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代钱泳(字梅溪,金匮、今无锡人)所撰笔记小说《履园丛话》十六“精怪类”有一篇《鼠食仙草》,记述了明万历末年发生在他的家乡无锡九里桥华氏家中的一段关于鼠婚的轶闻,用现代语言来说,就是关于鼠婚的民间故事。
钱泳根据明代万历年间吴地的鼠婚俗信记述的《鼠食仙草》向我们展示了四百多年前无锡一带吴地广泛流传的鼠婚俗信的生动画面,使我们对除夕岁初民间嫁鼠风俗的由来,传说中嫁鼠的壮观场面,当时吴地的婚俗,嫁鼠驱虫禳灾风俗,明代以降道教在吴地的传播及其与民间信仰的关系,民众利用道教符咒驱鼠灭鼠的民俗,有了一个形象的认识。
《鼠食仙草》的原文如下:
吾乡九里桥华氏家有楼,扃钥已久。除夕之夜,忽闻楼上有鼓吹声,异之,家人于墙隙中偷窥,有小人数百,长不盈尺,若嫁娶状,傧礼前导,奁具俱备。旁有观者曰:“明日嘉礼,当更盛也。”主人颇不信。至次日夜,乃亲视之,听鼓吹复作,花光灯彩,照耀满楼。有数十人拥一鸾舆,而新人在舆中哭,作呜呜声。后有老人坐兜轿,掩涕而送之。女从如云,俱出壁间去,主人大骇。自是每夜于隙间探之。不半月,闻呱呱声,生子矣。又数日,所生子就塾矣。其师纤长乌喙,白须飘然。向坐兜轿老人,手携童子出拜,师授以《中庸?章句》,历历如人间。里中有闻之者,疑信参半。一日有道人过其门,曰:“君家有妖气,当为驱除之,但须以牺牲谷食酬神,始能去也。”主人强诺之。道人仗剑作法,嘘气成烟,旋绕空际,即有金甲朱冠者现前,领道人指示梁柱而退。少顷,空中掷小人数十,道人飞剑叱之,须臾皆死。盛以竹筐,几盈石许。道人曰:“我远来不敢言劳,惟惊扰诸神,酬之宜速也。”言讫而去。主人自念曰:“除妖,正也;因妖而索食,是亦妖也。”遂不酬神。忽闻梁间疾呼曰:“汝辈强项若此,吾为施神术而求一饱不可得,吾曹日繁,将奈我何?”乃知所谓道人者,即掩涕送女之老人;金甲神者,亦即乌喙白须之蒙师也;而竹筐所盛之小人一石许,亦无有矣。因此,穿堂穴壁,啮橐衔秽,箱无完衣,遗矢淋漓,作闹无虚日。主人不得已,急往江西诉张真人,真人祷之坛,乃曰:“此群鼠误食仙草,变患为祟也。”乃书符数纸。主人归,悬诸楼上,复以小符,用桃木针针其穴,遂寂然。越数日,秽气大作,启楼视之,见腐鼠千余头,中有二白毛长尺许者,似即向之作法者也。此前明万历末年事。按今邑中风俗,岁朝之夜,皆早卧不上灯,诳小儿曰:“听老鼠做亲”,即以此也。
《鼠食仙草》是笔者所见到的中国鼠婚作品中结构最完整、情节最丰富的一篇。从故事学的角度来考察,它的重要价值在于,为中国鼠婚故事的民俗型提供了一个范本,一种模式,为探讨民俗型是中国鼠婚故事的原型模式,提供了一个有力的证明。
在上文中我们说过,中国的鼠婚作品由两大类型组成:民俗型和招婚型。民俗型是民间流传的择日嫁鼠送鼠俗信与百姓中各种灭鼠镇宅高招(猫灭鼠、巫术灭鼠、土法灭鼠等)的艺术反映。《鼠食仙草》便是一篇以吴地为背景的中国式的民俗型鼠婚故事的代表作,民俗型的若干基本要素都可以在故事中找到反映。
其一,鼠婚故事来源于民间鼠婚俗信。吴地流传着除夕岁朝为鼠送嫁的习俗,即夜早卧,不上灯,诳小儿“听老鼠做亲”。有趣的鼠婚故事便在这样的民俗文化环境中产生。
其二,对鼠婚热闹场面的渲染是中国鼠婚故事的一大特色。《鼠食仙草》描述的鼠婚过程很奇特:送嫁妆与送新娘分别在除夕和初一进行。先是除夕夜送嫁妆,有长不盈尺的小人数百,在鼓乐声中,“傧礼前导,奁具俱备”。结婚嘉礼送新娘子则定在初一夜,场面更为热闹隆重。“听鼓吹复作,花光灯彩,照耀满楼。有数十人拥一鸾舆,而新人在舆中哭,作呜呜声。”更有趣的是,“后有老人坐兜轿,掩涕而送。女从如云,俱出壁间去。”这种送嫁妆与送新娘分两日举行的习俗,为研究明代吴地的婚俗,提供了生动的素材。
其三,人对鼠的亦恨亦敬的双重态度,贯穿于整个鼠婚故事的始终,反映了鼠婚这种独特的民俗文化现象所具有的双重性质。一方面,鼠是一种破坏力极强的动物,给人类生活和农业生产带来巨大的灾害。如故事中所说:“穿堂穴壁,啮橐衔秽,箱无完衣,遗矢淋漓,作闹无虚日。”因此,人想尽了各种办法对付鼠。或养猫灭鼠;或于立春前后,夜不燃灯,纵鼠出洞,放猫捕之。而据钱泳所记,明代无锡地区则采用巫术灭鼠法,即于鼠穴上悬挂道教符咒,用桃木针针其穴,以求杜绝鼠患。这显然是彼时彼地道教影响所致。另一方面,鼠又是一种繁殖力极强的动物,“不半月,闻呱呱声,生子矣。又数日,所生子就塾矣。其师纤长乌喙,白发飘然。向坐兜轿老人,手携童子出拜,师授以《中庸?章句》,历历如人间。”鼠的惊人的繁殖力与它的破坏力成正比。但旧时民间却常借鼠旺盛的生殖能力,把鼠看做是生命力、子孙兴旺的象征。鼠婚作品中对鼠出嫁、生子就塾、白发之蒙师、鼠精变成道人骗取谷食等等的描写,流露出人把鼠同时看做吉神,祈求得到子鼠神护佑的民俗心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