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远说,对的,对对的,他这人就是脾气太直了。我回去一定转达你的指示,劝他改。他的工作调动就麻烦你多费心了。
侯俊说,别客气。
这一次,侯俊同杨远握手的时候没有用推的动作。杨远内心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认为事情终于有进展了。
准知识分子杨远真是可爱又可怜。她哪里知道,就在她离开侯俊办公室不到半个小时,市经贸委主任朱刚也走进了侯俊侯书记的办公室。朱刚可不是给领导找麻烦。朱刚是汇报工作。所谓汇报工作,就是拿头版头条发着侯俊的经济论文的新一期《经济论坛》来邀功。看着那印刷精美、排版精良的杂志,看着那洋洋洒洒的论文,侯俊心里那个乐啊似乎都要溢出来了。
侯俊用笑得眯成一条缝的眼睛看着朱刚说,老朱啊,你这么会办事个人,怎么把自己单位的事情处理不好呢?叶如轩那个书呆子,你随便给他安排点事做不就行了,免得他一天找来找去,弄得谁都不安宁。
朱刚说,哎呀,好我的书记里,叶如轩是我的副手,我哪里敢不给他安排工作。皆因他这个人生性乖僻,难以合作共事,单位的人都不愿意跟他合作,他才没事干的嘛。再说,他也不是没事干啊。市上的经济研究有多少新课题等着人去做,他就不做,别人有什么办法!再说了,他都两三年不上班了,现在找来找去,不是无事生非嘛。
侯俊说,好了,你就不要强词夺理了。听说你在楼道安了道铁门把人家隔在外边,没有这个必要嘛。
朱刚说,侯书记呀,你可别听一面之词啊。安防盗门是大家的意见。单位一连丢了两部电脑,你说不安防盗门行吗?
侯俊说,好了好了,不管怎么样,你要处理好同志们之间的关系。别闹得太僵,现在不是大力提倡建设和谐社会嘛。
朱刚站起来欠欠身,说,谨遵书记教诲。
书记的批评很原则。朱刚心里有底,对于那些领导们真心喜欢的干部,领导们嘴上的批评,就如同老子管儿子,那批评里有种发自内心的疼爱。对于那些不是他们视线里的干部,那批评才是真的。朱刚自信侯书记对自己的批评属于老子对儿子的批评。朱刚有自信的理由。这个理由是,侯俊侯书记刚刚从澳大利亚回来,而朱刚的哥哥在澳洲经商暴富,在接待侯俊侯书记的时候,朱刚的哥哥受弟弟嘱托,极尽殷勤之能事。侯俊书记能够忘怀吗?
所以朱刚内心有些得意。他第一得意书记话里藏着把他当做自己人的爱意;第二得意于他知道了叶如轩在继续痛苦着,而且告状没有任何效果,最重要的是,领导没有解决经贸委问题的任何意思。他在心里乐道:叶如轩啊叶如轩,你就痛苦着吧你。我看你能把谁告倒。
朱刚接着给书记提到了一个人事问题:政协要换届,我们单位的吴晓辰工作出色,群众威信也高,这几年对单位贡献也不小,领导能不能考虑给上个政协常委啊。这样,对无私奉献的同志也是个鼓励嘛。
侯俊说,如果你们觉得吴晓辰工作成绩突出,基层可以先推荐嘛。不过,现在当个政协委员很不容易呦,要盖六个公章,而且是一票否决,更别说常委了。
朱刚说,啊呀,这么复杂,都是哪六个公章啊?
侯俊说,单位一个公章看工作表现这是最基本的;计生办一个公章看有没有超生;工商局一个公章看有没有偷税漏税;公安局一个公章看有没有前科,总之很严格啦。
朱刚笑道,你说的这几个公章,我们的吴晓辰同志个个都能过。放心,我推荐的都是各方面过得硬的同志,我绝不会给领导下巴底下支砖头,让领导难堪。
侯俊说,行了行了,我记着就是。
朱刚说,哎呀,光说工作,我差点把大事忘了。
侯俊说,还有什么大事?
朱刚说,我代表单位的所有同志邀请侯书记今天跟我们一起上山到农家乐过周末。
侯俊说,什么大家!肯定是你的主意。
朱刚说,怎么,书记不肯在周末与民同乐?
侯俊说,好好,恭敬不如从命,我今天恰好也没什么安排,就和你们一起上山。
朱刚说,那我们一会儿来接你。
朱刚说完,和书记握了一个意味深长的手,并且补充了一句:现在的农家乐也时髦了,不仅有木炭烧火盆子,也有歌女。不过,农家唱的是原生态山歌,比流行歌曲有味道多了。
侯俊笑了笑,礼貌地送朱刚出去。
不巧的是,朱刚从市委领导的办公小楼刚刚下来,就遇到了叶如轩。看见叶如轩那一脸悲愤之气,他就知道他干什么来了。朱刚不想放过他。朱刚现在乐意把自己的欢乐建立在叶如轩的痛苦之上。
朱刚说,哎,老叶,也来找侯书记啊。侯书记在呢,我刚刚见过。快去吧,现在正好没人。
叶如轩脖子一梗,不理他,噔噔走上楼去。
叶如轩端直进了侯俊的办公室。叶如轩今天的再次求见领导恰恰是昨天晚上妻子杨远的伤感所刺激起来的。他并不知道杨远在行动着,更不知道杨远如何行动。他只想早一点解决自己的问题,从生活的阴霾里跳出来,免得他的沮丧情绪影响妻子。
侯俊见到叶如轩一愣,心想,这夫妻两个今天在唱双簧啊。
实事求是地说,侯俊见到叶如轩非常不高兴。叶如轩的不期而至甚至把他刚刚对杨远产生的一点儿怜悯都扫荡了。一般来说,领导都喜欢报喜不报忧的人。朱刚就是聪明。朱刚到他这里来从来都是讲成绩。叶如轩那一副怨气冲天的样子实在令人生厌。人家把你怎么样了嘛!人家把工作干了,让你白拿着工资优哉游哉地玩,你还到处告状!真是莫名其妙。当然,不能否认,侯俊还有些焦急。他不由自主要去想朱刚给他描绘的农家乐。的确,紧张工作一周,领导们实在是太累了。谁不想过个愉快的周末,将绷紧的神经放松一下?偏偏,叶如轩就不懂得这个,偏偏这时候找来,偏偏这时候来说事。侯俊心想,这个老夫子,就连求人办事都不知道找个好时候,难怪没法与人共事。
侯俊这样想着,那本来就有的官气又添了十分。他端坐着,目视前方的书柜,半天没有抬眼看叶如轩。叶如轩心里的悲愤又加上了尴尬。真正求人矮三分。他未曾开口,已经把底气输尽了。但是,既然见到了侯俊,既然恰好侯俊侯书记这里没人,他也知道机会不容错过。因此他说,侯书记,我来找你,还是谈我的工作调动问题。我知道,你对朱刚印象不错,这个人善于两面三刀,如果侯书记看过《红楼梦》,一定记得王熙凤怎么逼死尤二姐。现在朱刚对我采取的就是王熙凤的手段。所以,我如果不离开经贸委就是死路一条。
侯俊抬起眼皮看着他,说道,朱刚就这么坏吗?经贸委就那么可怕吗?经贸委还是国家的单位嘛,朱刚还是党的干部嘛!我告诉你吧,你们朱主任刚刚从这里离开,他可没说你一句坏话。
血一下子涌到叶如轩脑门了。叶如轩一下子站了起来,大声说道,你这样说话,说明你的立场在人家一边嘛!人家整了我,然后在你这里讨好卖乖,人家当然用不着在你面前说我坏话。
侯俊也站了起来,冷冷地说,你看你这不冷静的态度,对上级领导都这样,跟同志们还怎么共事呢?
叶如轩没再说话。他死死地盯着侯俊,大约有一分钟,突然飞门而去。他把侯俊侯书记的门甩得那么响,致使侯俊愣怔在那里半天,然后脱口说道,我终于明白朱刚的难处了。
叶如轩回到家里,对正炒菜的杨远反复说着一句话。他说,我真想把那家伙从窗子里扔出去。如果我当时不立即走开,那家伙现在已经成了肉饼了。
杨远在锅里翻炒着蒜薹肉丝。叶如轩现在言必谈经贸委那些烦心的事烦心的人,她听得耳朵都要起茧子了,所以她心不在焉。
她说,你就不能把那些人那些事暂且放一放么?马上就要吃饭了,求求你把那些烦心事烦心人忘了吧,来,看看我给你做了什么好菜。
叶如轩说,我刚才去找侯俊了。我差点把那家伙从窗子里扔出去!
杨远手里的锅铲当地掉在地上,说道,怎么,你和侯俊发生了不愉快?
叶如轩说,那小子P股完全坐在人家一边,气得我肺都要炸了。我当时的想法,就是把他从窗户里扔出去。可是我忍住了,我跑了出来,我只是顶了他一句,飞了他的门。便宜那小子了。
杨远什么也没说。她轻轻关了煤气灶,走出去趴在餐桌上,久久地盯着前面的白墙发呆。
叶如轩说,怎么?你怕了?他是官又怎么样?从今天开始,老子再也不忍气吞声了。我要告他们。把他们那些见不得人的丑事公诸于众。我豁出去了。
杨远说,我今天也去找了侯俊,这之前我给他写了封信,他已经答应要帮忙的。
叶如轩说,啊,那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杨远说,我知道事情的难度很大。我想弄出个眉目再告诉你。我不想让你再受任何熬煎。
叶如轩一下子蔫了。他垂下头,说,人在倒霉时,喝凉水也会噎着。我把事情弄僵了,枉费了你的一片苦心。可是,我的初衷,也是想再挣扎一下,早日脱离苦海,免得你跟着受累。谁知会这样。
杨远说,可是,你为什么不忍一忍呢?你面对的是掌握你命运的人啊,你为什么就不忍一下?
叶如轩说,人在有时候是没法忍的。忍比死还难受。你不知道侯俊那混蛋说了什么话。我没有把他扔出窗外,已经做了最大努力。你不要责备我。你若是再责备我,就没有我活人的路了。
杨远说,事情已经这样了。我们也别再指望谁了。咱们不会欺上瞒下,不会搞阴谋诡计,不会溜须拍马,不会下海不会做生意,难道还不会混日子吗?今后我们谁也不找了。你就玩,拿着工资玩。
叶如轩说,对!对!玩!
杨远又走进厨房,捡起锅铲在水管上冲了冲,把那道蒜薹炒肉丝做完,和叶如轩一起悄然吃完饭。
杨远收拾了碗筷,吩咐叶如轩,你给分管秘书长打个招呼,咱们回你家住几天去。
叶如轩说,你哪里走得开?
杨远说,世界这么大,中国人这么多,离了谁地球不转呢?我们卖命几十年,到头来,连这么点可怜的愿望都不能实现,干着还有什么劲呢?
叶如轩又说,请假可以,在家里歇着就是,又不过年又不过节的,回家干什么?
杨远说,你忘了,老爷子后天生日呀,兄弟们都打过几次电话了。咱们回去凑凑热闹,把心里的晦气冲一冲。
叶如轩的家在巴山深处的凤凰山底下。那是一个风光秀丽的地方:千山万岭间闪出一个圆圆的坝子,小河潺潺,植被丰茂。农家散落在山脚下,鸡犬之声相闻,大有世外桃源之感。叶如轩很爱他的家乡。许多年以来,他们身心疲惫时,总是躲到那里休养生息。
叶如轩没有反对。
凡属私事,杨远从不动用学校的车。但叶家是个大家族,兄弟们以及叔伯的兄弟姐妹们在外都混得不错,为了撑门面,他们往常回家总是找熟人借车。这一次,杨远不想惊动任何人,就叫了出租车。出租车最大的方便之处在于雇主与车主之间就一个金钱关系。借车就完全不同了,两边领情,还要招待司机。杨远这样选择,图的就是一个清净简单。
因为儿女们有出息,叶如轩的父亲在当地也就成了德高望重的人物。他的生日也就成了家里和村子里的大事。所以,兄弟姐妹和重要的亲戚都先他们回家了。他们进大门时,院子里停满了车子:有在县教育局做局长的二弟的黑色奥迪,有在棕坪镇做党委书记的六弟的暗红色别克,有在省城打工起家而成为千万富翁的外甥女的宝马,有嫁了韩国人的堂妹雪白的蓝鸟。他们自觉地在大门外停下车子,匆匆付了钱,打发出租车走了。可是他们一转身,发现了手里提着鞭炮的老父亲。看来,每一个儿女和亲属到家,父亲都要亲自放炮迎接的,大门内外的地上,炮屑已有厚厚的一层。可是父亲没有为他们放炮。老人家提着鞭炮愣了一会儿,悄然回屋去了。
所有人都发现了父亲神态的黯然。二弟走来对叶如轩悄悄说,大哥,你们也真是的!你们回来干什么来了?还不是为给老爷子助兴增寿来了!你没车,为什么不借个好车开回来,让老爷子脸上风光风光!你们是老大,老爷子在乎他大儿子的表率作用哩。
叶如轩脸色刷地青了。叶如轩说,嫌我们丢人啊。那我们走就是了。
二弟说,哎,你这人现在怎么这样啊?人就跟你说不成个话哩。你自己迂腐,教你学变通,你还不接受。
叶如轩差点要扇他一耳光了。但他知道,这个老二,因为聪明伶俐,自小就是父亲的心肝宝贝。他是万万动不得的。扇了他,就等于成心不让父亲过生日了。
与这几年飞黄腾达的老二比起来,叶如轩自觉不如人。他比老二大十岁。但是,他自从提成副处之后,十年来原地踏步,待的又是清水衙门。清水衙门也罢,又遇上那样的对手,被人整得灰头鼠脑。老二就不同了。老二走上社会,给老父亲带来的都是荣耀。老二大学毕业几年,坐飞机似的出息成教育局长。教育局长官位虽然不大,在山区县,权力可是了得,谁要进城,谁要提拔,谁要上县城的重点中学,哪个不求他?求他,老爷子就是一个最便捷的桥梁。于是老爷子的面前就天天晃动着巴结的笑脸;于是老爷子的手指间就夹上了过去做梦也想不到的软中华香烟;于是,老爷子在和亲戚们喝酒的时候就能在桌上摆下五粮液或者茅台;于是,老爷子听到的都是顺耳的奉承话。这种荣耀对于前半辈子由于多子女、由于贫穷而在乡亲们面前抬不起头的父亲来说,实在是太重要了。老爷子不喜欢任何有损于这种荣耀的行为。所以,当他看见大儿子坐着个哐里哐当的出租车回来,他无论怎么努力都没法子掩饰他的灰暗情绪。在他看来,老大实在太丢脸了。一个在外混了二十多年的人,怎么连一个打工的外甥女都不如了。他对大儿子的气,积存已久。过年时老大给晚辈们的压岁钱只有百元,而老二甩手就是五百,他气;平时孝敬父母,老大恪守每月百元,又没有值钱的东西带回家,而老二只要回家,就是值钱的东西满载,他气;最重要的是老二的气焰让他长脸,而老大的灰暗让他丧气。
他把所有的不高兴聚集在脸上,闷着头走来走去,这使家里的气氛骤然紧张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