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到上海已是9月了,学校已经开学。本来我考上的是上海中学,因为学费太高没有上成。当时,上海中学的毕业生,多半是上复旦大学、交通大学的,这就走上搞科技、搞工程这条道路,想起来还颇感遗憾。那时,上海市的教育局长陈德征,是蒋介石的红人,曾经是蒋介石的一个笔杆子,相当于后来陈布雷的地位。他自己办了个学校叫建国中学。这所学校设有半费生和免费生的名额,我就上了这所学校。
和我大哥住在一起的一个好朋友,叫张警轩,也是个有进步思想的人。张警轩同大哥的关系,除了思想一致之外,另一层原因,是他的舅舅是我父亲的朋友。此人姓韩,蒲城人,和我父亲同在杨虎城部队,绰号“韩剥皮”。张警轩是大学本科生,毛笔字写得好。我大哥上的是预科,打算上预科把基础打好,以后去日本。为了使我能当免费生,张警轩把我领到陕西旅沪同学会,由同学会出面,通过陈德征的弟弟陈德馥介绍给陈德征。那个建国中学陕西籍的学生很少,他们本来就看不起北方。尤其是对西北来的学生,称古长安来的“北方侉子”。见到陈德征,他说要考一下。当时我虽学了一点英文,但底子很差,心里想着,要是考我写一篇文章那就最理想。果然,张警轩向陈德征介绍着我的情况,陈德征真的就要考我的文章,出的题目是《负笈求学记》,而且要当场面试。张警轩一听当场考愣了一下,因为他与我初识,尚不知我古文根底扎实。我却能沉住气,我说请题,陈德征是苏北盐城人。用苏北话说了题目,问我懂不懂?我回答懂!这就坐下开始写作文。我写了祖居哪里,世代书香,还有什么军阀混战……什么的。接下来,我写了人不学不如物,以及为什么到上海求学,赴上海沿途见闻等,写了一大套,三张卷子纸写满了。写后看了一遍,一字未改,交给陈德征。他一看很惊讶,说:“哎呀!陕西教育能有这样高的程度呀!”又问我:“你是高小毕业吗?有家馆吧。”我说:“是高小毕业,也上过私塾。”他问:“你在私塾读了些什么?”我一气把我读过的书连《三国演义》等古典小说都讲了。他说,这篇文章写得好,如果在清朝科举应考,就当上举人了。接着他说:“好!免费,明天上学!”我就这样上了建国中学。
第二天,我开始到建国中学上学。到上海后,我住在大哥的宿舍里,两人一张床,按农村的习惯“打脚头”睡。现在考上建国中学,学校距我哥住的法政大学远,就搬到学校去住校。建国中学在法租界金神甫路。从我哥哥的学校经过八仙桥到英租界再到闸北,再坐黄包车就到了。建国中学的校园原来叫沈家花园,环境优美,家具全是红木的,古香古色。据说学生的宿舍都是什么小姐的大绣房改建的。
教员当中,一位叫查猛镝,浙江金华人,是个国学大师,在浙江人称国学泰斗。他原来是个共产党员,坐过监狱。陈德征把他保释出狱,聘请来建国中学任教。大概是为了避免当局的继续迫害吧,这个人实际不疯却装疯。有时正讲着课,会突然大吼一声。他除了研究国学,著书立说外,还搞了个木鱼,每天敲打念佛,研究佛学。国学造诣的确很深。与校长陈德征关系甚密。
我们的化学教员,也是先进分子,从龙华监狱放出来的。这个人是留美博士,侨居国外,英文很好,汉文比较差,讲化学常用英语。上课点名时,常把我的名字“郝克勇”念成“赤克勇”,逗得学生满堂大笑。他不知道大家为什么笑,下次上课点名还是那样念。
教国民党党义的先生叫袁阴愚,是《国民日报》总编辑。此人信仰孙中山的三民主义,从头至尾不按当时国民党的教本和蒋介石的那套东西讲,而是大讲“联俄、联共、扶助农工”的三大政策,亦即孙先生后来的新三民主义。显然他是个国民党的左派,是反对蒋介石的。
还有一位是现在报纸上还能看得到的陶百川和他的弟弟陶百熊,另一位姓金的老师教社会科学,教英文的是个美国人,叫豪克斯。
我这个西北的乡里棒,出门独闯,到了上海,首先遇到的是说话听不懂。我找个厕所,我问厕所在哪里,人家听不懂,人家叫茅厕,我又听不懂。他们叫我“北方侉子”,备受歧视,当地学生连校役都欺侮我。最初独自一人在这学校,好像把一个人放在周围无人的沙滩上,难以忍受,曾几次想偷跑回家。功课中,英文、物理、化学、生理、几何、数学、党义等都听讲吃力。语文课那时叫国文,学的是《开明活叶文选》,内容都是我读过的古文,再如地理、历史、常识、修身等课程,都是读得烂熟的内容,倒不需费力。针对我学习上的这种情形,我想出了个办法:凡是我熟悉的国文、历史等课,我在上课前把要上的内容先看一下。上课时,不必费神听讲,只听老师怎样念就行了。这样不到一学期,我就掌握他们的方言了。那时的文章基本上是文言文,也有白话文,互相参看,我逐渐也学会了怎样将文言译成白话。上课时,先生讲文科的课,我就备其他的课。如英文、化学之类,以文科之余而补理科之不足。同时,耳也兼听,至少知道先生讲到哪里了。先生如向我提问,我也能马上站起回答,使先生看不出我在下面备其他的课。经过刻苦学习了两个多星期,我把没有学过的东西弄懂了,记住了,老师讲课也能听懂了。对于英文,凡是明天要教的新课,我在头天晚上就把它弄懂,用一本《模范英汉字典》,我先查单词,做到大体会读,知道意思。到了熄灯时间,我就跑到宿舍外路灯下去背。刚到校时,初考仅能及格,到期考时,经过刻苦磨练,各门功课都考取了较好的成绩。
入学时,与我同时被批准为免费生的另一位同学,是金山县的沈金荣。沈金荣与我关系非常好,称我小弟弟。免费生有个义务是在课余时间管理学校的图书馆,这对我这个好学的人,倒是一个读书的好机会。图书馆有一套商务印书馆出的《万有文库》,我就开始一本一本地阅读这套书。第一部读的是《石头记》,即《红楼梦》。接着如《桃花扇》、《三国演义》、《东周列国》、《儒林外史》等著名的中国古典文学作品都通读了一遍。我既然是管理图书馆的,读书就有便利的条件了。拿出一本,一个晚上一气读完,第二天就还回去,还不耽误别人借阅。除此之外,这时还开始读了外国文艺书,例如《青鸟》、莎士比亚和易卜生的剧本,小仲马的《茶花女》,高尔基的《母亲》,以及入选《万有文库》的一些童话、寓言、诗歌等作品。用了五年在上海读书的时间,我把《万有文库》的书几乎读遍了。我至今常对自己的子女们和一些年轻人说,书还是要多读。不论你干什么,没有知识是不行的。后来我在写文章或在其他工作中起草文件和修改别人写的东西,词语很广,有时连我自己也不知道是从哪里来的,其实还是读书读来的。读书和实际锻炼是不可偏废的。
对中国古代文化遗产的钻研,则得益于查猛镝先生。他看过我写的文章,除写了很赞赏的批语外,就给我吃小锅饭。诸子百家的文章,以前读的四书五经中读不到,在建国中学读的《活叶文选》里也很少,查猛镝却是这方面的专家。上自习时,他把我叫到他的房间里,有步骤地教给我诸子百家的书,如老子、墨子、庄子、韩非子,及吕不韦主持编著的那部《吕氏春秋》。这部书虽然有它的局限性,但考证严谨,文字精练,别有风格。每次查先生把我叫去,给我指定一篇文章,我回到教室读,下了自习,再到他房间谈我的心得,不懂就问他。他能用新的观点解释诸子百家,使我甚受教益。
在上海建国中学上学,除了学习,对我这个从西北农村来的少年来说,怎样能在派别严重的学校站稳脚跟,就是从原来受歧视的“北方侉子”上升为受尊敬的“小弟弟”。这个过程,是经历了三个事件的。一件是学会上海方言。开始是语言不通,常遭人笑话,等到学会了上海方言,可以同他们交谈了,人家也逐渐与我亲近了。另两件是打架,有人有意欺负我,打了两次架,打赢了。起初笑我的,尤其是女同学对我另眼相看了。年龄大的女同学,亲切地称我“小弟弟”了。
建国中学办有壁报,由老师指导,学生主办,学生写文章登在上面。查老师让我写一篇文章,我就写了一篇勤学之道的稿子。这稿子往壁报上一贴,许多高中学生都来抄,校长在纪念周会上也夸奖我的文章写得很好。有位威信很高的老师,主要教高三的课,他给高三上课时,手里拿着我那篇文章说:“你们看,这位北方学生,写的这篇文章,讲学习方法,引经据典,连董仲舒的老师如何循循善诱,设帐授徒都讲到了。学习应该这样勤奋!”这样一来,我在建国中学不但打架出了名,学习也出了名,上海的大同学们不再叫我“北方侉子”,而亲切地称呼我为“小弟弟”了。
在建国中学组织了一个篮球队,我的个子高,常常能从中线投篮,命中率高,因此常担任中锋,有时是后卫,能从半空把对方截住。每次比赛我都参加。
在建国中学我还结识了一位姓詹的同学,名叫光祖,他和我不是一班,是高二学生,但住在一个楼上。有一天,我和沈金荣等同学刚打完篮球,一身汗,从楼下走过,遇上他从楼上向下泼洗脸水,一盆水正好倒在我身上。看见的同学都发慌,嚷嚷起来,因为我前几次打架出了名,以为我一旦蛮劲上来一定要打架了。姓詹的同学也有点害怕,赶快跑下楼来向我道歉说:“对不起,我没有看见。”我说:“啊,没有关系,你这不是故意向我泼的。”上楼以后,我换了袍子,就算了,这件事也使上海的同学很惊奇,认为我为人豁达大度,在人们眼中的形象更好。
1930年冬天来了,家里寄的钱来了,给我哥哥缝了一身西装,给我缝了一身呢子中山服,还一起照了相。这张照片寄回家中,我祖母看了之后,又哭又笑。这是我头一次穿中山服,以前是穿袍子。现在这张照片仍在,从照片上可以看到我那憨态。
我大哥郝克俊是个共产党员,在上海法政大学上学,在他的宿舍里给我安了一张床,每到星期天、暑假、寒假,我就在这儿度过。在他的宿舍里,有好多书,这是另一类书,对我影响很大。有一篇文章叫做《父亲的书架》,是说一个孩子从父亲的书架上读到很多书,受到丰富的教益。我这时可以说是从哥哥的书架上也受到了很多教益的。在家乡时虽读了不少书,但多是古文。来到上海以后,视野开阔了,学到的知识更宽广了。建国中学图书馆的《万有文库》,使我从中读到了一些中外名著。而哥哥的书架上,则多是当时出版的进步书报杂志,有些连书边都还没有裁开。这里面,有些还是共产党秘密发行的革命书刊。
我对世界地理和历史很感兴趣,并开始涉及社会科学方面的学习。法政大学著名教授高一涵,当时给我哥主讲政治经济学。我接触到的第一本社会科学书籍,就是高一涵的《政治经济学讲义》。高一涵讲课发有讲义,但他讲课时从头至尾不翻一下讲义。他上课时,学校的学生都来听讲,窗子外面都站满了人,弄得只好用买票的办法来限制人数。我那时虽然小,也跟哥哥挤进去听讲,并从哥哥那里弄到一本《政治经济学讲义》。初中毕业,我回陕西,弄到严复翻译的亚当·斯密所著的《原富》。当我读这本书时,被张警轩发现。他问我:“你能看得懂吗?”我说:“能看懂!”他鼓励我读下去。我在哥哥那里,又读了邓演达翻译的达尔文的《进化论》,我对这部书兴趣最大,接连读了三遍。以后又读了费尔巴哈《黑格尔哲学批判》,普列汉诺夫的《政治经济学》。1942年我在延安,写的自传上,还提到这本书。那时在延安,机关和学校学的是列昂杰夫的《政治经济学》。读后,我不大看得起这本书。所以自传上就只写了普列汉诺夫的《政治经济学》。审阅我的自传的欧阳钦同志,是个留法学生,向毛主席报告了。毛主席把我叫去,问了我的学习情况,还提到普列汉诺夫和这部书。
这时,我虽然还是个中学学生,但由于学习超前,又对社会科学有兴趣,所以在我哥哥的宿舍一群大学生讨论一些问题时我也参加了。他们常常争论社会科学方面的问题,有时辩论起来还很激烈,我也参加了他们的辩论。我记得,那时候对列宁是十分尊重,对斯大林不怎么提。
去上海之前,我一直是用毛笔写字的。上了建国中学后,我大哥给我买了一支自来水笔,花杆的,很粗壮,我想那就是在当时很时兴的“花杆派克”了。这时我才开始用钢笔写字,不过,学校规定写“大字”不准用钢笔,必须用毛笔,向学校要交“大字”,上小学时,我学的是欧体,这时他们都让我改学魏体,所以至今我写的毛笔字还是北魏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