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六月初二日,乾隆帝又下一谕:阅恒文供词,内称购金系欲备方物进贡,与郭一裕商议,据郭说:“滇省惟金较贵重,我拟制金手四个进贡。”因此,令标员明柱向巡抚衙门领取金样式,购金制造,以备进贡,等语。前曾屡次降旨,禁止群臣贡献,即使督抚上贡方物,亦不过茗柑食品等物,或遇国家大庆,间有进献书画玩器,以示庆祝,从未有以金器进贡者。乃恒文藉词进贡金银,勒派属员,短价购买,冀图余利,“以致喧传阖省,殊玷官箴”。但郭一裕既以进贡金器怂恿总督,随以购金参奏恒文,“是复何心?”著刘统勋、定长将此情节,逐一秉公研讯。至于恒文的家人,或偶尔需索,尚可诿为耳目不周,乃金银赃物,计值累千,“是其网利营私,稔恶盈贯,何得仅以失察为解?”著一并严审具奏。②《清高宗实录》卷540,页4、5,8、9.
过了一天,六月初三日,乾隆帝又下谕讲郭一裕劾奏恒文之事。他说:恒文身为大臣,借口进献,勒派属员,短价取利,罪固难逃。但果如恒文所供,则郭一裕先以金样式给恒文看,继乃以购金参劾总督,又明知金不可进献,必遭严谴,乃告恒文以今年不进,“竟似恒文全坠其术中者,此乃市井所不为,岂大吏同事一方,而竟出此!”或系郭一裕先曾制备贡,后因恒文纷纷购金,阖省喧传,恐彼此俱致败露,遂不复进献,“而转以参劾恒文,为先发计,亦未可知”。郭一裕有否购金制,买自何人,未进之金何在?著刘统勋等人“务将此中实在情节,悉心详审,即行具奏”。②。
七月初一日,乾隆帝再次下谕,斥责郭一裕奸险取巧,将其解任,来京候旨。他说:“读了刘统勋等官审讯郭一裕与恒文商量贡金的奏折。恒文身为总督,乃借贡献为名,纵其欲壑”,现据查出赃私累累,应俟各案审明,按律治罪。至于郭一裕,先以贡金怂恿恒文,并呈示式样,后见阖省喧传,乃先发制人,“冀立身于不败,迹其所供,行险取巧情状,一一毕露”。“伊本属小器”,前于山东巡抚任内来京陛见时,曾面奏家计本足自给,且久历外任,愿进银一万两为工程之用。“朕听之骇然,深斥责其非”,今观其先购金置预备进贡,“其病根深锢,是以随处发露耳”。且其购金亦委派司道办理,“即云照数发价”,而以司道大员,供督抚私役,成何政体!郭一裕深负封疆之寄,著解任来京候旨。布政使纳世通、按察使沈嘉征,遇督抚有此等事情,乃“匿不以闻,惟事迎合上司”,著交部严加议处具奏。随即令革其职。《清高宗实录》卷542,页2、3.
乾隆帝对郭一裕的这样处理,是颇为谬误的。恒文之罪,不在于其购金制造金手以备进贡,贡品奢侈,不过遭帝斥责而已,构不成大罪。恒文之所以被定为有罪,是因其借买金为辞,勒派属员短价购买,借此牟利,以及纵容家人收受门礼纳取贿银,是犯下了贪婪之罪,而不是进贡之罪,进贡不能定罪。这一点,乾隆帝不会不知,他曾多次因臣僚进献贡品奢侈豪华而拒收其物,降旨训诫,但也不过是训诫而已,并未将此定为大罪革职严审。前述谕旨也列举了郭一裕奏进银一万两之事,亦仅仅予以申斥,并未将郭革职惩办。作为封疆大臣,郭一裕是不应该以进献厚礼来博取皇上欢心,但此仅系作风欠妥的问题,应予严斥,可是不宜以此来定其罪。更重要的是,郭一裕是因参劾恒文之罪,而被恒文供出商制金之事,即使此事属实,也不能说郭一裕是“行险取巧”,“先发制人”,有意陷害恒文,最多不过是做法欠妥、欲贡重礼取悦皇上而已,谈不上犯了什么大罪。权衡主从轻重,是郭一裕参劾恒文之后,才查明任至总督大臣的恒文,竟是一个赃私累万的大贪官,应当说郭是立下了一大功,对整顿吏治颇为有益,为民除去了一个大的吸血鬼,为朝廷清理出一个奸臣,应予重重奖赏。可是乾隆帝不知是出于什么考虑,竟紧紧抓住恒文供称与郭商议制造金手一事,大做文章,一再下谕,吹毛求疵,连捐银万两的老账都翻了出来,硬将郭说成为有意陷害总督的奸诈小人,还罢其巡抚之官,责令钦差尚书严查其贪婪苛民之事,好像不将郭一裕定成贪赃枉法的赃官,难解心中之恨。虽然他曾专门辩称此举不是偏满轻汉,斥责外人所说“郭一裕以汉人参满洲,是以两败俱伤”之言是“谬误”的,②《清高宗实录》卷542,页3,10、11.但揆诸上述谕旨,很难使人信服,他的这番辩解,显然是软弱无力的。
也许乾隆帝逐渐意识到此举有些欠妥,因此于下谕罢免郭一裕之职后的第四天,七月初五日,他又下一谕说:前因郭一裕供称制购金时是“照数发价”,但此外有无赃私,难以置信,故谕令刘统勋“据实穷究,如应查封,即将伊任所查封”。刘统勋奉旨后,应秉公查办,如郭不能洁身自爱,贪污不法,亦如恒文之负恩,自当将其家财查封,请旨治罪。若无此情,“而因朕已降旨,遂有意苛求,遽将伊任所赀财封禁,则是全不识事理之轻重矣。此事关于政体官常者甚大,必虚公研究,方能情罪允当”。②。
乾隆帝虽想作些调整,欲图略微减少一点压力,让钦差大臣审案稍稍公正一点,但大臣皆知帝意,哪能拟议公允。八月初,刘统勋之折到京。刘奏称:奉旨查审郭一裕一案,“讯明郭一裕诈伪贪鄙款迹,按律拟流”,并请查封郭之家产。照说,刘统勋还算办事较公之臣,他虽接到令郭解任对其严审之旨,拟议意见不能不受谕旨约束,相当苛刻,但在查证问题时还是比较实事求是的,没有严刑逼问诱供逼供,没有硬给郭栽上莫须有的赃银巨万的大罪,而是如实上奏。乾隆帝于八月初四日下谕拒绝其议说,郭一裕与恒文,各有应得之罪,而轻重不同。恒文赃私累累,众证确凿,家产自应查封,以惩贪黩。而郭一裕不过交属员代买物件,短发之钱不及百金,更有将原物退还者。即其令属员修造花厅,亦只数百两,较之恒文,情罪亦应有所差别,若一律抄家,“殊不足以服其心”,已传谕定长,将郭赀财照旧给还,不必查封。《清高宗实录》卷544,页11.
二十二年九月十二日,乾隆帝下谕,列举恒文、郭一裕之罪,勒令恒文自尽,革郭之职,发往军台效力。他说:根据刘统勋、定长的查审和上奏,恒文令属员买金,短发金价,巡查营伍,纵容家人勒索门礼等款,“俱属确实”,恒文任所赀财多至数万两。恒文并非素封之家,其历任封疆不过二三年,养廉银除用于一岁公用及往来盘费外,“即极为节啬,亦何能若是之多,是其平日居官之?簋不饬,不待言矣”。昨刘统勋面奏,尚认为恒文之败检,皆由于家人恣横所致,“其意似为恒文卸罪者,此则所见非是”。恒文果以洁清律己,奴仆下人焉敢如此肆行无忌。况且勒索门礼即系家人所为,而购金短价,受属员馈送,“岂亦家人教之耶?”恒文深负朕恩,情罪重大,若“曲为宽宥,其何以饬官方而肃吏治!”著派侍卫三泰、扎拉丰阿驰驿前往,于解送所至之地,即将此旨宣谕,“赐令自尽”。郭―裕为人,“本属庸鄙”,前岁曾面奏愿捐养廉羡余银一万两,到滇后又有购金制之举,“惟以声色货利殖产营运为事”,深忝封疆之任,但其在官,尚不致如恒文之狼藉,同系购金,发价并未短扣。郭一裕著革职,从宽发往军台效力,“以为大吏鄙琐者戒”。《清高宗实录》卷546,页22、23、24.不久,又以署云贵总督定长请免予处分署玉屏县知县赵沁等十五员,因其系被恒文之家人赵二等勒索银两,并复自首,不必革职罢官,予下谕斥责其非说:上司家人需索属员,例有明禁,该知州、知县等官员,果能持正不阿,则应一面锁拿需索的家人,一面据实禀闻上司,听其惩治,即或上司袒护家奴,地方官可直揭部科,据情详查,对“如此大有风力之员”,“朕不但加意保全,且将召见而擢用之矣”。乃赵沁等官,始则被恶奴勒索,甘心贿送,及至恒文败露之后,经署督行文饬查,始行报出,焉能藉称自首得免吏议不至去任?赵沁等十五位官员,俱著交部察议。《清高宗实录》卷547,页20、21.不久吏部奏准,赵沁等十四员降一级留任,其余永昌知府佛德、临安府知府方桂等三十八人亦分别被惩罚。
恒文、郭一裕之案,至此总算了结了。恒文、郭一裕二人,原本企图贡献珍品取悦于帝,不料弄巧成拙,求福得祸。恒文因此而丑迹败露,从一个飞黄腾达的治政能臣、从一品大员,一变而为赃私累累、声名狼藉、违法致死的大贪官,人死家破又财空。郭一裕险被定为污吏,几经周折,最后被皇上定为庸鄙奸险投机取巧之小人,革职罢官,发往军台效力。
乾隆帝严惩恒文,拒绝刘统勋宽免恒文罪过之议,以及处治馈送总督贿银的赵沁等十五位州县官员,以惩贪风,肃吏治,是十分正确的。只要是贪赃横行,违犯国法,就应加以制裁,哪怕恒文是贵为总督的满人、蒙帝擢升的能臣,也不能逃漏于法网之外,而被按律处死籍没,这是无可非议的。但是,他对郭一裕的发落,却甚为不妥,颇欠公允,这样一来,恐将使汉宫缄口,不敢弹劾满员大臣,以免两败俱伤,自身遭受横祸,其消极的影响,不宜低估。也许是由于这个原因,或者出于其他的考虑,乾隆帝于二十二年十一月初四日下谕说:郭一裕之派属员买金,虽亦不能算是无罪,但恒文之事,实由郭一裕举发,郭前在部呈请赎未准,恐将来各省督抚有贪婪之事,“同官以事相干涉,惧于己有碍,转不据实入告,将无由发觉,其何以明国宪而儆官邪耶!”郭一裕著加恩准其纳赎。《清高宗实录》卷550,页9.数年以后,帝赐予郭一裕三品衔,授河南按察使。这样一来,总算作了一些调整和修改。
五、山东巡抚蒋洲贪婪命丧法场。
乾隆二十二年十月初五日,乾隆帝连下二谕,命督修山东运河工程的刑部尚书刘统勋前往山西,查审移任山东巡抚的原山西巡抚蒋洲之贪污案件。他在谕中讲道:据山西巡抚塔永宁奏,蒋洲于山西任内,侵用帑银二万余两,升任时,勒派全省属员弥补,并卖寿阳县木植赔补,“此事实出情理之外,为之骇然”,必须彻底清查。查审此案,非刘统勋不可,著刘统勋即传旨,将蒋洲革职拿问,带往山西,并塔永宁劾疏内提到的杨文龙等人,一并严审定拟具奏,其任所字迹赀财,一并查明奏闻。《清高宗实录》卷548,页11、12.
乾隆帝所讲看过奏疏后“为之骇然”,是有原因的。因为案犯蒋洲既非小小七品芝麻官,而是从二品的封疆大吏山西巡抚移任山东巡抚,又非寒门小户贫寒乡民,而是书香门第宰相之子。蒋洲之父蒋廷锡,是云贵总督蒋陈锡之弟,工诗善画,以举人、进士供奉内廷,事圣祖内直二十余年,任至内阁学士。随后,廷锡更受到世宗的赏识和提拔,六年之内,由内阁学士迁礼部侍郎,晋户部尚书,兼领兵部尚书,拜文华殿大学士,兼领户部,并蒙授一等阿达哈哈番世职,雍正十年病故,谥文肃。廷锡政绩卓著,秉公执正,史称其“明练恪谨,被恩礼始终”。蒋洲之兄蒋溥,雍正七年由举人、进士、庶吉士,直南书房,袭世职,十一年授编修,四迁任内阁学士。乾隆五年蒋溥授吏部侍郎后,历任湖南巡抚、户部尚书、协办大学士兼礼部尚书、掌翰林院事、兼署吏部尚书、大学士、军机大臣、兼领户部,身任要职近三十年,颇有建树,政绩显然。蒋洲就是凭借父兄之势及皇上对父、兄之恩宠,由一个小小主事很快就累擢至山西布政使,乾隆二十二年又升任山西巡抚,于同年七月移任山东巡抚。一家之中出二相,四十年的大官要职,姑且不说侵吞帑银、科索民财、收受贿银,就是正额薪俸、养廉,皇上恩赐,属员献纳,督抚馈遗,门生敬奉,等等收入,为数也十分可观,这样富豪高贵的家庭,怎会出现贪官污吏?父、兄皆系科甲出身,任至大学士,自应正身律己齐家,严教子弟,其子、其弟怎能丧失廉耻见利忘义?所以,乾隆帝不禁因蒋洲之贪婪而“为之骇然”!
过了十一天,十月十六日,乾隆帝再谕军机大臣:据塔永宁奏:蒋洲任内,一切舞弊纳贿之事,皆其幕友吴姓及管门家人黄姓、马姓等从中经手,已秘咨山东署抚,提犯人解送山西,等语。吴姓诸人均系此案要犯,著传谕山东巡抚鹤年即速严拿,委员解晋,交刘统勋归案严审,务该委员严加防范,迅速解送,勿使该犯逃脱,或畏罪自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