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狗国,中外的历史地理杂记里多有记述,但大多是只言片语,语焉不详。从目前的材料看,汉文和外文史料中提到的狗国主要有陆地上的北方狗国和海岛中的南方狗国两种。
陆地上的北方狗国之说,流行于内蒙古草原、西域和中亚一带的民族之中。除了汉文史料里记述了“狗国”外,唐代的藏文史料里对“狗国”及“狗头人身”也有较详实的记载。敦煌出土的7-9世纪的吐蕃藏文史料“北方若干国君之王统八记文书”,编号P·T.1283号卷子曾记载了“狗国”人的起源及特征:
……其北有火焰沙碛大山,山之对面,即为“天王”两大部落。当默啜可汗与阿史那可汗国势强盛之际,曾引兵到此。中因道阻,迄未成功。有两个人,迷失道路,茫茫踽踽,正行进间,见有骆驼蹄痕,遂尾随而行。在大队骆驼之近处,见一妇人,乃以突厥语与之接谈。妇人乃将此二人带走,藏匿于隐蔽之处。骆驼之后有一群獒犬,狩猎归来,此犬嗅出生人气味,妇人乃急令此二人向犬礼拜叩头,獒犬遂将十匹驮着全部必需物及度越沙碛大山时用水等的骆驼赶来,乃发遣此二人返归突厥。
此犬乃当初自天下降,一赤色,一黑色。下降于山岭时,遇一母狼,与之合,乃共营生,所生子息均未生活。于是此两犬,乃自附近突厥人家盗来一年青女子,与之合。所生男儿均为犬类,所生女子,皆为人形。于是,只有女子。赤色獒犬部落名之为“格斯尔古舒”。黑色獒犬部落名之为“哈剌古舒”。此等犬类与妇人均以突厥语交谈。部落之牲畜财产、食物统一由妇人掌管、使用。
显然,这则藏文史料所说的狗国,即是指历史上的突厥人。唐代史书多称突厥为“狼种”,事实上狼与犬在古代常是相通的。
元代时,亚美尼亚人乞剌可思·刚扎克赛从西亚进入中亚,他行程的主要地区是我国的新疆和内蒙等地。从新疆下至锡尔河右岸,然后从锡尔河经波斯回到亚美尼亚。他在旅行记中就提到了所谓的“狗国”:
在契丹那边有个国家,其中女的是人形,天赋理智,但男人却是狗形,缺乏理智,大而有毛。狗不许人进入他们的国土。他们狩猎,他们和妇女就靠此为生。狗和妇女交配,生男为狗形,生女为女形。
何高济先生在注解中补充道:
迦儿宾也谈到狗及人妻的故事。中国历史文献中常有狗国或狗形人的传说,但这里似确有所指。
另外,我们在《黑鞑事略》中也发现了相同的记载。据《黑鞑事略》记,蒙古东北有“那海益律子”,注说:
即狗国也,男子面目拳块而乳有毛,走可及奔,女子侏丽,鞑攻之而不能胜。
鞑即古代史上说的鞑靼人,也就是匈奴人的后裔。他们活动的范围约在内蒙古草原、西伯利亚及中亚一带,是一个典型的游牧民族。这里所说的狗国,与上述契丹那边的狗国看上去似乎应该是指同一个地区。13世纪,另一位意大利著名的旅行家柏朗嘉宾也曾作为英诺森四世教皇的使者,出使过当时的元代蒙古国。他在其《柏朗嘉宾蒙古行纪》里也再次提到“狗国”,在该书第五章里柏朗嘉宾写道:
当我们在皇宫时,据一些长期生活在鞑靼人中的罗赛尼亚人神父和其他人向我们证实,当鞑靼军队横穿大漠归国途中,他们曾经过一个地区,在那里发现了一些奇形怪状的人,外貌都如同妇女一般。经过十分费力的翻译,鞑靼兵卒询问他们,当地的男子到哪里了。她们回答说:在这一地区,女性生下来之后是有人形,而男性生下来之后则呈犬状。然而,正当他们在该地停留的时候,大群狗从江河的彼岸聚拢而来。虽然正值隆冬寒天,狗却举身赴水,然后又立即在尘埃中打滚,以至于使变成泥泞的尘土冻在了它们身上。多次重复这种动作之后,在它们身上形成了厚厚的一层坚冰,它们便凶猛地扑上前去与鞑靼人搏斗。当鞑靼人向他们射出了几支箭之后,箭像射到顽石一般而反弹了回来,其他武器也不能命中它们。狗群扑向鞑靼人,咬伤或咬死了许多人,这样一来狗群便把外来人从自己的领土上驱逐了出去。所以在鞑靼人中还有这样一句俗话:尔父或尔兄是被狗咬死的。然而,鞑靼人所俘虏的女子却被裹胁到自己的地区,一直在那里居住到死为止。
柏朗嘉宾的记载,是迄今我们所见到的关于狗国狗人的还算是较为详细的史料,尽管作者在此提到了鞑靼人与狗国人的战斗,但有关其狗国的地理位置仍然十分模糊。从史料中提到的河岸、严冬等自然特征分析,应该是在寒冷的西伯利亚或是北极。又据《元史·世祖本纪》载,至元二十一年四月戊申:
命开元等路宣慰司造船百艘,付狗国戍军。
这里的狗国,何高济先生认为很有可能是指北极的爱斯基摩人。因为,1284年元朝的统治应已及北极。当然,这也是根据少量的材料进行的推测。
从宋人记述的狗国材料来推测,狗国似在黑龙江以北一带,而且距契丹、女真等民族聚居地不远。宋人叶隆礼在《契丹国志》卷二十五“胡峤陷北记”中云:
契丹,东北至弔劫子,其人髦首,披布为衣,不鞍而骑,大弓长箭,尤善射。遇人辄杀而生食其肉,契丹等国皆畏之……其地多铜、铁、金、银,其人工巧,铁诸器皆精好,善织毛锦。地尤寒,马溺至地成冰堆。又北狗国,人身狗首,长毛不衣,手搏猛兽,语为犬嗥,其妻皆人,能汉语。生男为狗,女为人。自相婚嫁,穴居食生,而妻女人食。云尝有中国人至其国,其妻怜之,使逃归。与其筋十余双,教其每走十余里遗一筋,狗夫追之,见其家物,必衔而归,则不能追矣。
这段史料,与元代汉文以及西方传教士们所说的狗人狗国,大体上相吻合。看来所谓狗国的存在应该是可信的。但这些狗国之人,是否狗首人身恐怕难以从生物学意义上作出科学解释,我们也只能把他们看成是犬图腾崇拜的民族了。此外,关于这些狗国之人,究竟是历史上的哪个崇犬民族至今也还不甚清楚。
虽然古代的东北亚被考古学家们认为是最早驯化了狗的区域之一,而且更早期的通古斯人以及后来鲜卑、乌桓、女真等民族都有过典型的犬图腾习俗,但这些民族是否与狗国有更深的渊源关系,目前的史料还难以证实。不过,从元代的一些史料分析,狗国当与黑龙江以北的库页岛和室韦之地的居民有关联。最重要的一则信息来自《明一统志》:
苦兀在奴尔干东……载熊皮,衣花布……亲死刳胃肠,曝干负之……其邻有吉列迷。男少女多,女始生,先定以狗,十岁即娶,食惟腥鲜。
女人的出生与狗联系在一起,这已充分说明狗在库页岛居民生活中的重要作用。何以要“女始生,先定以狗”呢?这一方面与崇狗有关,另一方面却与财富联系。因为在库页岛的部落民族看来,狗的多少是衡量财富的标准,同时也是富有的标志。所以狗也是嫁娶之中的重要彩礼。狗既已成了财富的象征,也就可以成为民族的象征和标志了。
日本人间宫林藏在《东鞑纪行》中说:
费雅喀人以打猎、捕鱼为业,并从事交易。使犬同于南方而尤甚,不论贫富,家家畜犬。其精心饲养程度超过南方。一家之中不论男女均畜犬,有祖父之犬,祖母之犬,长子之犬,次子之犬等,各养3至5只。故一家养犬数目很多。其用处与库页南部相同。
从间宫林藏所记述的一户人家的畜狗量来推测,整个库页岛的畜狗量是非常大的。这恐怕也是库页岛以外的民族盛传这一带为“狗国”或“狗民”的主要原因所在。
按照我国古代文史记载和现代考古学的发掘史料看,东北亚地区应是犬崇拜最早的发祥地之一。这一地方的“狗国”之俗还影响到了古代的朝鲜、日本及环太平洋流域。我国著名史学家马长寿先生指出:
亚洲既为世界犬种之摇篮,而其犬种之分布又独多,故中国四夷多狗国、狗民,或尊狗之民族。日本古代有隼人,为王司式,专习犬吠,大和民族谓之为“狗人”。
日本学者松树武雄在《狗人国试论》中曾研究了中国古代的崇犬民俗,及盘瓠神话的演变传承情况,同时也提及了日本古代的崇犬民俗。清末学人黄遵宪在出任驻日本公使馆参赞期间,曾考察日本民俗,也提到专习犬吠的“隼人”,或曰“狗人”。
如黄遵宪《日本杂事诗》第182首《隼人》:
犬吠声来出隼人,大家角牴样翻新。
数他竿木逢场戏,几个翩翩善舞者?
黄遵宪解释说:“有人隼人,世习相扑戏。相扑,角牴也。”
如此说来日本相扑戏的表演,当与犬有关:相扑的表演,是在一阵犬吠声中开始的。
日本当代学者大林太良在其《神话学入门》里也列举了《扶桑国传》中的狗人国,并且也把日本列入犬图腾崇拜的中心之一。
日本海以东的海域,在古代也是盛传狗民们居住的地方,不过古人所述地理位置大多模糊不清,后人也只能依其史料得知大体方位。
《南史·夷貊列传下》曾载:
天监六年,有晋安人渡海,为风所飘至一岛。登岸,有人居止。女则如中国而言语不可晓,男则人身而狗头,其声如吠。
晋安郡,即今福建闽侯县东北。又唐人刘恂《岭表录异》载陵州(今山东德县)刺史:
自青社之海归闽,遭恶风飘五日夜,不知行几千里也。历历六国,第一狗国,同船有新罗客云是狗国。逡巡果如人,裸形抱狗而出,见船惊走。
从以上两则材料分析,狗国似在东海以南的地方,这与《山海经》所言的“会稽东海”之南基本上一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