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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都市洪荒(4)

  这件事我听说过。那是刊物在市场上最低迷的时期,吴冠生可着嗓子喊创新讲竞争,但刊物的销售就是不景气。恰好那期发稿时他出了长差,就由戈彤全权负责。戈彤就来个全面革新,不仅内容一扫往日的刻板,在人文科学里增加了民俗风情演义,还新瓶装旧酒地改编了一篇古典文学作品,封面上用了极美极性感的非洲女郎,那女郎浑身绳索,青春却像太阳的光芒一样从绳索中喷薄而出。吴冠生回来大发雷霆,说这样的封面设计简直是对刊物宗旨的背叛,简直就是自打耳光。

  吴冠生将刊物掷到地上,气得出气不匀。

  可就是那期刊物在各大中院校悄然走俏,一下子销掉了两万册,创了《大风歌》创刊以来的最高纪录,也增加了戈彤在吴冠生心中的分量,他从此不再干涉刊物的封面设计和内文插图。

  戈彤说,回想起来,吴总真是好保守好固执啊。我每一点创新,都像做贼似的,要把锋芒掩藏到他能接受的最低限度,每一次都在打擦边球,好累好累的。说起来,我好像很早就想离开刊物独立发展,振邦的事只是一个契机罢了。

  我这才明白,戈彤并不是大家所想的那样稀里糊涂,她其实是很有思想很有主见的。在处理沈振邦问题上的临危不乱和坚定,就是很好的证明。

  吴冠生在戈彤离开编辑部时还能稳住阵脚,在余钧提出要走时,他就失却了风度。

  余钧在戈彤一家人重新过起正常日子的时候,彻底地心灰意冷,打起行囊要告别这个伤心地。吴冠生拍桌子打板凳地说不行。吴冠生骂道,真格的孬种,为儿女情长毁事业,你还有没有血性。

  余钧也拍了桌子。谁是孬种你说清楚?我看不识时务的人才是孬种。告诉你吧,我早就想走了,一个不死不活的刊物,吊死你一个罢了,凭什么拉我们陪葬。

  余钧话说得难听也罢了,他千不该万不该拿起一本刚出厂的《大风歌》甩在脚底下。

  吴冠生就不依了。这期刊物的压卷之作是吴冠生撰写的“新人文精神浅议”,还有不少外省名人稿件,新人作品也很出色。自从刊物送进印刷厂,吴冠生就盼孩子出生似的盼着,也不知在人面前炫耀了多少次。余钧摔了刊物就等于摔了他的孩子。

  吴冠生抓起一本辞典迎头砸去,不偏不倚砸在余钧额角上,当时渗出血来。余钧噢噢叫着,呀,你敢打人。你把打工仔当奴隶是不是。咆哮着跑出门去,在花坛上扳下块红砖,就要同吴冠生拼命。

  这是我最倒霉的时刻。两个男人开战,我以柔弱之躯挡箭。要不是我以巴山女子锐利的嗓音震住,余钧那一砖头就砸在我身上了。

  忽然吴冠生哭了,抱着头跑出办公室去。

  我说,余钧呀余钧,看你都干了些什么。吴主编多难,刚刚按住了戈彤的事,你又闹着要走,他能不急么。

  余钧说,他凭什么这样凶。我是招聘的工作人员又不是他买来的奴隶,我想留则留想走则走,他凭什么强行干涉。

  凭感情呀。我说,当初他接下《大风歌》,你是第一个走来和他风雨同舟的。六年的共同经营,六年的呕心沥血,就是两棵草长在一起也生了情义了。

  余钧不言声,颓唐地坐在藤椅上,说道,我这样做也是不得已。沈振邦回来,使我看清了自己的阴暗心理:我盼沈振邦出大事,我盼戈彤一家翻脸不认他,我期待着重新走近戈彤。我害怕这种毒素膨胀,因为我不可能放弃对戈彤的爱。我表面上嘻嘻哈哈,骨子里是个认死理的人。小时候,家里有条蛇惊了我,它钻进墙洞后,我拼命扯它出来,它不肯,我上去就咬了它一口,那蛇当场就死了。家里人从此都怕我躲我,说我比蛇毒。我怕我在这儿待下去,迟迟早早会做出对不起戈彤的事。我对自己没把握。

  这一番表白,使我觉得连劝的必要都没有了。我丢下余钧,到门房给吴冠生打电话。吴冠生拿起话筒却死不开腔,我就对着话筒唱独角戏,婉转地告诉他余钧要走的原因,劝他不要将刚才的事太往心里去。

  虽然吴冠生没有说话,我仍能感觉到他内心的波涛。这个极爱面子的人,今天却是颜面尽失了。尤其在我面前,那是什么样的语言都无法抚平其伤口的。

  按说,我应该走上六层楼去,敲开他的门,为他烧一壶水,沏一杯茶,陪他坐过这难挨的黄昏时光。当我们受伤的时候,一天中最难熬的就是黄昏了。

  但是我没有那样做。

  汪工乙一连好几天都没来找我,好像他那边也出了问题。戈师母说,他有一天从他们的小摊上买走的猴烟有四包之多。

  我很快了解到,原来他突发奇想,要求把自己十几年来苦心经营的雕塑作品全部搬到街头去,作为城市的装饰和象征。他满以为会得到支持。但事实恰恰相反。权威们说,他的作品晦涩难懂,难以为大众接受。权威们说,街头雕塑要求主题明了,思想健康,形象单纯,就像大卫、思想者那样。

  汪工乙申辩,我们总不能永远是大卫、思想者,我们总应该给今天的新思维留一点空间。结果,他在权威的唇枪舌剑里体无完肤。

  他回来后跟石头生气。把石块踢得满屋乱飞,把脚趾甲踢得鲜血淋淋。

  我走去敲他的门,里边一点动静也没有。我知道,他在跟自己过不去。这种极端自我的人,受伤时是绝不愿意让别人看见伤口的。也只好随他去了。

  编辑部的事情依然忙乱。吴冠生三天没来编辑部。很显然,余钧的离开对他打击非同一般。可见人不能对另一个人用情过重。用情太重就意味着受伤没商量。因为在这个充满变数的时代,我们谁都无法把握自己。谁知道明天跳下床会发生什么事呢。

  吴冠生没有下楼,余钧也就没法离开。第一,他得领工资。第二,恐怕得当面对吴冠生说声抱歉。他每天骑着自行车来编辑部转一圈,默默地什么也不说。很显然他也不像他自己说的那么狠心那么歹毒。他还顾及着吴冠生的感情。从他那忧郁游移的目光看,他是想心平气和地跟吴冠生见一面。余钧来编辑部转过几次之后,我给吴冠生家里拨了电话。依然是我唱独角戏,依然没有任何回音。但这天晚上他让小云子送下来一个信封。我掂了掂,很沉,像现钞,又像一封长信。因为封着口,我不便看,就原封不动地交给了余钧。

  余钧不看还罢,一看简直气疯了。原来那信封里一个字也没有,只装着两千元钱。余钧道,他这是打发叫花子呢。我当初来他手下打工的时候是个叫花子,看来他没忘这个。行,我收下,嘉兰,请转告他,两千元买断了我的感情,从此我们俩清了。忽然对着门外叫道,吴冠生,你这个混蛋,我本来是打算留下来的,我希望你对我说句挽留的话,你却这样对我。说完骑上车就走,我再叫也不回头。

  谁也没法猜透两个男人之间的友情到底会深到怎样的程度。我也不能乱发言,只能眼睁睁看着铁青了脸的余钧愤愤而去。

  这个月底有一件让人高兴的事,那就是小云子的妈妈在离别六年之后回来了。走时云子还是个黄发垂髫的幼儿,现在已是辫子翘翘的小姑娘了。云子跟妈妈很生,冷眼看着万欣欣怎么也不肯开口叫,而且对万欣欣买回的一大堆洋装洋食品不屑一顾。这使吴冠生十分为难。

  万欣欣回来没有在家住,而是住在附近的云龙宾馆。原来她不是回来探亲的,而是回来办离婚手续。她已在大洋那边有了花园洋房和情人。

  吴冠生跟万欣欣分手时比跟余钧分手时冷静多了。像个绅士那样,在万欣欣钻进出租车的时候频频招手。他只对万欣欣强行带走小云子有些伤感。他本来是可以留住云子的,因为云子不愿意跟妈妈走。但是他考虑到万欣欣在海外孤单,百般地劝云子跟妈妈去。万欣欣的结婚对象已经快七十岁了,生育的可能性不太大。据说他们先认干爸后成情侣,想来也够滑稽。当然吴冠生的考虑还有另一层,他希望女儿能有一个好的前程。以他的处境和脾性,他没法给云子提供好的教育环境。

  就在这天夜里,吴冠生走进编辑部,将头伏在我的腿上,像个孩子那样无助地说,嘉兰,告诉我,你不会离我而去吧,你不会抛弃《大风歌》吧?

  那时候我正伏案校对,红油笔像匕首那样向一个个错别字刺去。我全神贯注,吴冠生走到我身旁并屈膝俯身将头颅放在我腿上,我竟有些懵懂,直到他说了那番话,我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

  在博大精深的汉语言海洋里,我最怕的字眼就是“抛弃”。我觉得这个字眼远比“枪毙”、“杀戮”这些字眼残酷,因为它饱含着对生命的轻蔑。也许正是这个缘故,我无限怜惜地伸手抚了抚他凌乱的头发。

  汪工乙就在这时候来到了编辑部。汪工乙看着我们点了一点头,什么也没说,拔腿就走。等到我清醒过来追出去,他已不见了踪影。我又一次屈尊去敲打他那海盗的洞穴,那里边没有一丝回音。我充满恐惧。那是一种无法归港的恐惧和断线风筝的恐惧。我的心哭泣着呐喊:汪工乙,你这个海盗,你听我解释。

  汪工乙躲藏了一个月不肯露面,这使我又愤怒又忧伤。这个任性的海盗,他竟不听我解释。

  整个院子跟我一起失魂落魄。我心碎片片,觉得这个城市和我的情感联系断裂了。我感到在这儿待不下去了。

  吴冠生惊诧万分地说,嘉兰,你原来爱着他。说完这句话他就眼神发直,吓得我又摇他又喊他。

  吴冠生病了,躺在医院里打点滴。于情于理,我都应该去照顾他。但是我没有。我深深地怨恨他,恨他使我丢失了汪工乙。我的一生还没有这样强烈地怨恨过别人。这使我明白了汪工乙在我心目中的位置。我已经顾不得自尊。我跑遍了我们曾经幽会过的地方,问遍了所有我所知道的他的熟人、朋友,找遍了一切可能的角落,都没有搜寻到他的蛛丝马迹。我的眼泪像雨一样,飘洒在城市的街道上。我都能听见那汩汩流淌的声音。

  我走投无路,只好到秀菊他们的工棚里去消磨一个个难熬的黄昏。秀菊一边摇着背上的娃娃一边做着永远也做不完的家务事。她对我说,妹子,别忧愁,大妹夫一定会回来。大妹夫他气越大,说明他对你的情越重。

  他对我才没情哩。这个海盗。这个无情的情人。

  星期天,沈振邦和戈彤从白水运回了整整一车红富士。大约是高原骤热骤寒的气候,使得那些苹果犹如一朵朵经风历霜的花,艳艳地诱人。一院子的人都围在车旁争相购买。沈振邦像个大力士一样,来回地从车上搬苹果。忽然看见我,从车上跳下来,从夹克衫的衣兜里掏出个又红又大的苹果说,嘉兰,这个给你。

  这肯定是个果子王,驼红的底蕴上印着一道道光晕般的亮黄色竖线,汁水仿佛要喷出来似的。不知为什么,看着这个果子,我的眼里突然泪水涌动。

  戈彤走过来说,感动了?你该感动。振邦为挑这个果子寻了十几个果园呢,走州过县地一直揣了回来,说只有你配吃它。哎,你倒好,对我们这位多情公子连一个谢字都不肯说。

  我没理会戈彤的打趣。我惊讶地看着沈振邦变黑变粗糙了的脸膛。想,这才还了关中原野上粗犷汉子的本来面目了。一种来自自然心灵的气质,使他显得憨憨的可爱,和过去他那做出来的斯文真是天壤之别。

  我想起沈振邦刚出事时戈彤的自言自语。她说,这下好了。振邦再也不用假装着上班去图书馆泡了。

  沈振邦是有福的。这个曾为升学愁白了少年头的人,不知怎么在荒漠里走着走着就跌到福窖里去了。

  这使我特别相信宿命。相信冥冥之中,上苍对一切都做了精密安排。也相信了那种姻缘是两个人前世的互相少欠的说法。戈彤这傻丫头,八成是上辈子欠了沈振邦什么。或者她上辈子就是猎人,无意中误伤了沈振邦这个狐狸,这辈子扑着赶着的偿还他。

  否则,简直无法解释他们的爱情了。

  我对戈彤说,我可能得回陕南山地去。哪天走说不定,现在先道个别。

  戈彤沉吟了一下,说,我早就觉得那里可能更合适你。你是青山丽水滋养的人儿,在这样的环境里糟蹋了。

  我们正说着话,忽然走来一个形销骨立的人物。那人大眼凹陷,颧骨高耸,看上去同骨头架子没什么两样。他用两只凹陷的大眼直愣愣看着我,使我毛骨悚然。正想问他找谁,他倒先开了口。他说,嘉兰,你让我找得好苦。

  他竟是赵卫民。

  我顾不得怨恨,急问,赵卫民,你怎么成了这个样子?

  赵卫民环视着周围的人不回答,泪水却恣肆汪洋地在他面颊上滚动。我对大家说他是我的乡亲,就赶紧带他到编辑部去。

  在编辑部空荡荡的大办公室里,分别近五年之久的赵卫民对我讲了这样的神话。他说他自我走后就开始了万里寻妇。上海、深圳、珠海、东莞、穗洲、汕头、海口,凡是他认为我可能去的地方他都去找。卖了房子,卖了家具、手表,甚至皮鞋。因为风餐露宿,更由于营养不良、内心焦虑,他在旅途中多次晕倒。他找遍了南方大中小城市,就是没想到省城。这一次,是来省城出公差,办完事,偶然在书店看见了《大风歌》,他认为那印在编辑栏内的嘉兰就是我。他说世界上只有一个嘉兰。

  不管这一番表白是真是假,我都不想再追究什么。他的形销骨立消除了我心里所有的怨恨。我心里只剩下了一种感情,那就是痛惜。

  他主动讲出了五妹这个名字。他说五妹是他的远方表妹,从小恋他,二十岁上突然查出患了绝症,命归黄泉前,她听人说没结过婚的人死了就是夭折。她想要完整的人生,她不甘心夭折,她不愿意白来世上走。她求他给她完整的人生。

  现在,五妹的坟上已是芳草萋萋。赵卫民说,嘉兰,你应该相信我。

  我再次扫视了他那让我心惊肉跳的形象。我没说信也没说不信。我走进卧室去,为他泡了一杯茉莉花茶。他却从衣袋里掏出了一小包塑料纸裹了又裹的陕南青茶,说道,这是为你带的。我走到哪里都为你带着一小包,想在见到你时就让你喝上家乡的茶水。你一喝家乡的茶就会跟我回家。

  我愤然说,你凭什么这么自信?

  赵卫民避开我的锋芒说,我们家乡夏天遭了洪水,学校倒塌了,现在学生都分散在村民家里上课。这是青石寨小学最困难的时期,学校需要你回去。

  我倏然想起我们刚到学校那阵,学校连个收录机都没有,每天早晨升旗,都是赵卫民腿上架一把二胡拉出国歌的曲调,送五星红旗冉冉上升。但我嘴上仍没有热度。我说,学校那么惨,你跑到这里来干什么?

  赵卫民那凹陷的眼睛闪出了一点光,他说,乡镇提出重建一所像样的学校,乡民们也强烈要求,现在已筹资二十五万,资金欠缺一半,他是乡镇政府委托来世界宣明会驻省城办事处联系资助事宜的。

  有情况么?我急问。

  赵卫民眼里的光又跳了一下,说,情况很好。他们答应捐助二十五万,过几天就派员去实地考察。

  我一下子拉住了他的手,说,太好了。那么我们青石寨会有一所历史上最好的小学了。赵卫民说是的,三层楼,有教室,有学生宿舍,以后涨大水,我们再也不用背学生过河了。赵卫民说着捏紧了我的手。那两只鸡爪子似的干骨头,竟这样有劲,捏得我手都要碎了。我叫道,找死啊你。

  因为经历了汪工乙事件,吴冠生已无意挽留我。所以我提出走时他很痛快就答应了。但他没有答应我带走一套刊物的请求。我想,他是不愿意我带走这儿的痕迹,刊物里几乎每期都有他的照片或文章。我给他介绍了赵卫民,也讲了我们之间的关系,他反应冷淡,眼睛盯着面前的稿子几乎没有抬头。我也就不便多作解释。

  汪工乙回到院子的那天,正是我预定离开的日子。因为火车是晚上的,白天我们一直待在编辑部里。汪工乙找来的时候,我们正就着一个茶杯喝茶消磨时光。

  他晒得又红又黑,这是大漠给他留下的印记。原来,他是去了敦煌。

  他说,我在大漠里苦行忘不了你,在敦煌的艺术殿堂里忘不了你,我就回来了嘉兰。

  我低下头。我在他如炬的目光逼视下没法不低头。我说,他是赵卫民,我给你说过的。

  赵卫民,那个抛弃了你的男人。汪工乙叫道,他来干什么?

  难为他记得。这个最讨厌别人谈论过去的人,我以为他根本没有听我那过去的故事,他却记住了赵卫民的名字。

  我说,那是一个误会。现在误会消除了,我要跟他回去。

  他一定也记得,赵卫民是我的合法丈夫。我看见他双眸里的火焰腾腾燃烧,脸上的线条猛烈地抽搐了几下,然后抬脚迈出门去。这一次他没有拂袖而走,而是一步三回头,把眼里的钢针狠狠扎在我心上。

  下午六点,我们提着简单的行李离开。我没有跟院子里的人告别,对研究院的传达师傅谎说外地出差去,那心情有点落荒而逃的感觉。

  国画院的白色办公大楼已拔地而起,院子被分割成两半,缺了往日那种庭院深深的幽秘。这多少冲淡了我离别的伤感。再说,有赵卫民跟着,也使这种伤感的可能性减低到最小限度。但我仍内心怅怅的,若有所失,脚下走得很慢,不住地回头张望,眼看要走完曲曲弯弯的石子甬道了,又折回丁香院去,在那些大理石间流连徘徊。

  赵卫民对我的举动不发表任何意见。丢失了一次我,他就像受惊的兔那样,变得小心翼翼。那样子即使误了车,他也不会责怪我半句。当然,我也不至于误车。我们饱经风霜,已不是年少幼稚时,多苦多涩的酒也能吞咽下去。

  汪工乙站在他的洞穴门口,目迎我走近。他仍是那副海盗架势,凶巴巴地不肯开口说凡人言语。我走过去,说,再见吧,请为我保重。他突然说,你可记得我的特殊记号?我说,当然,永生不忘。他说,那么,我有一天可能会变只鸟飞到你的山林去,你记得找我啊,别让我像杜鹃那样悲啼至死。

  我突然失声痛泣。汪工乙,你这无情的海盗,你不是不懂人间的语言么,为什么说这样断肠的话语。

  我抽泣着说,来生吧,来生我们做一对自由鸟。

  青石寨小学校址在半山腰上,重建工作十分艰苦。修建学校时,所有的乡民都来义务做工。每天与深秋里光裸着脚丫背石挑土的乡亲们相伴劳动,使我逐渐淡漠了丁香院里的伤感。我爱着我的学校,新添的一砖一瓦都让我激动不已。赵卫民说我是天生的教书匠料。他说还在我们很年幼的时候,我就喜欢让伙伴们背了小手排排坐着听我讲话。我告诉他们,花不能折,鸟不能捉,鸟窝不能掏。小伙伴们全听我的。

  在建校过程中,为了方便与世界宣明会的工作人员联系,乡上为我们装了电话。我得以穿越重重山水去问候省城西郊那个深院里的朋友们。吴冠生坚守着《大风歌》。他从应届大学生里招了两个工作人员,只是他有些冷僻,和新人手关系不大融洽。余钧在深圳办了个广告公司,不时地寄一些款子给吴冠生,吴冠生在汇款单上签上“查无此人”,又原单退回,这使余钧非常伤心。戈彤夫妇的生意蒸蒸日上。有人问他们日子怎样。沈振邦会骄傲地说,日子过得好不好,你看女人脸上的笑容就知道。汪工乙的雕塑作品批量走出国门,他正打算建立自己的大型工作室,准备招聘十个以上的工作人员。我开玩笑说,不打算飞来山林了?他一下子严肃起来,叫道:绝对会来。不是今生就是来世。

  他在某个日子给我寄来一个锃亮的合金钢镯子。他说希望我能戴上并且永远不离不弃。我在情绪好的时候也会告诉他一些我这边的事情:比如学校落成剪彩那天,乡亲们燃放的震天炮仗和学生们久久舞动的花环。告诉他当世界宣明会的G先生呼唤那一声青石寨的父老乡亲们,并说出“我敬佩你们在与自然灾害和贫困抗争时仍执著追寻文明”的话时,我眼里涌动的泪水。我还告诉他夏夜青石河清凉的流水以及我和鱼儿一起游动的欢畅。当然,我不会忘记告诉他我腕上跃动的金光。

  他会追问,你光裸着与河交融么?

  我说,是的。

  只戴着那个镯子?

  我说,是的。他就陷入久久地沉默,而后一句话不说就挂断了电话。

  朋友里边只秀菊很惨。当然这是一年之后的事了。她的丈夫酒后上工,不慎从脚手架上摔下来,当时就断了气。她寻死觅活地要追了丈夫去,谁也拦不住。有人叫来了汪工乙。汪工乙一言不发,挟了她和孩子就走。从此,她就在他的洞穴里生起了炊烟。

  我听到这个消息时愣了一愣,很久的没有声息。急得戈彤在电话的那一头大喊大叫,喂喂,你怎么了?我说没什么。我想秀菊。戈彤至今不知道我和汪工乙之间的纠葛。我也不打算说破。我们注定要将一些秘密永远掩藏,直到走进坟墓。

  这一天,我在山林里走了很久很久。我想,我是在寻找一只鸟。一只腹下有黑色晕圈的鸟。

  赵卫民找来的时候,我正像夜游症患者那样在山林里奔走不停。赵卫民说,你忘了,下午观摩教学呢,镇文教组的周组长他们马上就要来了,你倒不急,跑到林子里逍遥。我一激灵,猛地记起了我所担负的事情。我立即从林子里冲出来,大步向学校跑去。

  我担纲讲解的语文课文是“红军不怕远征难”。这是一代伟人毛泽东的诗词。我坐在办公室里凝神屏气,慢慢让心情平静下来。我想,我得讲出些气势。

  (发表于《特区文学》2003年第5期,《中篇小说选刊》2004年第1期选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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