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汉武帝的四位皇后
汉武帝,乳名彘,大名刘彻,字通。他是西汉王朝的第七任皇帝,在中国的历史上他以赫赫武功、文采飞扬闻名。然而与他的傲世功业相对照的,却是他的文臣武将们几乎都难得善终。甚至于在他的后宫里,他的女人也没有几个能有好结果——在汉武帝的生前身后,一共有过四位皇后,依序分别是:废后陈娇、戾太子母卫子夫、孝武皇后李夫人、昭帝母赵钩弋。掰着手指头数一数,能青年早逝已是天降洪福了。
汉景帝元年(前156)七月初七日,在长安未央宫猗兰殿,汉景帝刘启的姬妾王娡为他生下了一个儿子。这个儿子就是未来的汉武帝刘彻。他是王娡唯一的男孩,在异母兄弟中排行第九。虽然排行靠后,但他的降生颇有点儿神话意味——据说王娡怀胎的时候,曾做了一个吞日的异梦,令刘启大为惊喜,认为是极祥之兆,说明不但要生儿子,而且还要生一个不同凡响的儿子。
这个儿子果然不同凡响,孕期刚一半,爷爷文帝就死了,因此当他出世时,他就成了刘启当上皇帝后的第一个儿子——这对刘启来说,当然是锦上添花的喜讯,他很快就将王娡擢升为“美人”,成为当时后宫中仅次于皇后一级职称中的一员,位比列侯,禄二千石。
当然,这时候没有谁会知道,这位王美人的九皇子能在十几年后登上大汉皇帝的宝座。因为他不但排行靠后,而且母亲的出身也不高贵。
——美人王娡是陕西槐里人,她在民间早已嫁过人,还与丈夫金王孙生下了一个女儿金俗。恰在此时,时为太子的刘启在民间选美,王娡便在母亲的撺掇下抛夫弃女前去应征,果然顺利入选,当上了刘启的姬妾。
王娡入太子宫后确实很得宠,可惜她接连怀孕,却连生三个都是女儿。于是她就对刘启说自己的妹妹王息□美貌过人。王息□入宫后果然很给姐姐争气,一连为刘启生了四个儿子,虽然她早在刘启称帝前便去世了,但是王氏姐妹的生育功绩以及王娡的“贤惠不妒”,足以让刘启念念在心。
在刘彻四岁这年(前152)的夏天,景帝刘启封自己的长子刘荣为太子,刘彻则封为胶东亲王。第二年,刘启废结发妻子小薄氏,大汉王朝的皇后空缺。按照常理,继任的无疑应该是太子刘荣的生母栗姬——总之,怎么说,也没谁觉得第二个女人有这资格。
然而世事无绝对,事情偏偏就在最不可能的情况下发生了。
使一切发生转变的根本原因,就在于小皇子刘彻的第一桩婚姻。这桩婚姻的缔结,使皇后位置易人、太子位置易人——这桩婚姻的男主角,不用说是未来的汉武帝、现在的小皇子刘彻;而这桩婚姻的女主角,则是中国历史上著名的陈娇皇后。
陈娇出身显贵。她的母亲是汉景帝同胞长姐馆陶公主刘嫖,她的父亲则是堂邑侯陈午。堂邑侯这个封爵,起自汉高祖刘邦的大将陈婴,陈午正是陈婴之孙。因此,她和刘彻乃是中表之亲。
陈娇是刘彻的表姐,而且还不只大一两岁。在中国,一向有男比女大才合宜的联婚传统。《礼记》云:男三十而娶,女二十而嫁;越王勾践令国中:男二十而娶,女十七而嫁;《后汉书》云:男年二十至五十,女年十五至四十,皆以年龄相配——总之,男方要比女方稍大些。后世一些地方娶长妻的,多数只是地方习俗,并非普遍现象。
当然,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实际情况中因为爱情而女长男少也是完全应该的。不过由于刘彻与陈娇是包办婚姻,问题就来了:为什么堂堂皇子、堂堂侯小姐,会有违礼制,被包办出一桩大妻子小丈夫的婚事?
其实,在陈娇之母馆陶长公主最初的心思里,最中意的乘龙快婿并不是尚不谙世事的小侄儿刘彻,而是大侄儿太子刘荣这位意气风发的英俊少年。
然而刘荣却有一位莽撞泼辣的母亲栗姬,她的存在使得一切都被彻底颠覆。
馆陶长公主刘嫖,作为窦太后的亲生女儿、景帝刘启的胞姐,自然是汉王朝当时最有影响力的女人之一。而在景帝刘启的后宫里,数不清的嫔妃宫娥们都希望自己能够得到皇帝的欢心,出人头地,巩固地位。她们都不约而同地想到了馆陶长公主,纷纷向她赠送金钱礼物,希望她能够为自己在皇帝面前加以推荐。而馆陶长公主作为皇帝的胞姐,无论出于亲情还是出于利害关系,她都非常乐于扮演这个一举三得的角色——既讨好了皇帝弟弟,后宫得宠的妃嫔又欠了自己的大人情,还实实在在地赚了一大笔真金白银。
然而,馆陶长公主的“三合一大计”,到了栗姬这里却无论如何过不了关。
栗姬一连为景帝生下了三个儿子,不但本人得宠,长子刘荣还以庶长子身份被封为太子,她本人也因此离皇后宝座仅有一步之遥,在后宫中的风头一时无两。然而作为皇帝的女人,她有一个致命的弱点:嫉妒,而且是毫不掩饰的嫉妒。她恨透了馆陶长公主与“狐狸精”们沆瀣一气的行径,人前背后也不知道咒骂过多少回了。
馆陶长公主自然不是傻子,她当然知道栗姬对自己不满。但是她毕竟是窦太后的宝贝女儿,母亲和弟弟都对自己言听计从,她心里也没怎么把栗姬的怨气当一回事。不过现在栗姬的儿子成了太子,馆陶长公主也盘算起来。她打算把自己的宝贝女儿陈娇嫁给刘荣做太子妃,这样一来,不但能与未来皇后化敌为友、亲上加亲,更能让自己的女儿成为以后的大汉国母,自己的荣华富贵就更是登峰造极、牢不可破了。
栗姬假如有王娡十分之一的脑子,她都该对馆陶长公主的这个主意三呼万岁——因为这桩婚姻能让她与窦太后、景帝、长公主、梁孝王等人结下更深的关系,不但能让她顺利登上皇后之位,更能让自己在当上皇后之后稳如泰山,不至于成为小薄皇后第二。
可惜栗姬没有这个脑子,她一门心思都钻在冲天醋劲儿里出不来了。面对馆陶长公主的提亲,她的反应是——这个刘嫖,也知道如今要来讨好我了?好啊,害得我独守空房之后,还有脸借我儿子的光,让她生的那个毛丫头当太子妃当皇后?门儿都没有!我跟她算总账的机会总算来了!
于是,她对馆陶长公主倒提亲的要求一口回绝,而且还摆出一副“准皇后”的架势,狠狠地嘲弄了馆陶长公主一番,可算是好好地出了一口恶气。
栗姬逞这一番迫不及待的口舌之快虽然痛快了一时,却就此为自己和自己的儿子、自己的家族揭开了死亡的序幕。
馆陶长公主长了这么大,还从来没碰过这样满鼻子的灰,更甭提对方居然还只是个小小的姬妾,一个连自己弟媳妇都还没当上的女人。
然而馆陶长公主这桩倒提亲是自己私下里做的事情,所以虽受了气也不能告诉母亲和弟弟——但是气就是气,总要找个发泄的地方,而在景帝的后宫中,最善于迎合馆陶长公主的,莫过于胶东王刘彻的母亲王娡了。于是,她便将这桩事体,向王美人说了一遍。
王娡听了馆陶长公主的一番牢骚话,自然百般奉承:“阿娇真是名如其人啊,像花朵儿一样爱死人啦,栗姬可真是没有眼光,您去提亲她还不肯?我要是她呀,不用等公主姐姐您开口,自己就要早早去向您提亲才是道理。”
听话听音,馆陶长公主这样的人精子,能不明白王美人的话外音么?她转念一想,东边不亮西边亮,反正我的女儿也不能嫁给普通臣子人家,栗姬这女人不识抬举,王美人如此知情识趣,不如就把女儿许配给她的儿子吧!
于是,馆陶长公主立即答道:“其实刘荣那小子有什么好的,不就是多了个太子头衔么!真要论聪明伶俐,哪里比得上胶东王啊!既然您看得上我家阿娇,不如我就把她许配给胶东王吧!”
王娡一听,这个欢喜哪里还说得出来!立即忙不迭地就应承了,顺口又是一串甜言蜜语,哄得馆陶长公主心花怒放。就在馆陶长公主被奉承得晕晕乎乎的时候,王娡忽然长叹起来:“哎呀,只可惜我们彘儿只是个小小亲王,我也只是个区区美人,不能给长公主您多多长脸呀,日后栗姬听说我们结成亲家,岂不是又要讥笑您了!”
王娡的这把烂药下得很到家,馆陶长公主一听便当场爆炸,更意识到了如果当真出现“栗皇后”、“栗太后”的话,自己不会有好果子吃。她越想越怕、越想越气,怒道:“就凭她栗姬,也想当皇后当太后为所欲为?我要让她知道,得罪了我会是个什么下场!”
馆陶长公主说干就干,从此后,只要见到景帝,她就不停地在弟弟面前揭栗姬的短、不停地推荐其他后宫美人。众多的美人分薄了景帝的精力,栗姬得宠的程度远远不如从前了。面对这样的情形,自认为是后宫之首的栗姬怨气大盛,醋劲儿愈发地汹涌,做出了很多失控到愚蠢的举动来。
馆陶长公主等的就是这个。她抓住栗姬的每一个纰漏,每天都向景帝作汇报。尤其对栗姬向宠姬们吐唾沫、派侍者诅咒她们这一点更是不放过。
景帝这时早已被众多新鲜美女迷得七颠八倒,怎么能够容忍年长色衰的栗姬诅咒自己的新宠呢!于是他也对栗姬厌烦透顶,只是碍于她是太子的母亲,皇帝还没有下定翻脸绝情的决心。
然而栗姬根本不知道“山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她仍然认为自己是与众不同的。
有一次,景帝生病了,缠绵反复。由于在他之前西汉的几任皇帝享寿大多不高,所以他不禁也多愁善感起来,想到自己万一不起,自己的众多儿女宠姬可该靠谁呢!既然太子是栗姬的儿子,所以他想来想去,还是对栗姬开了口:“你看,这满宫中的孩子,虽然都是亲王公主,其实都尽是幼子弱女。如果我这个做父亲的有个三长两短,太子刘荣继了位,你就成了太后,可一定要代我好生照料这些年幼的孩子们。”
常言道,“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景帝误认为自己命不久矣,这席话说得还是很不错的。别说身在宫闱,就算是做普通人的妻子,丈夫到了这个份儿上,也该顺情说两句好话才是,最好再安慰一下老公:“当家的你可别这么说,你这只是小病,哪能到那一步……我也不想当什么太后,只要你长命百岁就好。”……实在听了刺耳,不想答应也成,只管低着头拿手绢挡着眼睛装样子抹眼泪就行了。
可是栗姬不,再好的话从她的耳朵进到她的脑子,都会变味道——怎么,这个没良心的,直到要死了,还一个劲儿地记着那些小妖精和她们的小杂种?她立即毫不含糊地把脸拉长了,坚决不肯答应,那尊贵的脑袋就是不肯稍微点那么一下,而且还恨恨地咒骂起来。
景帝看到她这个样子,心里那个窝火就甭提了。不过虽然如此,他也仍然按捺着性子没有发作。
馆陶长公主觉得火候已到,便改“日进栗姬一谗”为“日进女婿一善”,不住地在景帝面前说胶东王刘彻的好话,直将他夸得天上有一地下无双,他的母亲更是贤冠群芳。景帝越听越有道理,再回想王美人当初的吞日之梦,更是觉得栗姬刘荣不值得托付天下大事,这等重任应该让王娡母子担当才是正理。
然而废立太子毕竟是天下大事,景帝一时还拿不定主意。
王娡察觉到了丈夫的心思,决定帮他作个了断。她暗地里派人去“晓谕”大臣,要他们关心国中有帝无后的大事,尽快上表请立太子之母为皇后。
于是,负责礼仪的大行官便懵懵懂懂地上了套。在朝会之上当众向景帝进言:“常言道‘子以母贵,母以子贵’,如今太子已定,其母却尚未晋封,宜立为皇后,母仪天下。”
这可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景帝当场大怒:“这是我的家务事,轮得着你来管吗!”立马将倒霉的大行官关进大牢,不久便砍了脑袋。他认为这一定是栗姬或太子刘荣勾结朝臣干的,因此趁势也就将太子刘荣同案处理,废为临江王。
栗姬这时早已因为丈夫的冷漠而恚恨成疾,卧床不起。儿子被废的消息无疑是雪上加霜的恶性刺激,她在挣扎着发出一连串的诅咒之后,吐血身亡。
景帝决定立新太子。选谁呢?自然是馆陶长公主赞不绝口的九皇子喽。可是他的排行实在太靠后,“立长”是怎么也轮不着他的。因此景帝想到了“立嫡”。
就在刘荣被废三个月后,公元前150年四月乙巳日,景帝册立王娡为他的第二任、也是最后一任皇后。十二天后的丁巳日,王皇后七岁的儿子刘彻以“嫡子”身份成为皇太子。
这不仅是王娡的胜利,更是馆陶长公主的胜利。现在踌躇满志的她将要进行下一个步骤:让自己的女儿陈娇当上太子妃。
但是所有的人都知道,陈娇是小太子刘彻的表姐,从年龄来看,怎么都不能算是最合适的对象。果然,馆陶公主的这番“美意”刚露出点儿风,景帝便连连摇头:“彻儿才七岁,如今就谈婚事也太早了,何况陈娇年长,并不般配。”
景帝的立场使得馆陶长公主和王娡都十分忧虑。馆陶长公主自然不甘心自己为他人作嫁,王娡在领教了栗姬母子的下场之后更不敢有违姑奶奶的心意。
于是,在母亲们折腾够了之后,小主角刘彻和陈娇终于鸣锣登场了。
就在某一个良辰吉日,馆陶长公主将自己的宝贝女儿陈娇带进王皇后宫中和表弟刘彻一起玩耍,眼看着刘彻像牛皮糖一样黏在表姐的身后,馆陶长公主便在孩子们游戏的间隙笑着问侄儿:“你想不想娶个漂亮的媳妇呀?”
不知道刘彻到底明不明白“媳妇”是个啥,总之他连连点头。
馆陶长公主便将皇后宫中的所有宫女都一个个地指给刘彻看,问他到底喜欢谁做自己的媳妇呢?结果刘彻却将这群宫女都否定了,连连摇头。
然而当馆陶长公主的手最后指向陈娇的时候,刘彻却忽然笑着连连拍手,大声说:“若得阿娇为妇,我愿盖一座金宫殿给她来住。”
馆陶长公主心花怒放,立即起身去找皇帝弟弟,将这个场面讲给他听。景帝自然不肯相信,于是这位长公主不容分说地将景帝拉了过来,让他亲自问自己的儿子。
刘彻果然不负王皇后和馆陶长公主的众望,毫不含糊地将方才说过的话又重复了一遍。
景帝听了之后也不禁啧啧称奇,觉得这么小的孩子就许下了这样的鸿天大愿,这桩婚事一定有天意注定。于是当场便应允了这桩婚事。
因为这风光旖旎的一幕,刘彻有了他此生的第一位妻子陈娇,也为中国历史增添了“金屋藏娇”的著名典故。
我们如今已经很难确认陈娇是什么时候正式嫁给刘彻为太子妃的,只知道在刘彻十六岁登基为帝之前,她就早已经嫁过门并当了好几年太子妃了——这当然也从另一个侧面,反映出这位未来皇后比丈夫年长很多的情形。
刘彻能得到皇帝之位,完全可以说是出自丈母娘馆陶长公主的“神来之笔”,更何况奶奶窦太皇太后还在世,因此不用说,初登帝位的他对妻子兼表姐的陈娇是言听计从了。
陈娇当然更明白自己的背景雄厚,再说丈夫还是个孩童之时便以表弟的身份对自己这个表姐唯唯诺诺,何况他们也确实是自幼的夫妻,青梅竹马,因此在她看来,刘彻是绝对不敢做出有违她心意的事来的。在小丈夫的面前,她神气到了极点。
陈娇对丈夫的态度,很大程度上应该是出自母亲馆陶长公主的言传身教。
刘嫖半辈子的心思,都花在搅和弟弟景帝后宫是非上头,对于帝王见异思迁、妃嫔诡计百出、皇后地位其实极易动摇这一点,简直是心里太有数了。不用说,她肯定不止一次向女儿灌输此宗旨:那就是后宫的女人们都是要不得的妖精,万万不能给她们任何接近皇帝的机会。
陈娇当然将母亲的经验之谈奉为至理名言,并且不折不扣地将刘彻的太子宫、皇宫统统变成了馆陶长公主这一名言的试验田。
应该说,陈娇初期还是相当成功的,很长的时间里,她都是名副其实的皇后,除了她之外,刘彻几乎没有接近其他宫人的机会。陈娇不但专宠,而且恃宠而骄,享受着极为奢侈的待遇,将刘彻管得严严实实。由于窦太皇太后还在世,馆陶长公主也长袖善舞,刘彻作为一个尚未亲政的皇帝,也不得不配合老婆的作风,对于满宫美女,从不敢公然勾搭。
然而人算不如天算,不知道为什么,陈娇和刘彻结婚多年,虽然独占了丈夫,却一直没有怀上过身孕。馆陶长公主自然坚决不承认自己的女儿竟会不育,窦太皇太后本就因为刘彻竟敢妄想更改国策尊崇儒术而愤愤不已,也就理所应当地倒向了刘嫖和陈娇的一方,那么结论就出来了——皇后多年不育,后宫也没有哪个嫔妃生养,那么问题就肯定出在皇帝身上。
这个结论可实在让刘彻消受不起,更吃不消的就是随着这个结论而来的:窦太皇太后要以“皇帝无子”的名义,在宗室亲王中另立储君了。更离谱的是窦氏刘氏家族给选定的储君,竟然是刘彻的叔父淮南王刘安,一个胡子一大把的老家伙,而这年刘彻仅有十八岁。这不但是明摆着要废帝立新君,更把刘彻跟“没有生育能力”挂上了钩,刘彻不但面临生死存亡的危机,更丢人现眼至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