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咏梅
这是我26年后携女儿禾禾重返故乡逗留在星星沟的一段日子,每每夜晚的月亮都显得异常明亮……使我想起了往昔的许多岁月——
上篇
星星沟的日记
人们多喜爱观日出日落,而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我偏爱望月升月降,尤其是那繁星缀空变化莫测的景致更为醉人。“一闪一闪亮晶晶,满天都是小星星……”每每女儿唱起这首歌时,那稚童甜甜的、清脆悦耳的歌声会强烈地撞击着我的耳膜,竟隐隐约约听到了历史的回音。
1969年2月10日 星期二 晴
凌晨4时,我们这些才来不久的知青们都被闹钟从梦中惊醒。因有约在先,谁也没含糊,迅速地钻出温暖的被窝穿好衣服,人人肩扛一把镢头,腰系一根绳,第一次进山打柴。
从首都来到黄土高原,一切都变了样,想要在这里立足扎根,生存是头等大事,谁能不填饱肚子“接受再教育”呢!刚进村时,质朴的乡亲们早已为我们安顿好了一切:新粉刷好的土窑冬暖夏凉,土炕烧得烫手,柴劈好,面磨好,水担好,连饭都派专人杨大婶替我们做好了。这些使我们乍离开父母的小至十五六岁,大至十八九岁的知青娃们心里热乎乎的,然而我们没有忘记自己来农村是“走工农相结合的道路”的,总不能无期限地“雇用保姆”吧。在知青小组会议上大家都表了决心,要自己来安排今后的生活,要在开春之前打下足够烧一年的柴禾,做饭、担水、磨面轮流值日。这便是我们初到黄土高原每人要闯的第一关——生活关。
前面不知是谁在领路,反正有四五个本村青年呢,我们跟着走。四野寂静极了,天上只有稀疏的星星冲我们无力地眨着眼,地下只有每人深一脚浅一脚的沙沙声。大家的睡意似乎还没完全散去,都迷迷蒙蒙地走在弯弯曲曲坎坎坷坷的山间小道上,直到走完七里坡才下到沟底,穿过庄稼地再攀对面的梁峁,上到半山腰便到了砍柴最理想的地方。枯死的灌木是最好烧的柴,而砍下的古树干要劈开晾到下半年才能烧。不管怎样,谁都能砍下足够自己背的柴。捆柴却不是件容易的事情,捆不好柴就无法背,走到半路还会散架。我望着自己砍好的柴愣愣地不知所措。本村张栓娃,只有十一二岁,麻利地拿过我的绳子,一会儿就把柴捆好了。然后,他像师傅教徒弟那样,冲我一摆手:“这柴禾要砸得实实的,捆得牢牢的才好背。”
这时,天边已发白,不知是谁嚷了一句:“回,快回!吃罢早饭还要出工哩!”于是大家背起柴往回走,真是去时轻松回时难啊!人早已乏乏的,力气都使尽了,可谁舍得丢下自己的“战利品”往回走呢!步履艰难了,队伍拉长了。走在前头的张栓娃建议说:“俺不走七里坡了,路远;从前门沟上吧,路近。”说着他竟跑到最前面,轻松得像只猴子,“噌噌”地往上蹿。
我走在中间,记起周大伯的话:“这上山不能急哩,不怕慢,就怕站,你只要一步压着一步往上晃,一准慢不了。”真的,这话就是实,一直跑在前面的人开始减速慢了下来,渐渐停下来休息的时间多了,而我却坚持不歇,一步一步缓缓地攀,竟不知不觉地走到前面来了……
我们生活的路就这样开始了。
1969年3月26日 星期三 晴
已是子夜,我们无睡意,心惶惶的,乱乱的,仿佛又听到了婴儿的啼哭,哭得好凄惨。“啊,她会不会死去?”我心想。轻轻地穿好衣服走出窑外,皎月当空,银光洒满梁峁沟壑,一切显得格外安详宁静,悄无声息,哪来的哭声?我更加疑心,莫非婴儿真已死去?我哆哆嗦嗦地向那孔窑洞走去。
昨晚我才结束县上举办的“赤脚医生”学习班,从公社赶回来。今晚喝汤时分,猫毕娃急火火跑来寻我,说他妈新生的小女子发高烧,叫我去哩!娃儿果然喘息急促,高烧不退,患新生儿肺炎。病情急,已来不及送15里以外的公社医院了,必须立即注射青霉素。“这需要皮试、配药水、打针……”理论上我懂,可从没实践过,手头连把镊子都没有,只有一个婴儿注射器。怎么办?我有些犹豫。猫毕的父母哀求地望着我:“好咏梅哩,救救俺娃吧,俺屋里有4个男娃,好容易才添了这个女子,你可要治好她的病哩!”他们的话无疑更加重了我的思想负担,这是要担责任的啊!人命关天,别无选择。我用消过毒的竹筷子代替镊子,当我左手两指捏起婴儿的P股蛋蛋时,才发现自己手在抖,心也在抖。“别慌,记住打针两快一慢的要领。”我极力控制自己,将针头猛地扎了下去,随后慢慢地推药,待药水推尽时迅速拔出针头。婴儿好像哭累了,打针时没吭一声,针打好后不一会儿便喘着粗气呼呼睡去。她睡着了,而我却无法入睡,徘徊在她的窑前。
打了6针之后,没想到婴儿烧退病去,康复神速。猫毕的父母自然感激不尽,我这个“赤脚医生”也就这样当开了,胆子练大了,医术提高了,还跃跃欲试去攻“顽症”“不治之症”。德发妈的阵发性咳嗽、书生爸的风湿性关节炎、进虎娘的老年气管炎、润英爹的半身不遂……我都用针灸疗法治愈了,一下子方圆5里有了小名气,乡亲们寻我出诊的多了,我与乡亲们感情深了。我曾激动、兴奋、喜悦,也曾沮丧、懊悔、心悸。我虔诚地要在农村干一辈子,一辈子为贫下中农服务。唯有这样,我才以为自己的生命是有意义的,有价值的。
每每夜幕垂落,每每喝罢米汤,村里的年轻人就会三五成群地聚到我们窑里来。开初大家拉家常、谈生产、议国事,后来便是学文化、教唱歌、练手艺,渐渐地在相互交流中有了一种难舍难离的友情。齐老汉说:“俺村里的年轻人,一蛮沾上了北京娃娃们哩!”
大队支书李书生不过二十七八岁,清瘦、精干,是个开朗、果断、有头脑、易接受新事物的农村干部。我们之间很有些共同语言,他理解我们,我们支持他,大家都想为“星星沟”这块天地多添几分力量、几分色彩与几分荣耀。我们成立了毛泽东思想宣传队和青年突击队。
1969年10月1日 星期天 晴
凌晨,星星沟就沸腾了,建国20周年庆祝大会的会场就布置在我们窑洞前。全村的乡亲们都来了。上午9点45分我们准时收听了北京庆祝“十一”的实况广播,大家沉浸在节日的欢乐之中。当广播里传出了激动人心的呼喊“毛主席来啦,毛主席来啦”时,我们的眼眶不知不觉噙满了泪水。仿佛毛主席真来到了我们身边……昔日见到毛主席的情景又历历在目。
毛泽东思想宣传队又向全村乡亲们表演了精彩的节目。乡亲们已经非常习惯与我们同庆这样的日子了。他们还会兴奋地讲:“俺们不再是连‘五一’、‘七一’、‘十一’都不知啥日子的‘榆木疙瘩’哩!”
1969年12月26日 星期五 晴转阴 有雪
今天是毛主席76寿辰,我们排练的歌舞剧《向光明的前途进军》终于同乡亲们见面了。“台上”“台下”一片欢腾,这是一次多么不容易的演出啊!我们从10月份开始编排这个节目,当前社会上刮起一股风,扬言什么“下乡的知识青年都是不好的学生”“陕西插队将要变军垦啦”等等,弄得人心惶惶,许多知青思想发生了动摇,有人为此逃回了北京,有人情绪低落,苟且度日。面对现实,我们应该拿起文艺宣传的武器。我们白天战斗在水利工地上,晚上编写、排练节目到深夜,以出色的演出赢得众人们的热烈掌声,在掌声中我们体味了欣慰与自豪。
1970年6月11日 星期四 晴
毛主席的光辉著作《愚公移山》发表25周年了,大队召开了庆祝会。会上转送了首都人民给延安儿女最珍贵的礼物——毛泽东语录。会议另一项议程便是给打好的四座大坝命名——燎原拦洪坝、反修坝、前进坝、愚公坝。顾名思义,它记录了每座大坝不平凡的经历和意义。
记得第一座大坝打成的日子里,一场暴雨后,坝前拦起了一汪碧水,坝堤上栽起了一排杨柳。今天竟有勇敢的北京娃跃入池中戏水畅游,那流露在脸上的惬意神情使人瞧上一眼便难以忘怀。望着打好的四座大坝,一幅更加壮阔、宏伟的蓝图展现在我们面前。
1970年7月30日 星期日 晴
“分配工厂”的消息普遍传开了,我才意识到这对每个人来讲震动有多大。我是个过于风顺而没遇什么挫折的人,用大家的话来讲,我表现好,出身好,又是知青组的组长,任何分配方案首先会优先自己。可我不知怎的,对招工的消息无动于衷,内心竟发奇想:如果自己参军无望的话,立志重新组合一个理想的知青集体,人人都有专长,为建设社会主义新农村而贡献自己的一切,为实践插队的形式而作铺路石子。
1970年8月29日 星期六 有雨
5天的新闻学习班结束了,让我留下来去搞采访当“土记者”。这实在没有想到,再讲也不行。村里的“合作医疗”离不开我,我无法向上级解释清楚,只有借故回村再说。支书一准说我胆子贼大,敢抗拒县上的分配,傻女子哩!这是一条怎样的路呢?别人巴不得能去哩!可我不稀罕。真的,或许我害怕孤独,害怕离开熟悉了的集体,离开依恋惯了的星星沟的乡亲们。
我是第4个离开星星沟的。离去时村里的婆姨和娃娃是送我到公社参加“经络疗法学习班”的。那送行的场面难忘,真好像知道我一去就不复返了,依依惜别送出2里地。没料想就在学习班期间我收到了部队的来信,让我立刻去西安,当兵有望!
这时高中知青留在队里的只有李唯一个人了,他似乎对什么都不在意,管他谁留谁去呢!他只迷农机,爱看书,爱琢磨,爱摆弄,凭着自己肚子里的那点“墨水”,给书记做主了,先后买下了柴油机、铡草机、脱粒机和磨面机。这在村里引起的反响是爆炸性的,用时髦的语言来说,可谓开创了星星沟新纪元。当乡亲们围着磨面机望着哗哗流出的白面时,一个个圆睁双目死活不敢相信:“这磨出的面能吃吗?”直到知青们端着盛下面条、白馍的老碗去井台现身说教时,婆姨们才意识到她们祖祖辈辈熬煎的围着磨盘转的日子要结束了。
后来大家都陆陆续续地离开了星星沟,连李唯也被招到县上当干部去了。1977年,我借返延安体验生活之便,回到星星沟过春节。那时,村里北京知青只剩下初中的苏淑清一人了,从她口里得知其余的人招工走的走,病退回京的回京。胡渐京去了军马场,因一场伤寒把年轻的生命交给了草原……
1970年10月1日 星期四 晴
今年国庆别具一格,演出引人注目。演出前忙坏了曹小乔,她要挨个给演员化妆。看稀罕的娃娃们在窑内外挤了个水泄不通,吵吵嚷嚷,指指点点。不一会儿往日大大咧咧的李唯摇身一变成了英雄人物李玉和、恬静的蒋思明扮演勇敢的李铁梅、少言寡语的梁桂芬扮演李奶奶……舞台是在井台前临时搭起的,把床单拼凑起来当幕布,一切道具都是简陋的、象征性的。演出非常成功,老汉婆姨们都翘指称赞,更有顽皮的娃娃跟着学唱呢:“奶奶,你听我说!我家的表叔数不清,没有大事不登门……”
如今翻开这段真实的历史记录,竟有一种难以名状的心绪搅得我说不清、道不明。是因为那极富时代特点的文字记录,还是因为我们当时过于的纯真、虔诚?
1977年2月21日 星期一 晴
今天是大年初四,回到村里4天了,重新目睹了星星沟的梁峁沟壑。在沟底看见6年前打的坝已被雨水淤平,沟地没有治理好,很可惜。随后又看了苹果园、代销店、饲养室、卫生所、场院……最令我惊愕的是几乎家家屋里都添了人口,一群碎娃前呼后拥围着我,亲昵地嚷着:“咏梅姐,到我屋里去坐。”“咏梅姨,俺娘让我叫你去我屋哩!”
他们都是从爹妈口里熟悉我的,而我对他们却突然感到了陌生。是啊,两年的生活,6年的离别,我原本了解他们多少呢?
夜深了,我和苏淑清躺在一个炕上。她兴奋地讲述着8年农村生活的轶闻趣事和正在初恋着的心里话,讲得如此轻松,洒脱而亲切。我无法牵住自己思绪的缰绳,在心里第一次真正自省。她在这里8年,我仅两年,那是四倍于我的艰苦历程啊!蓦地,她在我心目中变得崇高起来。
从赴延安黄陵那个日子计算,岁月已逝22年了,若从离开星星沟算起也已有20个年头了。光阴似箭,如今没有一个知青留在那里。然而,回首黄土地,我仍依恋着那里的一切,那里的乡亲……
此上篇《星星沟的日记》首次刊载在《回首黄土地》一书中,继而又被《情系黄土地》《中国知青回忆录》选用。
下篇
留住昨日的梦
哦,没有当初,恐难有我今天。
那是我回京工作的第二年——1977年初,我要求回延安体验生活,追寻毛主席、周总理等老一辈革命家在延安13年留下的足迹,同时也给了我一次看望故乡亲人的机会。
那是大年除夕的后晌,我和当年同村的一位知青结伴而行回村的。我们刚从窑背上走下来,就被簇拥的一群娃娃包围着,“咏梅姐”“咏梅姨”地叫嚷着。细看,我竟一个也不认识,他们完全受命于父母而来的。我险些被撕扯成两半,一顿年饭吃了3家。以后的5天里顿顿饭都是事先安排好的,我几乎尝遍了各家过年的吃食,真是情浓浓意绵绵,使我欠下了愈来愈还不清的乡情债。可当我跨进那一孔孔熟悉的窑洞时,令我惊诧不已的是家家都添了人口,有的甚至婆媳同时添了碎娃。然而家家的生活依旧如故,仍那般贫穷,那般死寂,那般愚憨……我的心开始颤抖了!曾充满活力辉煌过的星星沟哪儿去了?曾与我们并肩战斗过的本村青年为何作了父母就消沉下去了?困惑、迷惘与痛苦搅扰着我,使我夜夜无法安睡……
那是上弦月的日子,加上阴天,望不见皎月与繁星,四野一片漆黑。只有我手中一束电筒的光亮,忽明忽暗地闪着。我真担心它也会灭,那黑夜就会吞噬我。倏然一阵恐惧、孤独与寂寞向我袭来,我发现自己变得那么渺小与无能。哦,原本一个人的力量是有限的,怎抵得过社会的、传统的、观念的强大势力?谁叫你们匆匆来去,能改变这里什么呢?当年打下的一座座沟底坝荒废了,种下的那片果林也凋零了。猪场早已没了踪影,想读书的孩子更是寥寥无几……我来时的那种欢快、轻松与兴奋之情一扫而光。临别时,我拒绝了乡亲们送来的各种礼物(留下了一小包辣椒面),只把沉重带走了。
我带着沉重去寻觅老一辈革命家在这片土地上留下的足迹。从直罗到吴起再到志丹,从安塞去瓦窑堡又去王家湾。在王家湾时我巧遇当年给毛主席带过路的58岁的白生才老汉。他30年前给主席带路,30年后又给我领路,我真是奇运奇福哩!当我随着白老汉攀山越岭轻快地走在羊肠小径上时,他很吃惊:“你还能行!”“我插过队,当过兵,这不算啥?”我回答得有点自豪。然而自豪没过多久,一条解冻不久的河流横在我们面前,水过漆头,可以淌过去。但白老汉不让,偏坚持要背我过河。“这水太凉,不能趟过去,你是女娃娃,不听话是要落下病的!”只见他神速地挽起裤腿站到我跟前,不容分说把犹豫中的我背起就走,“你是中央派来的,我们要对你负责!”天哪,一个28岁的我竟让58岁的老汉背,那心情,那情景啥时回想起来都会使我震撼良久,今生今世永难忘怀。这天我们日行80里,顺利到达了小河。
此后,我先去了陕北米脂的杨家沟,去那里参观了最新颖别致带“洋”味的窑洞建筑;据说是这家地主儿子留日归来修建的。然后去了佳县的朱官寨,又去神泉看了日出,最后回到了延安。重游了枣园、杨家岭和南泥湾……
这一路上,我一直在扪心自问:老一辈革命家出生入死,流血牺牲为了什么?难道是让我们今天仍然贫穷、落后、愚昧吗?不!我不信!我无法接受这严酷的现实,我想去询问历史,让历史来回答!但历史已属昨天,它无法回答今天,今天要问今天活着的人!
我在历史的长河里徜徉,愈加深切地感悟到自己是幸运的。因幸运能与理解自己的战友李唯结成伴侣,如果没有黄土地,不到“星星沟”插队,我俩不会相遇、相识、相知、相伴;因幸运我走上了文学编辑的道路,如果没有黄土地,不到《陕西文艺》编辑部“帮忙”(那时称工农兵开门办刊物)而结识了贺鸿钧、李若冰等老一辈作家,我不可能回到北京从事自己酷爱的事业。没有前者,便没有后者。是黄土地给了我磨炼意志增长才干的机会,同时又给了我人生最大的幸福。回忆那段生活,每人评价各不相同:有人认为,或许那是不堪回首的往事,或许那是蹉跎岁月的流逝,或许那是人生命运的判决;或许那是铭心刻骨的追悔……然而,我以为那毕竟是人生青春路上的第一步,虽然苦难、艰辛、坎坷、酸甜苦辣咸,五味俱全;但我们正是回味了这段生活后才使自己变得更加坚韧,更加顽强,更加成熟,更加务实。应该说,青春的苦难积累了人生的财富。在我们承受了一切之后才使自己变得智慧、洒脱和富有。我常想:虽说我们不再拥有八九点钟的太阳,已人到中年,但即便我们只是一颗星,也要放射出自己的光芒!我与陕西有缘,黄土地又如此厚爱我,独独给了我那么多那么深的情意,我亦默默把这一切铭刻心中,似乎在寻求什么……
直到1987年的春天,我认定那是一次回报黄土地的机会。
我在北京无轨电车上与路遥邂逅。我在拥挤的车厢里,一眼就认出了他。
“路遥!”我脱口而出。
“哦,……”他从沉思中一怔。
我说:“真巧,竟在北京电车上见到你,这是去哪?”
“嗯,鲁迅文学院。”他醒悟过来有了热情。
我问:“这两年你一直杳无音信,那么,躲起来写什么大部头呢?”
他呵呵地憨笑着:“写了一部《平凡的世界》。”
“《平凡的世界》?你以为写得怎样?”我又问。
他不对自己作品评价,只说:“你先看,第一部书已由中国文联出版公司发行。”
我看了第一部书,连同第二部清样,而且看得很仔细。它把我带回了那片一直使我眷恋而深情的土地。书里一切对我来说,是那么熟悉、亲切,仿佛我又生活在这些人当中,能感到他们的音容笑貌,喜怒哀乐……哦,好作品啊!我激动起来,我不把它看做是路遥个人的,它是黄土地的!就连路遥自己也是黄土地养育的!他从普通人中走来,又写了《平凡的世界》。“这平凡的人物和世界,正是历史的主体,正是我们每一个生命的重要组成部分,正是人类各种情感和追求潜伏着的奔流。智慧的哲学家从这里给人们揭示历史和人生的意义,富有才情的艺术家常从这里发现了令人们灵魂颤抖的美”。路遥在这部作品里有一个重要的追求,一个重要的思想追求,一种人生哲理的艺术表达。我不再犹豫,立即决定录制这部长篇小说,让它早日同生活在平凡的世界里的普通人见面。
当录制好第一二部书之后,在1988年春天,节目开播前,我又去了古城西安。仅用3天时间,我采访了路遥本人,并采录了6位评论家的广播评论,同时看完了刚刚搁笔的第三部手稿。路遥为此先后花了6年的时间,以实现自己年轻时就希冀的一个夙愿。不久,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用长达4个多月的时间连续播送了这部百万余字的巨著,后来又在许多地方电台重播,引起了强烈的社会反响和广大听众的瞩目,创中央电台《长篇连续广播》节目听众来信之最,使千家万户都熟悉并热爱这片黄土地。也许只有这时,我的心才稍稍获得一丝欣慰。
今年,我又获得了一次抒发自己对黄土地情怀的机会。
这是陕西著名作家陈忠实给予我的。他同样沉寂了5年,远离闹市,呕心沥血,辛勤耕耘,捧出了一部厚厚的巨著《白鹿原》。说不清什么缘由,这部作品竟使我感到心灵的震颤:如果说我曾被路遥的《平凡的世界》、霍达的《穆斯林的葬礼》、张炜的《古船》吸引、感染与震撼过的话;那么这次《白鹿原》对我心灵的冲击更汹涌、更强烈!在我做案头工作的整个过程中,有种莫名的躁动不安,想宣泄,想呐喊:黄土地啊,你究竟情有多深意有多重?你珍藏了多少鲜为人知而又挖掘不尽的文学矿石?你养育了多少优秀的文学家呵!《白鹿原》的问世,我以为在当代文学史上可以称之为一座里程碑。以往同代的作品在它面前就显得轻了、浅了,缺了分量与力度。
当我捎信给作者告之中央人民广播电台录用此书时,便很快收到了陈忠实的复信。他在信中写道:“……你对《白》书的由衷之情令人感动,这是我所期待的最高的创作报酬。在我来说,从开初构想到作品完成到发表面世,唯一萦绕于心的期待莫过于此。其实恐怕也是可以称为作家的所有作家的全部创作理想所在。评论家的评论重要,普通读者的喜欢才是最重要的。我非常看重这一点。能使你震撼首先恐怕不容易,因为你所涉猎的长篇太多了,关键在于使你震撼以后的结果太重要了,也太珍贵了。你可以通过你的工作而使《白》书得以与无数计的听众交流,这不单是我所无能为力的,杂志的编辑和书的编辑都无法企及,杂志与书的发行量再在顾惜不可企及。所以从这个意义上着眼,我也由衷地向你致以最虔诚的谢意……”
作品开播了,我似乎也在期待什么……
杭州一位80岁的老翁来信说,《白》书把他带回了历史中,回到了他年轻的时代。他经历了书中讲述的一切,这一切使他感到亲切激动。中国矿业大学北京研究生部徐烨写信表达对演播者的谢意:“只是想告诉您,我从心灵深处感谢您的演播。它给予我深深的艺术享受,已成为我生活中的重要内容之一。我一直就有这个心愿,一定要让您知道您对我们听众来说有多么重要。”
日前在一次作品讨论会上,陕西的评论家李星告诉我:“陈忠实对李野墨的演播很满意,播得好,理解了作品和作品里的人物。”哦,作为一个节目编辑来讲,还有什么比听到这些更令人欣慰呢?这是对我们听觉艺术再创作的认可,同样这也是我所期待的最高奖赏啊!陕西作家书店总经理曹东安说:“现在《白鹿原》在我们陕西可火了,大家都在听:有人一天听两遍,连我们宣传部长也在听。每天都有人跑来问,书什么时候才能出来啊!你可为咱们陕西做了贡献!”
哦,听了这些,我心里热热的……黄土地啊,恐怕你也一定听到了吧!我是多么感激你曾给予我的一切,我会留住昨日的梦,并用我的心、我的情、我的血、我的汗水来回报你!直至永远……
在星星沟的那夜,我梦见了北方的山,北方的雪;亦梦见了南方的海,南方的水……真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啊!我爱北方的山——凝重坚毅,我爱北方的雪——深情圣洁;我也爱南方的海——汹涌澎湃,我也爱南方的水——温馨柔和。这一切恐怕是因一位朋友的抉择而引起的,他要带着高山对历史的凝重与坚毅去扑向大海。他说:“这片山太凝重、太死寂、缺乏活力。”他认定那片海充满着现实汹涌的活力和想象力。他的抉择深深震撼了我,使我悟到:一个人要重塑,一个民族要再造,一个国家要腾飞,都不能再背着历史的重负,而要勇于投身汹涌澎湃的现实中……
是啊,当我发现自己迟迟不肯落笔时才明白我还有一句话要对故乡说:黄土地啊,你不仅要养育一批精神财富的采矿者,还要造就一批物质财富的采矿者,唯有这样,陕西才能火到全国去!
这便是我的心愿,也是我的祝福!
1995年秋重新整理
此下篇首次刊于《陕西日报》1993年7月10日头版,题为《回报黄土地》,后来上、下篇分别被《回首黄土地》《情系黄土地》和《中国知青回忆录》三书刊用。
作者简介:
叶咏梅,女,1949年11月出生于上海,祖籍浙江宁波,毕业于北京第四女子学校,曾在黄陵县隆坊镇星星沟插队2年,当兵6年,从事广播文学编导工作30年,先后录制了130余部长篇小说,编创导演了30余部200多集广播剧。其中标题配乐《穆斯林的葬礼》等获全国首届《小说连播》编辑一等奖。现任中央人民广播电台文艺之声主任编辑,兼任中国广播电视学会广播文艺研究委员会副会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