啊……有些奇怪的事情常常能招揽到一些路人,围着看,交通也影响了,发呆的脸,要知道,忧伤的事情总是无处不在,只不过需要一个强有力的出口,有那么多人在大街上走,有的停下来,加入到人群中去,好多人都在问: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但不管怎样,杀人总是件让人感到厌恶的事情,血污、暴力,一些恐惧的想象,天晓得还会有些什么样的让人感到恶心的细节,因此说,即便大街上站满了默默的看热闹的人,过路的车辆拚命地按喇叭,人们总还是使劲地想把刚才这件事情忘记掉(多么矛盾的心情呵),他们在大街上四处散开,有几个则走进了附近的咖啡馆,大家三三两两在各自的位子上坐下来,叹了口气(终于解脱出来了呀),还要了酒(比平时要的多一些),略微沉默一会儿,店堂里便立刻充满了嗡嗡嘤嘤的声音,大家开始讲些其他的事情,(有些笑声了,声音高起来),又过了一会儿,其中一两个眼尖的,忽然看到靠窗的那个座位上有个人趴在那里。

  “他喝醉了”,有人告诉他们说,那是个附近派出所里的警察,他最近常来这里喝酒,但今天实在是喝多了。

  大家朝那个趴着的人看了一眼,笑一笑,又开始继续谈论起他们自己的事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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