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市洪荒

第10章 欢乐门(1)

　　叶如轩这天注定要碰上一些特别的事情。

　　这天他正好看一篇叫做《和我的前妻谈恋爱的》小说。那书里说这天天气很好。国家和人民也都很好。这样的现代语言让叶如轩忍俊不禁，恰好他这天的心情也和国家和人民一样好。他就决定躲到办公室去看完这篇小说。叶如轩身上的小资情调很浓。虽然他担任着市经贸委的副主任，副处，好赖算个官，应该觉悟很高。但他就是小资，或者说酸腐。这是书读多了的缘故。他看书一定要环境幽雅，心情平静。兴致好的时候还要焚香洗手。当然，焚香洗手，不一定是对书的虔敬，那有自己受用的成分。

　　星期天，整个市政府大楼安静极了。叶如轩为了避免跟值班老王打招呼，特意从侧门绕了进去，这样，他进门的时候就保持了绝对宁静的心境。

　　心情平静的叶如轩轻轻关上办公室的门。那简直是一扇欢乐门，只要轻轻地一碰，就把所有喧嚣与嘈杂关在门外了。世界就成了叶如轩一个人的了。叶如轩就可以在知识的海洋里尽情遨游了。叶如轩将书放在写字台正中。然后从书架下面的柜子里取出他珍藏的印度檀香。他在脸盆里认真非常地洗了手，点燃一支香，然后在桌前坐下，有些迷醉地看着那屡袅袅飘拂的青烟。这么陶醉了一会儿，他打开书，开始了幸福的星期天阅读。

　　可是，就在这时候，办公室的门被敲响了。

　　一下，两下，三下！

　　轻柔而又清晰。绵长而又坚韧。是那种坚信室内有人的坚韧。他不得不放下书本，起身去开门。

　　闪身进来的是单位的会计吴晓辰——黎明的星辰，非常美好的名字。可是吴晓辰本人却跟名字相去甚远。她本人更靠近她所从事的工作——精明里透着数字的俗气。闪身进来的吴晓辰满脸带着那种好不容易深入敌后的神气，就像著名的莱温斯基描写她当初去见克林顿那样。她说，单独见你真不容易。跟进白宫一样，我躲来躲去的还是给老王碰见了。他那么大声地说：星期天还来加班呀！声音里简直别有用心。

　　叶如轩说，就是，你星期天到单位来干什么呢？

　　吴晓辰说，我来干什么你不知道呀？你是装糊涂还是真糊涂？

　　吴晓辰用燃烧的目光直逼叶如轩。

　　叶如轩只好躲闪。叶如轩说，你绕来绕去的说些什么呀！

　　吴晓辰说，好，不绕了。我给你做了一小瓶芝麻辣酱，放牛肉丁的那种，香极了，你早晨夹馍馍吃。

　　叶如轩说，不是给你说过了再不要送这些东西嘛。你怎么总不听？还拣个星期天吧吧地送来。

　　吴晓辰红了脸，说道，这不是找个借口见见你嘛。说着将外衣脱下来放在沙发上，一副安营扎寨的架势。

　　叶如轩说：你看，你送的东西都在这里放着，我就根本不吃酱菜类的东西。怕致癌。

　　吴晓辰抬起眼睛，就看见了排在书架玻璃门后边的几个瓶子。那是她隔三差五送来的豆腐乳、腌萝卜干之类。

　　吴晓辰说，我知道你看不上这些东西。有句古话说礼轻仁义重，你难道不知道我的心意？

　　叶如轩立即紧张起来了。

　　叶如轩何等聪明的人！饱读诗书，他怎么能看不出一个女人的心事！他正是看透了她的心事，才一见她就紧张。才想方设法地避免单独和她相处。现在的小说和影视作品，把男人都写成贪欲的色狼。叶如轩坚信自己不是。至少面对这个一直对自己穷追猛打的女人，他保持了应有的警觉和抵挡意识。这并不是说叶如轩有多么清高或者说高洁。作为男人，他何尝不希望生活里有个把红颜知己，烦恼的时候、不如意的时候有个倾诉的对象；疲惫的时候、受伤的时候有个停靠的港湾。问题是吴晓辰不是他要的那种女人。他讨厌她身上的东西。她那过分的逢迎和精明，甚至她那显然缺乏修炼的身姿都让他产生一种说不出的厌恶。当然，作为他下级的吴晓辰，他这么看她是不对的。可是，吴晓辰企图逾越某种正常的东西，这就使叶如轩心里的厌恶合理化了。

　　然而，和他的坚韧一样。吴晓辰也是带着决心来的——她喜欢叶如轩。她一定要把他弄到手。吴晓辰不喜欢失败。在她33岁的生命史上没有过失败的记录。当年，她进市政府受阻，她知道事情卡在常务副市长的手上，她就想办法把自己献给市长。结果她顺利地进了市政府的直属单位经贸委，而那位副市长却因为得罪了市长被调离了。她想新来不久的叶如轩主任，大概不太了解她的脾性。

　　说实话，叶如轩刚调到经贸委的时候，她并没有把他放在眼里。他看起来有点儿阴郁，神态憨憨的，身体微胖，一米七二的个头，基本上算作半残废。可是他的整洁却让人过目难忘。他喜欢休闲服装，黑色的夹克或者褚红色的夹克，配以老板裤和鲜艳的条纹衬衣，实在有点儿特别。还有那一种神气，总是从厚厚的书本里抬起头来的神气。他是分管《经济论坛》杂志的，面前永远放着一堆文稿或者书，一副不食人间烟火的模样。极端功利的吴晓辰偏偏喜欢这样一个人。他还有一种能力，能够将死水一潭的单位搅活的能力。他到经贸委之前，这里人浮于事，毫无生气。他来了，自筹经费办起一个刊物，不动声色地拉来许多赞助，单位就装修了房子，办公室就安装了空调，单位的车就更新了。这使大家知道，在市政府待过的干部的优势。他们熟识领导，跟外县的县长书记们有交情。他们身上有太多可开发利用的资源。这就是吴晓辰最为看重的东西。另一层原因来自叶如轩的老婆杨远。叶如轩来经贸委报到那天，竟然带着老婆。他老婆有点儿小名气，官不大，却有许多人求着她。她是云城师范附小的校长兼党支部书记。因为学校办得红火，市里省里的有名。

　　那天她亲自驾车送自己的老公。吴晓辰永远记得那一双先行伸出车外踩在地上的红皮鞋。那是有地位、有身份、有影响的人的做派。那是别人想学学不来的。

　　杨远从车里出来，立即博得一片啧啧之声。长着一张杀猪匠脸的朱刚主任竟然文雅地学着西方的礼仪躬身牵着她的手吻了一下，并笑逐颜开地说，都说如轩有个漂亮媳妇，今天才算开了眼界了。

　　的确，叶如轩的老婆是鲜艳的。不，说鲜艳不大准确。四十多岁的女人不能叫做鲜艳，准确地说是气质非凡。那是天生的丽质和成功的事业共同打造的。这个非凡的女人和叶如轩站在一起是货真价实的鲜花插在牛粪上。他们却偏偏做出一种恩恩爱爱的样子，让爱出风头的吴晓辰心里老大不舒服。她看不惯的是叶如轩老婆身上的嚣张气焰。她想，等着吧，说不定哪天，我会打击打击你这嚣张气焰。

　　这真是一念成谶！

　　事情过去了一年多，在吴晓辰差不多忘了自己在初见叶如轩副主任时所产生的那个可笑的念头的时候，一天，吴晓辰陪同叶如轩到云城大学政教系去做本市经济形势报告。那么不起眼的一个叶如轩，登台演讲的时候竟如换了一个人，那种舒缓有致的语调，那种突然爆发的激情，简直让吴晓辰傻了眼了。演讲一结束，叶如轩还没有走下讲台，她就迎上去恭贺他了。

　　叶主任，没看出你有这样的才华啊！

　　叶如轩笑笑说，一点读书心得，瞎聊罢了。

　　云城市经贸委的会计吴晓辰的芳心就是在这一刻颤动的。

　　颤动，就是纠缠的开始。

　　吴晓辰并不是缺乏自知之明，明明知道敌人那样强大，还要做扑火的飞娥。相反，她怀着必胜的信心。她虽然没有叶如轩老婆那夺人的气焰，但她年轻！年轻就是女人最厉害的武器。她还自学过心理学，知道男人哪根神经比较脆弱。一般来说，有着漂亮能干老婆的男人本质上都不幸福。他们或多或少在家庭生活里处在被奴役状态。这种男人的堡垒恰恰最容易攻克。

　　吴晓辰就从这根最脆弱的神经开始进攻，温柔殷勤，小恩小惠，情人节给你的桌子上插几枝黄玫瑰，端阳节为你送一束香水百合。脸上微微笑着，轻轻地进轻轻地出，用一种云的姿态在你眼前飘来飘去。起初，叶如轩还真被感动了。

　　他说，没想到经贸委的同志素质这么高啊。

　　他还有一种被拥戴被尊敬的满足和骄傲！

　　直到吴晓辰眼里的云彩被叶如轩逮住，我们的叶如轩同志，一直被洋溢在经贸委的暖暖气氛感动着。可是，他警惕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就像在小河边傻乎乎饮水的草鹿子，当它扬首发现猎套的时候，前蹄已经陷进去了。

　　眼下，被情欲的烈焰烧得利令智昏的吴晓辰借挂衣裳的当儿，巧妙地反锁了门，然后扑过来紧紧地抱住叶如轩的脖子。然后，疯狂地吻住叶如轩的双唇。

　　此生此世，叶如轩第一次被一个女人给主动了。主动得他目瞪口呆！主动得他觉得世界颠了个个儿。

　　他急急地撕开紧贴在自己身上的吴晓辰。他说：你疯了吗！啊，你疯了吗！

　　吴晓辰说，是的，为你发疯。吴晓辰说着又要吻他。说时迟那时快，叶如轩突然一跳站在了椅子上。这时候，他多么感激那把椅子啊。在单位统统更换老板软椅的时候，他坚持要坐这种硬木安乐椅。现在，却派上了这样大的用场。

　　感谢你了，椅子！椅子啊！

　　叶如轩站在椅子上，就居高临下了。吴晓辰就望尘莫及了。

　　吴晓辰仰望着叶如轩，眼泪突然汪了满眼。

　　高高地站在椅子上的叶如轩说，你走！你快出去！

　　吴晓辰就出去了。她是倒退着一步一步走出去的。她出去的时候重重地拉上了叶如轩办公室的门扉。

　　叶如轩没有想到，这扇门经单位的会计吴晓辰关上，就永远地将他的欢乐关在了外边。

　　他在吴晓辰关上门的时候，痛快淋漓地骂着：妈那个×，老子竟被你个臭女的主动了。妈那个×，你把老子好好的读书心情破坏了。

　　叶如轩将书重重地在桌上摔了一下，说，去你妈的和你的前妻谈恋爱去吧。

　　叶如轩晚上回家，把自己的艳遇说给老婆杨远听。杨远嗤之以鼻。杨远说，你个穷干部，一没权二没钱，这年头还有女人往你跟前凑！而且还是年轻女人。而且还是单位里抓着财权的有几分姿色的年轻女人。你就别臭美了吧你。就你这样，当年瞎猫碰死鼠，逮住我也就罢了，还会有别的女人看上你！

　　叶如轩说你不信拉到。

　　杨远就偎进他怀里，说，信，我信得很啦。若真有人看上你，你把她领到家里来，我给你们铺床叠被。

　　叶如轩被她说得恼了，说，早知你这样小看我，我就依了她，也免得人家泪汪汪的可怜。

　　杨远就在他怀里滚来滚去地笑，说，哎哟，笑死人了，还泪汪汪呢。还泪汪汪呢！

　　杨远在外边一副女强人模样，在屋里却是个十足的小女人。活泼调皮，满身女人味，爱在丈夫面前撒娇。叶如轩呢，也喜欢娇惯女人，乐意女人在自己面前耍嗲。现在他一只手抓了她的双手压在她自己的身子底下，一只手撕扯她的衣裳，口里说着，叫你嘲笑我！叫你嘲笑我！哪天我真的领个女人回来，看你怎么哭吧你。

　　杨远就不笑了。杨远哼哼唧唧地软成一团，在叶如轩的怀里激烈翻滚。叶如轩在老婆的温柔乡里无限满足地想：哼！世上再有谁能比得上我的女人。

　　叶如轩第二天早晨就是怀着这样的幸福心情到单位去上班的。

　　叶如轩在单位楼道里碰见的第一个人是主任朱刚。主任后边紧跟着吴晓辰。吴晓辰手里端着碗云城著名的凉皮，浓烈的香气在楼道里弥漫。吴晓辰看见叶如轩，抢上一步，把碗伸到朱刚面前，娇声说道：朱主任，我特意给你做的。尝尝看味道怎么样？

　　朱刚赶紧接过那碗凉皮，咋咋呼呼说：哎哟，太阳从西边出来了，吴晓辰不把我老朱叫“猪缸”了。

　　吴晓辰说：哪里，我一直把你看做白马王子呢！吴晓辰说着飞了一个媚眼。那媚眼使叶如轩和朱刚的心同时动了一下。当然，他们心动的性质不一样。朱刚是热辣辣地动。叶如轩是冷冰冰地动。

　　朱刚就在楼道里搅动那碗凉皮——红红的油泼辣子，黏黏的芝麻酱，黄黄的豆芽菜潜着翠绿的芹菜秆儿。朱刚说，我就好这一口儿。嘿，晓辰呀，你算挠到痒处了。朱刚说着挑一大撮凉皮塞进嘴里，一边往自己的办公室走去。

　　经贸委的办公地点在市政府五楼西北角上。对着楼道的一间叶如轩坐着，旁边一个深深的道子进去，别有洞天似的藏着五间办公室，分别挂着主任室、政办室、财务室以及微机室和资料室的牌子。吃着凉皮的朱刚进去，里边立即掀起一阵喧哗，即便隔着深深的楼道，叶如轩也能听见。一种孤单立时在心里泛起。叶如轩奇怪往日并没有这种感觉呀。往日，里边也是笑闹不断的。里边有笑闹的因素，第一是人多，第二是年轻人多，政工小王、微机操作员赵刚、资料员金兰、都是刚刚分来的大学生，还有司机小袁，年轻人不笑不闹就不正常了。

　　然而，今天的笑闹无论如何有些过分——叶如轩觉得，人为的成分太重了。准确地说，是吴晓辰煽惑的成分太重了。吴晓辰恣肆汪洋的笑声一浪高过一浪，仿佛她昨天不是被一个男人拒绝了，而是被一个皇帝加封了皇后。

　　当然，叶如轩知道，吴晓辰这是做给他看的。

　　跟吴晓辰一唱一和的是朱主任。朱主任因为不懂业务，在单位有点儿说不起话。还因为他无所作为，群众有点儿看不起。还因为他喜欢着吴晓辰一直被吴晓辰轻视而有些窝火。现在好了，吴晓辰突然缴械投降了。吴晓辰是谁？吴晓辰通着天，和市委市政府很多领导关系非同寻常！吴晓辰还懂权术，明里一把火暗里一把刀。在这个单位，她的P股和谁坐在一起，谁就能得势。这一年多，正是因为吴晓辰处处维护叶如轩，才使那个酸秀才气焰嚣张啊。

　　所以朱主任高兴得哈哈大笑。他说，咱们来议一议吧，议一下单位的改革措施。

　　吴晓辰说，单位的岗位早该动一动了，尤其那些有独立账号的岗位。

　　朱刚说那我们就开会。吴晓辰你首先发表高见吧。小王你好好记录。

　　吴晓辰就发言了。吴晓辰振振有词，说单位内设部门《经济论坛》这几年独立门户，另搞一套，问题很大，必须好好整顿。必要时应当撤换领导。

　　这时候叶如轩正好走到门外，他是不由自主来到门外的。

　　他们在开会。他们开会竟没有通知我。叶如轩不由得侧着耳朵倾听。

　　是的，里边在开会。开会没有通知副主任叶如轩。

　　叶如轩仿佛此刻才明白，得罪了吴晓辰这样一个女人是多么不明智。吴晓辰平时见了朱刚是对着他脊背吐唾沫的。叶如轩根本没料到她会来这一手。

　　这个女人不寻常！他在心里说，这个女人太不寻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