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宗耀
我坐在三叔家的院子里,拿着他吹了一辈子的那支心爱的箫,许多遥远的往事就像天上的云彩一样在我眼前飘动起来。
三叔不是本村人,他到底是从啥地方来的,谁也说不清楚。从我记事时候起,他就住在村边那个小院子里。那院子里有棵梨树,一到春天就绽开一树洁白的花朵,到秋天就结一树梨儿。他院子里还种了许多花:什么牵牛呀,满天星呀,指甲花呀,还有许多我根本叫不上名堂的花,一年四季都开不败。
三叔一个人过日子,他屋里却最热闹。他吹拉弹唱样样能来一手。但最好听的还是他吹出来的箫声,那箫声在月亮地里能飘出去老远老远。我和村里的二牛、黑丑常常天黑了还在河边溜达。这时候三叔的箫声就是我们的伴儿,几时听不完,几时都叫不回去。
三叔虽然无儿无女,也不见有啥亲戚走动,但他尻子后头常常跟着一溜串毛猴猴娃,这个要吃酸杏,那个要吃黄瓜,我们大一点的就整天缠着他要他讲故事。他的故事呀,多极了!虽然比不上天上的星星,也能比上河里的石头,他对我们没完没了的要求,从不厌烦,总是笑呵呵地答应。
记得有一年秋夜,喝罢汤,我和二牛、黑丑三个人在小河边那棵大柳树下嘀咕了一阵就分头行动去了。我借口听吹箫来到瓜园的小窝棚里。二牛和黑丑在我聚精会神听箫的时候,就悄悄潜入瓜地偷瓜。计划在偷到瓜之后,我们在大柳树下会餐。那天晚上月色很好,又大又圆的月亮高高地挂在天幕上,秋虫在草丛中鸣叫,小河在近处潺潺地流。三叔走出窝棚,坐在瓜园的大青石板上吹起箫来。我不知道他吹的是什么调子,我听着好像是妈妈给妹妹哼的儿歌,又像是正月里闹秧歌那好听的曲子。三叔吹呀吹呀,有时吹得眉飞色舞,有时吹得眼泪直流,月光下我看得一清二楚。他的表情随着曲调变化,我的心情也随着他的脸色变化。我们一老一少,一个聚精会神地吹,一个正儿八经地听。他越吹越带劲!我却心怀鬼胎,不知道那两个同伙是否得手?忽然箫声戛然而止,我如梦初醒,就问:
“三叔,咋不吹了?”
“有人偷瓜。”他忽然往那片叶子最稠密的瓜地走去。我感到事情不妙,撒腿就跑。跑了几步,一想,不对头:抓住那两个,我能不暴露?就又装模作样地跟着三叔走。等我翻回来,两个小小的人影已经到了窝棚里。
“说,是谁的主意?”三叔满脸怒容,大声地问。我们三个你看看我,我瞅瞅他,谁也不吭气。
“三叔不是那种小气鬼,吃个把瓜算不了个啥!可为啥要偷偷摸摸的?你们要啥三叔没给过你们?”
真格!我们到三叔跟前从来都是有求必应的,这回不知吃了什么迷魂药。我只好低着头说:“是我出的主意。”我的话刚说毕,二牛、黑丑也争相承认是自己的主意。
“反正这回事不好!回去睡下好好想想。”
这事发生后,有好多天我们都不好意思见他。他却挨家挨户给我们送来了甜瓜。还口口声声向家里夸我们帮他浇瓜、捉虫的事。
有一年的冬天,我们三个相跟着去砍柴。我们跑到很远很远的“炮子沟”。那沟的名字还是我们给起的。因那沟口有一个山峁,圆溜溜的,活像炮子(炮弹),于是我们就送它个美号“炮子沟”。跑到那里,天已快晌午了。坐到沟洼上又互相埋怨起来:你嫌跑得太远了,他嫌铁杆蒿太少了,在那里争论不休。正吵得不可开交,忽然从深草丛里钻出1只羊鹿子来,那东西长着一对像干树枝一样的角,身上黄亮黄亮的,还有白圆陀陀。它那又圆又大的眼睛看了我们一下就唰地一声像离弦的箭一样跑了起来。我们三个好像是得到了谁的命令似的,同时一跃而起,追鹿去了。追了一程,突然不见它的踪迹了。等我们灰心丧气不想再找它的时候,它又刷地一声不知从什么地方钻了出来。就这样我们和羊鹿子在“炮子沟”打了一场迂回战。经过好大工夫,终于以我们的惨败而告终!天快黑了,一把柴也没弄下,还跑得人又渴又饿,筋疲力尽。到这阵,我们这些“鹿战队员”都为没有砍下柴又回家这么晚发起了熬煎。
我们拿了一把镰从南山上往下走。走到小河边的时候,忽然听到村里悠扬的箫声。这下我们又高兴了!对,找三叔去。
到他屋里,他正坐在炕上吹箫,我们一五一十地叙述了这次炮子沟“鏖战”的经过,把他逗得笑出了眼泪花!
“咳,你们这些瓜蛋!外羊鹿子有时枪子都撵不上。你们这些痴家伙!”
等他笑毕,我们就自然地提出了柴禾问题,他想了想说:
“□有啥难?从我这里捆上些算了。”于是我们七脚八手从他的柴垛上“砍”了些柴,高高兴兴地背上走了。
三年困难时期,饥饿像传染病一样在乡间蔓延着。人们凑到一块儿的时候谈论最多的事就是如何吃饱肚子。我们几个浪荡鬼,平时东跑西颠,活动量大,肚子也比别人饿得快。已经是中学生了,为这个事常去找三叔,怪不好意思的!但星期六回来还是往三叔那小院里跑。每次去,他不是拿出“酸枣馍”,就是熬上个南瓜,请我们吃。等南瓜熬得稀烂,散发出一阵清香的时候,三叔就又吹起了他心爱的箫。他吹《兰花花》,吹《走西口》,吹《揽工调》和《信天游》,他显得那么高兴,有时还开口唱上几段。在这种时候,他的话也比平常多。有一次,我大着胆子问:“三叔,你咋老是爱吹那些爱情曲子?”
他听了我的话半天都没言语。我立刻感到自己太冒失了!等我们把南瓜吃完,他终于说:“我给你们讲个故事,那是好久以前的事了。在陕北的一个穷山沟里,有个说书的老汉在他临死的时候,把自家的独生儿子叫到跟前。交给他自己的全部家当:几件旧乐器,就老了。这个后生从小就跟上老子学,吹拉弹唱样样能来一手。同村有个和他大小差不多的女子,长得很好。小伙子们都叫她‘兰花花’,后来这两个年轻人相好了。他们做活爱到一块,男的吹箫,女的唱歌。河湾里、山峁上、柳树下都是他们相会的地方,他们简直觉得谁也离不开谁。”
“后来他们结婚了吗?”我急着插话。
“就在男的出外做活,准备弄点钱回来结婚的时候,女的他后大却把那女子卖给了口外来的‘骆驼帮’,从此就再也没听到过那女子的音信。那男的很伤心,一气之下就离开了家乡。”三叔讲完了这个故事,眼泪哗哗顺着脸淌了下来。
“现在那男的咋样了?”一个叫蛋娃的小学生问。
“他还活着,活得很好!”三叔回答说。
我一下子明白了三叔的话了。三叔呀,谁知道你心中还有这么深沉的苦衷!
中学毕业后,我到外地工作去了。一去就去了好多年。
等我前年回到了家乡准备去看望三叔的时候,妈妈却告诉我说:三叔不久前已经逝世了。她从箱子里拿出了一支旧箫,说是三叔临终时叫转交给我的。我摸着这支饱经岁月变迁的箫,心猛地往下一沉。泪水立刻从脸上流下来。三叔呀,你怎么走得这样匆忙?我这次回来正准备好好跟你学学吹箫,并准备认真地搜集整理你唱的民歌和讲的故事,没想到你竟这么快就去了!
我拿着箫来到了三叔家的院子里。时值仲夏,那棵梨树已经结了很繁的果子,三叔亲手栽种的花儿正开得繁:粉红色的牵牛花顺着藤蔓爬上墙头,盈盈地对着行人笑;洋菊花以她鲜艳的姿色吸引住了一对蝴蝶,开着点点小花的满天星非常朴素地站在那里。记得三叔最爱这小花了!他说:“这花儿容易活,开的时间也长。”那时他经常坐在梨树下满天星丛中的一块石板上吹箫……
我默默地坐在那块石板上,心中无限惆怅。忽然觉得我的耳边似乎响起了一阵悠扬的箫声。
选自《延安文学》1982年第7期
作者简介:
任宗耀,1945年生,陕西省黄陵县人。1980年以来在《延安文学》《陕西日报》《人民日报》《光明日报》《诗刊》等报刊发表诗歌、散文、小说200余篇(首),获过奖,出过书。陕西楹联学会会员,延安市作协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