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大皇帝决策征金川。
一、金川侵扰九土司。
乾隆二十八年九月二十九日,四川总督阿尔泰、提督岳钟琪呈报金川欺凌九土司及九土司联合反击情形之折,送到紫禁城。阿尔泰、岳钟琪奏:西南两路,惟金川居各土司之中,地势险峻。大金川土司郎卡“贪玩成性,狡黠异常,向来逞强,滋扰邻境”,如绰斯甲布、革布什咱、巴旺、小金川、党坝(丹坝)五土司,与金川连界,“夙被欺凌,结怨已久”。沃日、松冈、梭磨、卓克基四土司,距金川稍远,与绰斯甲布等五土司接壤,非亲即族,唇齿相依。九土司之中,绰斯甲布势力稍强,可与金川相敌,其余或兵力微弱,或土司愚庸,分处各巢,只可勉力防守,联为一气,则可并力攻击,“此九土司共为合从之计,以遏郎卡窥伺之机也”。上年九月,因郎卡侵占党坝地方,绰斯甲布发兵相助党坝,并约会各土司禀恳官府,准其攻打金川,以图报复。本年五月二十九日,九土司会攻金川,分路前进。三个月以来,节据两路委员禀报,各土司或连得胜仗,或互相杀伤,核计杀掳数目及焚碉夺卡抢获马匹器械,“郎卡甚为受创”。《清高宗实录》卷695,页28、29.
四川总督阿尔泰、提督岳钟琪所奏大金川与绰斯甲布、党坝等九土司之争的情形,并不始于乾隆二十七年或二十八年,而是历来已久,第一次金川之役,便系由此而生。虽然乾隆帝两派经略大臣,调兵六万余名,耗银近千万两,历时三年,大金川土司莎罗奔顶佛经立誓,亲诣大学士傅恒军营乞降,誓归侵占其他土司之地,纳军械,献凶酋,停兵和好,但此后仍常起争端。
乾隆二十五年,莎罗奔因病去世,其侄郎卡主持大金川土司事务。郎卡呈请袭叔之职,四川总督开泰奏请准其承袭,并不需取具本土司内土舍头人及邻近土司的甘结。乾隆帝就此事于二十七年二月十一日下谕:该督如此办理,意在直截简便,且不令土司等因此通同附和,所见固是,然而不向郎卡等人明白宣谕,恐此等土舍不知怀畏,转疑开泰对郎卡有意迁就,一似徇其所请,竟不待各处甘结就允其请,“或致潜生骄纵,殊非控驭之道”。著传谕开泰、岳钟琪即行向郎卡晓谕,“谓邻近土司与尔素有嫌隙,今因承袭之事,照例取结,伊等定不乐从,今据尔恳求,竟免其辗转取结,以示加惠土司之意。但袭职之后,在尔与邻境诸部既不能相协,而封疆大臣亦断不肯为尔少贷”,如此办理,“方足令其知所儆惕,于体制亦为允协”。《清高宗实录》卷654,页13、14.
尽管乾隆帝注意防范大金川滋生事端,但未能见效。郎卡早在叔父去世之前,已因叔年老多病,而实际上主持了土司事务。他于乾隆二十三年起兵,攻打革布什咱,并扰及小金川,将革布什咱土司四郎多博登与小金川土司僧格桑(色刚桑)团团围困,僧格桑逃出,四朗多博登被迫携带妻室儿女投奔清政府,革布什咱地区悉为郎卡占据。二十七年,郎卡又发兵进攻党坝官寨。三十年十二月二十八日至三十一年正月初,郎卡又攻占党坝土司之额碉,用炮轰击党坝格藏官寨,并攻围巴旺土司之卡卡角,“烧毁寨房,杀掳人口”。《清高宗实录》卷754,页19、20.
大金川土司郎卡及其继承人索诺木势力越来越大,不断侵扰和占夺邻近弱小土司地土,如不及时加以制止,不仅各土司之间争端日多,广大地区不得安宁,而且金川辖地日益扩展,人丁日多,兵马愈强,就不会只是土司内部相斗,势必波及邻近州县,威胁川藏交通,危害川省安全。清政府对此,自然是不能坐视的。
二、“以番攻番之策”失效。
乾隆皇帝弘历虽然多次下谕讲述一征金川的不必要,催促经略、大学士傅恒收兵还朝,十分高兴地接受莎罗奔的降顺,但他并未因此就置金川于度外,听其任意扩展。至迟在乾隆二十三年,他就产生了见机削平金川的想法。
乾隆二十三年三月,四川总督开泰、提督岳钟琪呈报金川用兵之情及对策说:革布什咱土司四朗多博登、小金川土司僧格桑从大金川兵围困中被救出来后,金川兵又回攻丹多吉地,“现在分委将弁,晓谕控制,如有必需另办之处,再行奏闻”,并“分拨土练,弹压打箭炉等处地方”。②《清高宗实录》卷560,页16,16、17.
乾隆帝读过此折后,于二十三年四月初十日谕军机大臣:“向来番苗自相攻击,原可不必绳以内地官法”。此次金川与革布什咱等兴兵怨,据该督两次奏称,原不过是因为结亲起衅,量其情形,“本与蛮触无异”,但打箭炉系通藏要道,如金川之意不专在革布什咱,“势必为边圉滋扰”,“则必须彻底办理”,开泰等当据实速奏,“候朕另行降旨”。“绰斯甲布现与小金川、沃日诸土司联络,其人众兵力不甚单弱,或传知该土目,果能自出其力,惩创金川,则所得地方人众,不妨量赏伊等以示鼓励,以番攻番之策,亦属可行。总之情形非可悬度,朕意如果番蛮自相攻扰,乃事所常有,只可将就了事。设不得不办,则亦非川省绿营所能任其事者,十三年其明验也”。该督当密行速筹两三千人数月之粮饷,奏闻请旨。②。
被乾隆帝特委以治理金川重任的工部尚书、署四川总督阿桂,于二十九年七月上疏,奏报“前往番地体察各酋情形”,建议以九土司攻大金川。乾隆帝赞同此计,于八月十四日谕军机大臣:“(阿桂)所见颇悉番酋情状,看来以番攻番,自是乘机善策,九土司等果能齐心协剿,其势实有可图”。著阿桂以“钦差、总督之意,明谕九土司:郎卡反复狡诈,为众土司之害”,天朝不会复庇“众人之蠹”,“尔土司等集众往攻,原为自除己害起见,钦差及总督控制边隅,不惟不为禁制,且有应行奖励之处,亦决不为之靳惜。尔土司等能殄灭此酋,所有金川之地,就各番寨所近,即令分析,画界管理”。如此开导,各土司既可翦灭仇敌,又得增开疆土,“自必倍加踊跃,其事尤属易成,而于内地不动声色镇靖边番之道,亦深有裨益”。阿桂等即仔细计议,相机妥办。《清高宗实录》卷716,页17、18.
阿桂与新任四川总督阿尔泰、提督岳钟琪遵照皇上谕旨,反复筹划以九土司攻大金川之策,并于二十九年九月初联名上折,呈述九土司情形及有关措施。阿桂等奏:“郎卡所恃,不过地险碉坚,然合计众土司之力,较金川多至数倍,若果奋力攻击,必可成功,是以番攻番,实为镇靖办理之善策”。九土司内,巴旺、革布什咱地小兵单,只可借以牵制一面。沃日不与金川接壤,又兵少力弱。杂谷之梭磨、松冈、卓克基三部,地势隔绝,与金川只有一路相当,颇难进攻。党坝本系杂谷土舍,于乾隆二十四年始分设土司,地小力微,逼近金川,屡被金川欺凌,难以自立。“惟绰斯甲布番部,其地势兵力堪称金酋劲敌,且与金川连界之处甚多,进攻颇易”。如果绰斯甲布与党坝各自努力,加上小金川人丁,“则金酋小丑实有可图”。但进攻必须持之以久,方可使金川疲惫,必须对九土司酌予赏恤,“以鼓其奋往”,拟运官茶于打箭炉、松潘两处变卖,“所获余息,暂为夷务赏项之费”,于明岁各部士兵进攻金川时,“量给口食之费,并照现定赏格,或割获首级耳记,及阵亡带伤者,均予赏恤”。如此,“庶各部番兵,可期得力,数年可望成功”。乾隆帝阅过此折后,同意其议。《清高宗实录》卷719,页23、24、25.
过了两个多月,乾隆二十九年十一月,四川总督阿尔泰、提督岳钟琪奏报九土司进攻金川情形说:遵旨指示机宜,“令臣等会给九土司谕稿,委员分发”。今据各委员禀称:亲抵各土司,“传示檄谕,且驾驭鼓励,量为犒赏,该土司、土舍、头目人等俱感激踊跃,或奋欲剿掠,以冀复仇,或亟图攻取,思除后患”。各委员目睹小金川、党坝、三杂谷、绰斯甲布等土司,派拨头人士兵,分路进赴金川地,明击暗攻,并将攻劫抢掠情形,禀报前来。现已飞饬绰斯甲布、革布什咱、巴旺等土司,各于要隘添兵防守,设伏巡警,如有金川兵到,即奋力剿杀。《清高宗实录》卷724,页16.
第二月,乾隆三十年正月初,阿尔泰等又奏:“绰斯甲布等九土司会攻金川,节次得胜,宜乘机鼓励”,现筹办银一万两,以备赏用。乾隆帝批示:“如所议行。”《清高宗实录》卷727,页14.
虽然皇上、钦差大臣、总督、提督都把制服大金川的希望寄托于九土司,九土司也一再表示要出力效劳,但九土司中,弱者居多,且大都与金川沾亲带故,心力不齐,故持续数年,无甚实效。郎卡于三十年十二月发兵攻打党坝、巴旺二土司,烧毁寨房,击杀人丁,掠夺人口,使九土司“惊惶失措”。合攻之策难以继续进行。乾隆帝得悉此情后,于三十一年三月初四日下谕,再次强调执行“以蛮攻蛮”之策。他说:金川攻占党坝额碉、巴旺卡卡,抢奋碉卡,“该处土司未免惊慌失措”。金川虽在诸土司中稍为强横,若九土司果能齐心协力,联络声援,不难夺卡进攻,“捣其巢穴,自属以蛮攻蛮之善策”。“但恐土司等因连次挫衄,心存畏沮,遂尔闻风辄怖,裹足不前,致金蛮益得肆其猖獗,究于番地有碍”。著该总督、提督详察机宜,“或于攻剿之时,量增赏恤以励其心,或于驻防处所,酌助军声以壮其气,俾土司兵目有所恃而不恐,立效自当较易”。阿尔泰、岳钟琪遵旨回奏:各土司中,松冈、梭磨、卓克基、沃日距金川远,革布什咱兵少,只可随众攻守。“绰斯甲布、小金川地势兵力堪与金川为敌,因郎卡未大挫衄,观望不前”,党坝、巴旺贫懦,人丁甚少,且金川据险下攻则易,党坝、巴旺仰攻则难,现拟派土练兵分赴党坝、巴旺,助其军声,量增赏恤,并谕绰斯甲布、小金川等土司,“进攻获胜,不但可分其地,兼除伊等子孙之害。总使金蛮分头抵御,党坝、巴旺即可乘虚而入”。《清高宗实录》卷756,页6、7、8.
皇上圣旨,固然可以震惊臣僚,但金川并不因此而罢干戈,九土司也未转为协力进剿,“以番攻番”之术不灵。乾隆三十一年六月十六日,乾隆帝为此事再谕军机大臣:“九土司会攻金蛮一事,相持已将数载,尚无就绪”。兹询岳钟琪,亦无善策,惟奏称党坝力弱兵单,难以抵御金川,沃日等土司“大率意存观望,不为策应”,“绰斯甲布又与金酋迹涉姻党,不无首鼠两端。看来土司等性多狡猾,以蛮攻蛮之计,似难责效”。岳钟琪等并称如金川悔罪,退出额碉,恳请施恩宽宥金川,等语。“所奏未得此事要领”。著传谕九土司齐心奋力进剿,如九土司畏缩不前,被金川占据,则当特发大兵,捣平金川,并将九土司地方“概行收取,改土归流,以永靖蛮服”。《清高宗实录》卷763,页2、3、4.
尽管乾隆帝多次下谕指授办理金川要领,督促实行“以蛮攻蛮”之策,但九土司并不齐心,合攻之法无效。眼见此情,四川总督阿尔泰不仅没有找出症结之所在,练兵备粮,勇于进取,反而因循苟且,企图招抚金川,草率了结。阿尔泰与提督岳钟琪于乾隆三十一年九月初上奏说:奉旨出口查办郎卡之事,于八月二十八日起程,行抵杂谷脑口外,郎卡差大头人当噶尔拉等来迎,禀称愿退还占地碉卡,恳求赏给新印,赏还自藏返川的七名金川喇嘛,允许郎卡与绰斯甲布联姻。臣等当亲至其地,“示以威,晓以利害,如果感悔输诚”,即饬委员督令郎卡退还各处碉卡,划清界址,各安住牧。郎卡既与各土司同听约束,可以允许其差人赴省贸易,给予自藏返川的七名喇嘛,明春发给金川土司印信。乾隆帝览折后,下谕斥责阿尔泰“有将就了事之意”。《清高宗实录》卷768,页19―24.
阿尔泰、岳钟琪没有接到帝旨,继续前行,到达金川康八达,“郎卡率领土舍头人,环跪叩首,畏罪输诚,情愿将所占额碉山梁并先后所抢各土司人口退还,各安住牧,不敢再出滋扰”。阿尔泰、岳钟琪当即面许其承袭新印,及给还喇嘛人口,“验办完毕”。不久,阿尔泰又从郎卡之请,允许郎卡以女配与小金川土司泽旺之子僧格桑。《清高宗实录》卷770,页13、14,卷777,页35.
阿尔泰这样办理,是十分错误的,使金川与九土司之间的关系及力量对比,发生了重大的变化。在此之前,尽管九土司不能齐心协力进攻大金川,但总还算是与其保持着敌对的关系,还不时出兵向其进攻,可是,从阿尔泰这样办理以后,九土司之间松懈的联合,便完全瓦解了,不敢再与大金川相抗,而且小金川也自九土司中分离出来,与大金川合谋共事,从而使大金川土司郎卡及其子索诺木等更加放手兼并邻地扩大势力,屡生衅端。魏源在《圣武记》卷七《乾隆再定金川土司记》中就此评论说:“初,九土司中巴旺、丹坝(即党坝)皆弹丸,非金川敌,其明正、瓦寺亦形势阻隔,其兵力堪敌金川而地相者,莫如绰斯甲布与小金川。阿尔泰不知离其党与,反听释仇结约,由是两金川狼狈为奸,诸小司皆不敢抗,而边衅棘矣!”
三、钦派官兵征剿两金川。
四川总督阿尔泰虽然反复推敲,精心编造,巧饰言词,将苟且招抚大金川之事蒙混上奏,也得到了皇上的批准,但乾隆帝在批允之时,已看出此举欠妥,将贻后患,可是由于正在用兵缅甸,难以分身,而“以番攻番”之策又无效果,故不得不姑从其请。尽管处于这样的形势之下,乾隆帝仍然对阿尔泰给予了严厉的斥责。三十一年十月初八日,他在批准阿尔泰之奏的谕中讲道:阿尔泰、岳钟琪办理郎卡之折,“未免存将就了事之见。金酋与众土司互相仇杀,并未干犯内地,原毋庸声罪致讨,且其事亦不值一办,特因九土司各怀观望,不能齐心并力,共剿金酋,则以蛮攻蛮之策,难以复行,是以谕令该督提等亲赴该处,明白晓谕各土司,俾其咸知鼓励,合群力以自相捍御,使金蛮不敢侵扰邻封,如土司等游移两端,致为金蛮蚕食,或潜相党附,则并土司之地收剿之,改土归流,永靖边徼”。乃阿尔泰竟允许其领取承袭新印,予以了结。“既已允其所恳,自不便复有改移,此时亦只可将错就错,以完此案矣。但该督提如此办理,究未妥善,不知蛮性反复靡常,现在姑为此乞恩幸免之计,果能保其永远不复更滋事端耶?”“此奏姑从所请办理,但该督提等迁就苟安,实未能体朕原谕大旨”。《清高宗实录》卷770,页14、15.当他在三个月后看到阿尔泰奏称允准郎卡以女配与小金川土司泽旺之子僧格桑的折子时,立即感到不安,批示说:“此又伏一衅端矣。当留心,不可隐讳。”《清高宗实录》卷777,页3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