甄洛自幼好学,而且过目不忘,因此饱读诗书,尤其特别的是她读书的宗旨:“闻古者贤女,未有不学前世成败,以为己戒。不知书,何由见之?”
因为善于汲取前人教训,甄洛自小就有超越长者的见解。东汉末年战乱频仍,洛阳官员士族百姓都流离失所,衣食不继,不得不变卖金银珠宝换取食物。甄家巨富,非但未受流离饥寒之苦,反而还有大量粮食储备,这时便趁机高卖谷物,大量收敛珠宝金银。甄洛时年十岁,对家里的做法非常担忧,认为在此乱世之际聚敛财富,不但容易引来乱兵盗匪的垂涎,更容易引起民愤,危及家人的安危,不如把粮食拿来赈济亲族邻里,广施恩惠更为妥当。家人听了甄洛的话,不禁恍然大悟,立即照办。
除了富于见识,甄洛也天性慈孝,对长辈家人极重孝悌友爱之情。
甄洛的名声很快就传扬开去,不久,就传到了大军阀袁绍的耳中。于是他便为次子袁熙向甄家求婚,甄洛就此成了袁家的儿媳妇。
此时的袁绍正是意气风发,世人都认为他可以唾手而得天下,可谓富矣贵矣。这桩姻缘的缔定,似乎正在把甄洛带向幼年那“贵不可言”的相士预言。
但是谁也没有想到,袁家很快就一败涂地。公元204年,袁家的大本营邺城也被曹操父子给攻下了。就在城破之日,早已对甄洛慕名不已的曹丕迫不及待地闯进了袁府。当他终于看清甄洛姿容的时候,顿时头晕目眩,连手中的剑都无法握住,任由它“呛啷”一声掉在地上——儿子的心事很快就被曹操所了解,虽然他对甄洛的才貌双全也一样慕名久矣,但是还是摆出了为人父应有的姿态。甄洛成了曹丕的妻子。
这是一桩不折不扣的姐弟恋,这年,初婚的曹丕十七岁,而新寡再嫁的甄洛二十二岁。
(有些电视剧这么演:甄洛与曹丕没有感情,她爱的是曹植,可是被曹丕强娶……还有人如是感叹:假如邺城城破之时,首先进入袁府的是曹植,那就才子佳人幸福美满了……这实在搞笑:作为卞夫人的第三个儿子,曹植比大哥曹丕小五岁,比甄洛小十岁。邺城城破之时,曹植只有十二岁,还是个不懂男女之情的小毛孩子。别说他会不会喜欢上二十二岁的大姐姐甄洛,就算是他有恋母情结喜欢上了,曹操也不会甘心把甄洛让给这个毛娃子。假如不是遇上了情窦初开的曹丕,甄洛只有一条路:成为叔辈曹操的一名姬妾,当曹操死后,她假如生下了儿女,就守寡一生,假如没有生下儿女,就被遣嫁部属……从这个角度来看,遇上曹丕,是甄洛当时最好的运气。)
曹丕和甄洛婚后,颇过了一段郎情妾意的恩爱日子。没几年工夫,甄洛就为小丈夫生下了长女和长子——也就是后来的东乡公主与魏明帝曹睿。
从历史记载来看,甄洛全副心思,都花在了丈夫曹丕的身上,她最大的愿望就是固宠,并且成为皇后。她没有精力去搞什么婚外情,而作为母亲,她更不可能傻到拿两个孩子的性命前途去交换一个早已妻妾满堂的小叔子——如果居然有此事,那她也就不是甄洛了。
甄洛聪明而且工于心计,她对自己畸形的身世——曹氏死敌家的再嫁之妇——非常心里有数,因此在丈夫的面前,她采用了一种先抑后扬的争宠方法:任何时候都表现得与诸姬谦让友爱,甚至还常常劝曹丕不要对自己太好,要多与姬妾们亲近,也好多生些儿女。如此一比较,初期与甄洛争宠的另一名姬妾任氏,在曹丕的眼里便显得心胸狭窄、惹厌之至,不久便被曹丕轰回了娘家。在任氏被废时,甄洛曾向曹丕声泪俱下的求情:“任夫人是名门闺秀,品貌比我要出色得多。而众人都知道我最受您的宠爱,所以他们一定会说,任夫人与您的离异,一定是因为我从中陷害挑拨,平添我的罪过,所以请求您不要抛弃任夫人。”——这番话且记在这里,可以与日后郭女王对养子曹睿的一番话对照。
随着年纪的增长,又一鼓作气生了两个孩子,原本就比曹丕年长五岁之多的甄洛年华流逝,容貌渐渐不能与曹丕其他年轻漂亮的姬妾相比了。于是,她将更多的心思花在了争取婆母卞夫人的欢心上面,希望在自己色衰之后还能有婆母做后盾。
建安十六年(甄洛三十岁,曹丕二十五岁),曹操带着卞夫人出征,让曹丕与甄洛夫妇留守邺城。出征途中卞夫人染病,留在孟津治疗。消息传来,甄洛心神不定,坚持要往孟津去为婆母侍疾。曹丕不允许她犯险上路,她就急得日夜啼哭。过了几天,曹丕让侍丛去向甄洛报信,说卞夫人的病已经痊愈了。可是甄洛坚持不肯相信,说:“卞夫人在家的时候,每次生病都反复很长时间,如今在途中患病,各方条件都不如家里,怎么反而好得这么快?这一定是在哄我开心而已。”曹丕没了办法,只得又派人去往孟津,带回了一封卞夫人的亲笔信:当然写的是关于卞夫人已经身轻体健的内容。甄洛这才表示放了心。
第二年正月,卞夫人随班师的曹操大军返回邺城,甄洛前往迎接。当卞夫人所乘的轿子刚刚出现在远处,甄洛便已经欢喜得流泪不已了。卞夫人被儿媳的孝心所感动,拉着甄洛的手说:“你怕我上次生病也会像从前那样反复难愈吗?唉,我只不过是偶感不适,小病而已,十几天就好清了。你瞧瞧我的气色,好得很呢。”
甄洛这次“孝感恪天”的表现,为她挣了不少分数——卞夫人见人就夸:“我那个大儿媳妇,可真是孝顺的好孩子啊。”
四年后,曹操再次率大军东征,卞夫人、曹丕,以及甄洛的一双儿女曹睿、东乡公主都随行。不凑巧的是,甄洛恰恰在此时染病,只得留在邺城治疗。
足足又过了一年之久,建安二十二年(217)九月,出征的人才返回了邺城。
一见面,卞夫人便对甄洛容光焕发的丰满模样非常诧异,问她:“你与两个心爱的儿女分别了这么久,能不牵肠挂肚的吗?怎么我倒觉得你比一年前更滋润精神了?”甄洛笑着解释道:“睿儿他们随在奶奶的身边,我还担心什么?您老人家自然比我更能照顾得孩子们妥当。”
家庭之中,婆媳之间的敏感问题之一,就是养育孙辈的意见不得统一。甄洛这话一说出来,卞夫人那个舒坦就不用说了。
建安二十五年(220),曹操病逝,延康元年(220),三十四岁的曹丕取汉献帝而代之,是为魏文帝。成为曹魏帝国的帝王之后,曹丕尊封自己的母亲卞夫人为皇太后,居永寿宫。
后宫不可无主,甄洛既是曹丕原配妻子,又是曹丕长子长女的生母,又讨婆母卞皇太后的欢心,按照常理,接下来就应该册封她为皇后了。
然而甄洛高估了卞夫人所能(所愿)给予的助力,更高估了自己在小丈夫心目中的地位。
此时的曹丕,已经移情于贵嫔郭氏了。
郭贵嫔名叫郭女王,与甄洛相似的是:在夫妻关系上,她也身兼妻子与长姐双职,她生于中平元年(184)三月乙卯日,比甄洛小两岁,比丈夫曹丕大三岁。
郭女王的父亲郭永在东汉末年官至南郡太守,她在三男二女的兄弟姐妹群里排行居中。据说她从小就有与众不同的言谈举止,因此很为父亲看重,说她有“女中王”的气度,因此便在闺名之外,为她取字“女王”。
郭女王的少女岁月比甄洛要不幸得多,是在颠沛流离中度过的。在黄巾起义中,她的父母和兄弟们都不幸死去,她自己则由官宦人家的小姐沦落为铜鞮侯家的婢女。再后来,她又被主人当做礼物送给了曹丕。
虽然只是个婢女出身的姬妾,郭女王的聪明智慧却很快使她引起了曹丕的注目,并且崭露头角。
甄洛的聪明,更多的表现在家庭内部,而郭女王却比甄洛更高超,她拥有参与政治斗争的智谋。在曹丕与诸兄弟争夺魏王世子的过程中,郭女王屡出奇谋,为丈夫出谋划策,因此,曹丕能够最后胜出并且最终称帝,郭女王应记大功。
那么,不用多说了,曹丕移情别恋也就在所难免。
而对年纪已将四旬的甄洛来说,更糟的还不仅仅是同样已不年轻的郭女王。自打曹丕称帝,他身边的美女便层出不穷。希望巩固权位的将相大臣们都上赶着把自己家的美女尖儿们往魏宫里塞。很快,在这群年少的美女中,又有李贵人、阴贵人成为曹丕的新宠。
甄洛现在所面对的,是她嫁给曹丕以来从未有过的冷清凄凉局面。自从在夺嫡斗争中郭女王表现得比她更有智慧以来,她在曹丕的心目中的地位便已经江河日下。所以在即位为魏王之后,曹丕干脆更将甄洛丢在邺城,只带着能够给自己出谋划策的郭女王出征,并一直把郭女王带到了洛阳,和郭女王一起同心协力地策划汉献帝禅位事宜。
不久,曹丕果然如愿以偿地当上了皇帝,不用说,郭女王在他心目中更是旺夫之极。因此,在随后的册立皇后问题上,曹丕迟迟没有作出决定。他事实上已经偏向了与自己志同道合的郭女王,更何况“见面三分情”——两年以来,曹丕与甄洛连面都不曾见,身边又满是莺莺燕燕,他对甄洛的旧情还能剩得了多少?
在曹丕即位为帝之后,退位的汉献帝刘协将自己的两个女儿也送进了曹丕的后宫。这两位刘贵人不但是逊帝之女,按照辈分还是曹丕的外甥女,曹丕即使不宠爱,也决计不会冷淡。再加上李贵人、阴贵人……远在邺城连丈夫的面都见不着的甄洛,实际上已经陷入了四面楚歌的绝境。
据说,甄洛貌美,更善于修饰。在她所居住的宫室里,有一条口含赤珠的绿色灵蛇。甄洛每天都留意观察这条蛇,从它盘曲卷绕的姿态中学习新奇的发式。因此她的发型每天都有不同,被称之为“灵蛇髻”。
然而,再新奇美妙的发型和姿态,也得有人愿意欣赏才能体现出价值。而如今,那个最应该来欣赏的人,却已经绝情不顾了。
甄洛熟读史书,自然明白历代后宫争宠是怎样的情形。她独居邺城,遥想洛阳城内,曹丕身旁众多的美女娇娥们对自己这个嫡妻百般诋毁,不禁愁肠百结。
作为一个后宫女人,甄洛确实曾经对争宠的诸姬表现得宽宏大量。但是,那有一个前提,那就是:她是在身为嫡妻,且“宠愈隆”的情形下,才如此“弥自挹损”的。而如今这个前提已经没有了,她不可能不对负心的丈夫心生怨恨,写下了那首抒发哀伤、怨恨曹丕薄幸的诗作《塘上行》:“蒲生我池中,其叶何离离。傍能行仁义,莫若妾自知。众口铄黄金,使君生别离。念君去我时,独愁常苦悲。想见君颜色,感结伤心脾。念君常苦悲,夜夜不能寐。莫以豪贤故,弃捐素所爱。莫以鱼肉贱,弃捐葱与薤。莫以麻□贱,弃捐菅与蒯。出亦复苦愁,入亦复苦愁。边地多悲风,树木何□□。从君独致乐,延年寿千秋。”
然而,甄洛万万没有想到,曹丕读诗后居然恼羞成怒,在即皇帝位的第二年六月(黄初二年,221),从洛阳派使者前往甄洛独居的邺城旧宫,逼她服下了毒酒。
冤死之时,甄洛四十岁,负心汉曹丕三十五岁。
在这起杀妻事件中,曹丕的翻脸程度,让我们对皇帝的爱情再一次大失所望。纵观两汉后宫,后妃即使失德或有怨言,也不过就是废居冷宫。再看曹操对待丁夫人的态度,如今一首失意诗居然能引起杀机,向自己少年初恋的女人下手,曹丕实在不如乃父多矣。
更让我们奇怪的,是卞太后的表现。甄洛自嫁入曹家,在这位婆母的身上,付出了极大的心血,孝顺之意甚至超过了曹家的儿女,卞太后也不止一次赞扬甄洛的贤惠孝顺,更对甄洛为自己生的孙儿孙女爱如掌上明珠。可是在曹丕即皇帝位的两年时间里,卞太后既没有为甄洛出头,要求儿子立她为皇后,更没有在她面对死神的时候救她的性命。这位婆婆,真是让人费解。
这就不能不说甄洛之死的另一种传闻——《洛神赋》。
据说,在曹丕兄弟争夺魏王世子位的斗争中,卞夫人是倾向于自己的三儿子曹植的。而甄洛与婆母一样,也支持小叔子即位——因为她已经爱上小叔子曹植啦。所以,甄洛之死,与她的婚外情被曝光大有干系。曹植因为在权力与爱情方面都与大哥作对,后来还被逼着来了个“七步成诗”,万幸逃出生天之后,他为自己心爱的嫂嫂写下了千古名篇《洛神赋》,纪念逝去的爱情。
在这里,容我先对这种文人之说先晕倒一下。
假如甄洛与曹植有情,她还写什么《塘上行》?盖对于感情走私的女人来说,老公变心乃是大好事一件,臭男人离得越远越好,简直是给自己一片自由天地啊!
其次,《洛神赋》原名《感甄赋》。而此“甄”不同彼“甄”——在作《感甄赋》的前一年,即黄初二年,曹植被曹丕封为甄城侯,第二年又晋封为甄城王(今山东濮县)。所谓感甄者,所感的不是甄洛之甄,而是怀才不遇的甄城王之甄。
而洛神,则是洛水之神,名宓妃,是传说中伏羲氏之女。曹植在《洛神赋序》里写道:“黄初三年,作朝京师,还济洛川。古人有言,斯水之神,名曰宓妃。感宋玉对楚王神女之事,遂作斯赋。”
后来,甄洛的儿子曹睿即位为魏明帝,他对叔叔的文章倒是很喜欢,不过觉得题目起得不好,便将《感甄赋》改为《洛神赋》。
无论是曹植,还是曹睿,他们都没有想到,他们先后为该赋起的两个名字,恰好嵌进了甄洛的闺名。于是文人附会,臆想百出,那个在洛水之畔赠送枕头的女子,便由宓妃变成了甄洛。
至于曹丕想杀曹植,因此将甄洛的枕头给曹植看,并逼他七步成诗,也是改头换面的“典故”。
此事正史不载,而最早的版本见于《世说》,后来收录进了《太平广记》。原文是这样的:魏文帝尝与陈思王植同辇出游,逢见两牛在墙间斗,一牛不如,坠井而死。诏令赋死牛诗,不得道是牛,亦不得云是井,不得言其斗,不得言其死,走马百步,令成四十言,步尽不成,加斩刑。子建策马而驰,既揽笔赋曰:“两肉齐道行,头上戴横骨。行至凼土头,峍起相唐突。二敌不俱刚,一肉卧土窟。非是力不如,盛意不得泄。”赋成,步犹未竟。重作三十言自愍诗云:“煮豆持作羹,漉豉取作汁。萁在釜下燃,豆向釜中泣。本自同根生,相煎何太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