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古代各民族在长期的养马、用马的实践中,积累了丰富的知识和经验,如马匹的选种与繁殖,马匹的喂养与调教,马匹优劣的鉴定,马匹圈棚厩舍管理,马病的发现与诊治等等。这些知识和经验,构成了中国马文化中的技术文化。但详细介绍这些纯技术性的文化,不是本书的任务。本节只略选其中一二,稍加介绍。
(一)游牝别群
季春之月,乃合累牛腾马,游牝于牧,牺牲驹犊,举书其数。
这是《礼记?月令》中关于马的配种与繁殖的一段记载。古人已经发现马的发情和产子的一些规律,故作此语。游牝,即发情。季春之月,正是牛马的发情期,所以要在此时做好配种产驹等工作。《礼记?月令》又云:
仲夏之月,游牝别群,则絷腾驹。
到了仲夏时节,母马已经有孕,则要“别群”放牧,甚至要将公马絷绊起来,以保护母马及腹中的幼驹平安。《礼记?月令》中的记载虽然比较简约,但仍能从中看出古人繁殖马匹的一些经验和技术。
(二)攻特去势
去势,即阉割。阉割术的发明,是人类畜牧史上的一件大事。沈括《梦溪笔谈》云:“六畜去势,则多肉而不复有子耳。”阉割术的发明和使用,不仅仅是使畜类“不复有子”,更重要的是,它可使畜类“多肉”,身体健壮,而且阉割弱畜使其丧失生殖能力,也有利于畜类自身的进化,具有重要意义。
传说黄帝时代已经发明马去势术的说法显然是个神话,但商周时期已经有为马去势之术则是现实,甲骨文和《周礼》等文献对商周时期的马去势都有反映。
学者们根据甲骨文材料,经过认真研究,认为商代已经有了为马去势之术。首先因为商代已经有了为其他畜类去势之术,比如为豕去势之术。甲骨文中的豕字表示雄性时要在腹下加“⊥”,但甲骨文中豕字下面表示雄性的符号有的与腹部相连,有的则不连。闻一多先生对此作如下解释:“腹下一画与腹连着者为牡豕,则不连者殆即去势之豕。”商人既然已经懂得了为豕去势,推之于马,当属自然之事。据王宇信先生考证,甲骨文中母马和其他动物一样,较为常见,一般在畜体旁加“匕”字,但与其他畜类不同的是,甲骨文少见以“⊥”表示的牡马。这并不是说商代没有公马,而是许多公马都是做了去势处理,只留下了种马。甲骨文中还有一表示马的字,是在马体旁加一类似剪子的符号“□”代替了“⊥”字(历史研究所拓本5475),类似的符号还见于其他记载(如拾11?11、后下42?5、京2458、金556、乙8909、京人3245等),该符号旁还加有人的双手符号,像双手持剪之形。但至今未见商代金属剪子实物,王宇信推测该符号可能是表示用于为马去势的皮条。我国农村有些地区至今还将风干后的动物筋做成皮条(皮套),将马势绞掉,其效果据说比刀剪好。
至于周代的马去势术,人们多引用《周礼?夏官?校人》中的“夏祭先牧,颁马攻特”这一材料。特,本义是公牛,后引申为公畜。这里的“特”就是公马的意思,“攻特”就是为马去势。周代为马去势一般选择在夏季进行,并且形成定制。从殷墟甲骨文到《周礼》,我们可以看出中国的马去势术的发生在时间上是相当早的。
(三)执驹调教
马不是生下来就不用管,长大以后就可以驾车或作为骑乘使用的。马匹在使用前,还要经过一段时间的调教。商周时期,马匹广泛用于车驾,若不经调教,怎能驰骋疆场?《周礼?夏官?校人》:“春祭马祖,执驹。”郑玄注:“执犹拘也,中春通淫之时,驹弱,血气未定,为其乘匹伤之。”《周礼?夏官??人》有“教?”、“攻驹”、“执驹”等,都是在讲马的调教。《诗?小雅?白驹》:“皎皎白驹,食为场苗。絷之维之,以永今朝。”可能就是古时行执驹之礼时人们唱的恋歌。陕西眉县曾出土一驹尊,其上铭文记载了周王举行的执驹之礼,但其上铭文的具体含义,尚不能完全解释清楚。
战国秦汉以后,骑兵成为主要兵种,骑乘出行之风也很盛,更需要对马匹进行调教。另外,古代多以调教马匹比喻教育人,如庄子、荀子的文章(后详),这从另外一个角度说明了古人注重马的调教。但具体如何调教,已不可详考。宋司马光著有《圉人传》,其中的圉人谈起调马来就像庖丁谈解牛之道:
臣贱夫也,不知异术,而唯养马之知。夫马大肥则陆梁,太瘠则不能任重,策之急则骇而难驯,缓则不肯尽力。善为圉者,渴之饥之,饮之秣之,视其肥瘠而丰杀其菽粟,缓之以尽其材,总之以禁其逸,鞭策以警其思隐,以驯其心,使之得其宜适而不劳,亦不使有遗力焉。其术甚微,得于心,应于手,已不能传于人,亦不能从己传也。如此故马之材在马,马之性在我,虽悍戾何伤哉!
圉人调马“得于心,应于手”,如庖丁解牛之“游刃有余”,足见其谙熟此法。我国古代和近现代的一些游牧民族也都有着自己的调马之道。他们不但平时注重马的调教,每逢举行赛马比赛等竞技活动时还对马实行专门的调教。
(四)棚圈厩苑
牧养马匹有多种方法。较为原始的是野牧,即任马匹自然流动而牧。但更多的是采取群牧法。白天将马匹成群放牧,夜晚将其关在棚圈之中。上举西南夷之滇人就有此俗。他们所饲养的马匹圈舍位于杆栏式建筑的下层,人则在上面居住。北方地区的圈舍则与此不同,多与人的住所分立而设。
马之棚圈至少在商代就已经存在。甲骨文中有“牢”字,或从牛(后从牛为定形),或从羊,也有从马的(如宁沪1?522),像马在圈中之形。《说文》:“牢,闲也,养牛马圈也。从牛,冬省,取其四周币也。”古代有许多表示马或马和其他牲畜圈舍的汉字,如牿、厩、闲等。
《易?大畜》:“六四,童牛之牿,元吉。”《书?费誓》:“今惟淫舍牿牛马。”孔传:“今军人惟大放舍牿牢之牛马。”孔颖达疏:“此言大舍牿牛马,则是出之牢闲,牧于野泽,令其逐水草而牧之,故谓此牢闲之牛马为牿牛马,而知牿即闲牢之谓也。”古人言牿总是牛马并提。《说文》:“牿,牛马牢也。”《玉篇》:“牿,牢也。”《淮南子?齐俗训》:“析天下之朴,牿服马牛以为牢。”大概“牿”是牛马混圈之“牢”。
马之圈舍又称“厩”。《说文》:“厩,马舍也。”《诗?小雅?鸳鸯》:“乘马在厩,摧之秣之。”《周礼?夏官?校人》:“六系为厩,厩一仆夫。”《论语?乡党》:“厩焚。子退朝,曰:‘伤人乎?’不问马。”《墨子?非攻上》:“至人入栏厩,取人牛马者,其不义,又甚攘人犬豕鸡豚。”《史记?鲁周公世家》:“家无衣帛之妾,厩无食粟之马。”这里的厩都主要指马舍。后引申扩大泛指牲口棚牢栏。
古礼有“天子十二闲”之说。《周礼?夏官?校人》:“天子十有二闲,马六种;邦国六闲,马四种。”郑玄注:“每厩为一闲。”这里的闲就是马厩,所谓“天子十二闲”,就是说天子有十二个厩苑。这种礼制在秦汉时期还在承袭。《睡虎地秦墓竹简》有《厩苑律》,提到了“大厩”、“中厩”、“宫厩”等。秦始皇陵马厩坑出土的器物上刻有“宫厩”、“中厩”、“大厩”、“左厩”、“三厩”等字样,可能就是沿袭《周礼》的“天子十有二闲”的制度。《汉书?百官公卿表上》:“六厩。”颜师古注引《汉旧仪》:“天子六厩,未央、承华、??,辂?、大厩,马皆万匹。”隋唐之时,“天子六厩”之制仍存。《隋书》、《旧唐书》、《新唐书》的《百官志》中有载。
古代的牢闲之制,说明人们很注重马匹的棚圈管理。我国北方游牧民族在牧养马匹时在这一点上也很重视。
(五)相马与马医
古代有着发达的相马术。相马的“相”,即相面的相。算命先生根据人的五官外貌来推知人的吉凶福祸,预测人的前途命运,而相马家则根据马匹的外形如头、眼、耳、鼻、口、齿、蹄、鬃、尾等特征鉴定其品种的优劣,并选定优良的品种。两者虽同出一理,但前者走向了迷信,后者则带有更多的科学成分。所以相马今天才有了新的名字――“马匹外形学”。
提起相马,人们马上就会想到伯乐、九方皋等相马大家。实际上,在他们之前,中国就已经有了相马术了。中国相马术仍然开始于商代。在甲骨文中,就已经有了关于相马的记载。谢成侠《中国养马史》中曾以《通》730为例,说明殷商时代的相马术。甲骨卜辞的其他一些记载也可看出商代有了相马术。甲骨卜辞在记载占卜、祭祀、田猎等活动提到马时,特别强调马的毛色、体态、特征等,这实际上是在根据马匹的外形来选择、决定用来作为祭祀牺牲和驾车逐猎的马。
周代特别是春秋战国时期中国的相马术达到了一个新的阶段,相马名家辈出。伯乐和九方皋都是这一时期出现的相马名家。伯乐本名孙阳,号伯乐,善于相马,据传著有《相马经》。唐张《朝野佥载》:“伯乐令其子执马经图样以求马。”如果此说可靠,则距今2500年前就已经有了相马经之类的专著。伯乐还曾向秦穆公举荐“共担缠薪菜者”(《列子?说符篇》)的朋友九方皋。《庄子?徐无鬼》中提到了相马之事:“吾相马,直者中绳,曲者中钩,方者中矩,圆者中规,是国马也,而未若天下马也。天下马有成材,若却若佚,若丧其一,若是者,超轶绝尘,不知其所。”可见徐无鬼也是一个相马家。《吕氏春秋?观表篇》提到的相马家就有十个,他们是寒风、麻朝、子女厉、卫忌、汗鄙、投伐褐、管青、陈悲、秦牙和赞君。古籍中提到如此之多的相马家,可见相马术在当时已经相当发达。
春秋战国时期相马术发达,这和当时马匹发挥的重要功能有关。商代所以从颜色、牙口等方面来相马,主要是为了祭祀和战争的需要。而春秋战国时期,各诸侯国之间彼此争战,马匹的重要性更显突出。选择优良的马匹作为马种和军马对于国家的强盛、战争的胜负具有决定性的作用。时势造英雄,相马家在春秋战国时期名家辈出正是出于这样一个背景。
秦汉时期相马家也不少。《史记?日者列传》记汉代有“黄直,大夫也;陈君夫,妇人也,以相马立名天下”。汉武帝派兵攻打大宛国时就曾聘请了两个善于相马的高手,以掠取大宛良马。汉代最有名的相马家恐怕要属马援。马援是东汉名将,人称“伏波将军”。少时离家去北疆养马驭马,后从军,曾南征交趾及五溪蛮。他有句名言:“男儿要当死于边野,以马革裹尸还葬耳。”他不但是一个军事家,也是一个相马家。“援好骑,善别名马。”马援的相马术得之于师承。据《后汉书?马援传》记载,马援之前有子舆、仪长孺、丁君都、杨子阿等,他们以师徒承传的方式传授相马术,马援的老师就是杨子阿。马援之相马术既继承了前代诸师的相马精华,又有自己戎马生涯中的相马的体会和经验。为了使自己的相马法能普及天下并传之后世,马援用自己远征骆越缴获的铜鼓铸造一尊铜马作为良马的标准模型,马高三尺五寸,围四尺五寸,置于宣德殿下,以为名马式。
汉代以后,相马术仍在承传,且有许多相马著作出现。由于相马的主要任务是在众马之中选择良马,所以人们又以物及人,将其从畜牧行业引申到社会领域,以相马喻选拔人材,于是千里马成了人材的象征,伯乐则成了善于发现人材者的代名词。
古代的相马者可能也充当了马医的角色。相马者既然能根据马匹的外形判断马之优劣,也自然应当能看到马的一些病理现象,从而采取一些医治的措施。古籍中提到的相马著作从名字上看也像是包括为马治病的内容。传说远古时代已有马医,黄帝时有马师皇,以擅长医马闻名。当然这只是个神话。但周代已有马医。《周礼?夏官?巫马》:“掌养疾马而乘治之,相医而药攻马疾,受财于校人;马死则使其贾粥之,人其布于校人。”这里的巫马,就相当于马医,古代巫、医不分,所以医生有时也称为巫。而《列子?黄帝》中则真正出现了“马医”二字:“范氏门徒路遇乞儿马医。”马医与乞儿并称,说明地位较低。
(六)《马书》与《相马经》
我国古代关于养马技术和经验的著作还是比较丰富的。古代文献中曾提到过数十种养马著作,如《隋书?经籍志》中记有《疗马方》、《伯乐治马杂病经》、《治马经》、《阙中铜马法》等,《新唐书?艺文志》记有《相马经》、《伯乐相马经》等,《宋史?艺文志》记有《司牧安骥集》、《马经》、《马口齿诀》、《医马经》、《辨马图》等。这些书,涉及了马的繁育、调教、疾病治疗等诸多方面内容。可惜的是,这些丰富的马书流传至近世的却不多。现存最古老的养马著作为《宋史?艺文志》中提到的《司牧安骥集》。明人杨时乔所撰《马书》也流传了下来。杨时乔,字宜迁,江西上饶人,嘉靖进士。万历间就任太仆寺卿。书成于万历二十二年(1594)。全书十四卷,现存十一卷,论述马政、牧养调练、良马选育、色脉诊断、运气症候、脏肺生理病理和病因、针烙和疾病治疗等,书中辑录了6世纪以前的大量资料,并有作者自己的体会和经验,内容丰富,是集大成之作。另外,还有一些农书中也保留了一些养马的内容,如《齐民要术》中就有《养牛马羊驴骡》之内容。
马书之中,最多的恐怕就是关于相马这一内容。我国向来有相畜的传统,《汉书?艺文志》记有《相六畜》一书,民间也有相牛经等承传。《相马经》之类的著作,在我国出现得更早。据传说伯乐就著有《相马经》。汉马援还博采众家相马之说,著有《铜马相法》,且引其中部分内容如下:
水火欲分明,水火在鼻孔两间也。上唇欲急而方,口中欲红而有光,此马千里。颌下欲深,下唇欲缓,牙欲前向,牙(欲)去齿一寸,则四百里;牙剑锋,则千里。
古代文献中曾提到过十多种相马著作,如《隋书?经籍志》、《新唐书?艺文志》、《宋史?艺文志》等,提到了许多相马著作和其他马书。可惜的是,这些丰富的马书流传至近世的却不多。贾思勰《齐民要术》记有古代相马法,不足3000字,记述了古代的相马经验。如:
马头为王,欲得方;目为丞相,欲得光;脊为将军,欲得强;腹胁为城郭,欲得张;四下为令,欲得长。
马头欲得高峻,如削成。头欲重,宜少肉,如剥兔头。
马眼欲得高,眶欲得端正,骨欲得成三角,睛欲得如悬铃。
马耳欲得相近而前竖,小而厚。
鼻大则肺大,肺大则能奔。
脊背欲得平而广,能负重。
书中还有一些今天看来是迷信的说法,如:
白马四足黑,不利人。
黄马白喙,不利人。
后左右足白,杀妇。
旋毛在目下,名曰承泣,不利人。
后人都认为《齐民要术》所记为古代的《相马经》。马王堆三号汉墓帛书《相马经》的发现,才使我们见到了长期以来失传而又重见于世的最古的畜牧著作,使我们对古代相马著作有了更新的认识。
长沙马王堆汉墓出土有多种帛书,帛书《相马经》是其中重要著作之一。马王堆三号汉墓出土的帛书《相马经》,全文共77件(77行),约5200字,部分已残缺。字体为隶书,抄写相当工整。书中主要是讲述如何通过马的目睫眉骨来鉴别马的优良,内容绝大多数为现存《相马经》所没有。帛书相马经中,很多是关于马头部的相法,特别是相眼更为详细,实为今本相马经所不及。如:
目欲高,高有材。
纯丰盈大者,欲眼盈,盈坚久,能正直者,欲目下直,直善行。
上下会眼而中央平,平坚久。
大意是说,具有眼睛“高”、“盈”、“直”等特征的马匹是“有材”、“善行”、“坚久”有力的良马。其次是四肢的大体相法;至于躯干各部以及鼻、唇齿重要部位都未抄录在内,只提到一句关于耳的。它的文体类似于赋,文字内容今天很难读懂。文中还提到南山、汉水、江水等,很可能是战国时期楚国人的著作。
因帛书《相马经》的主要部分仅是马的目睫眉骨等几个局部,所以它可能不是古《相马经》的全部。谢成侠认为,帛书《相马经》“可以肯定抄录自早已失传了的《相马经》”,是汉初承袭前代相马诸家之说的一部著作的抄本,其中也编人了南方大国――马匹众多的楚国的相马经验。虽然不完整,但可窥见古代相马经的全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