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艳艳没有分来单位之前,苏蔓一直是单位的王后。这王后的感觉是艺术研究院院长祝涛给制造的。祝涛垂涎苏蔓众所周知。但苏蔓不同于时下的风流艳女,她朴素沉着,极有主见,高昂着王后般的头颅在院里出出进进,对祝涛的所有殷勤不屑一顾。也许正是这种吃不到的天鹅肉才更具诱惑力,祝涛就孜孜不倦地追求着,苏蔓就天鹅般地高傲着。
温饱思淫欲这句乡言俚语一点没错。祝涛现在吃着碗里看着锅里,完全是由于日子太滋润了。祝涛在上世纪八十年代初刚成家立业那阵,曾经十分的艰难。这是所有从农村攻入城市的人最初共有的状况。祝涛比别人更为艰难是因为他娶了个城里老婆。他要同城里的女人磨合同城里的丈人丈母娘磨合,比打歼灭战还要艰难。因为他不能消灭对手只能自个儿脱胎换骨。在艰难的脱胎换骨战争中祝涛很规矩,像所有的好丈夫好女婿那样按时上班按时回家。买菜做饭洗衣拖地这些饮食男女的事务完全干净地消灭了他的闲情逸致。那时候他平凡而且平庸,因此也就规规矩矩。不幸的是祝涛后来当上了市艺术研究院院长。这个官最大的特点是闲。一是缺乏竞争;二是没有政界风云,加上进入市场经济年代,事业单位的经费越来越少,事情也就越来越少,压力也就越来越小。所以祝涛就把官做得很像样子,办公室配了秘书,小车配了专职司机,所谓出门有坐骑,进门有仆役。却把单位弄得跟养老院似的,所有的人都闲散着,干活儿全凭自觉。祝涛不思创收和发展,游离在市场经济之外。他热衷于干的事情是把单位经营成一个小王国,一切由他说了算。正好机构改革就给了他这个条件。机构改革的要害是法人代表责任制,设什么岗,聘谁不聘谁,里边大有玄机。祝涛对于权力的运用有着天才的领悟力,他很快意识到,苏蔓这块垂涎已久的天鹅肉就要到嘴了。一个命运掌握在他手中的弱女子,量她有七十二般武艺也翻不出如来佛的手心。
他和苏蔓的拉剧战就从那个时候开始了。
首先是他老婆唐娜发现了他的图谋不轨。他在梦中叫唤苏蔓的名字让老婆抓住了把柄,老婆就赶到单位当众把苏蔓羞辱了一顿。一般来说,这种情况下男人只能两头解劝,或逃之夭夭,总之,不能让后院的火燎原下去。祝涛没有这样做。祝涛旗帜鲜明地天平倾斜,为心上人苏蔓撑腰。他祝涛是天不怕地不怕的祝涛。祝涛一巴掌就将唐娜打趴下了。并且教训唐娜说,你没王法了,敢闹到单位来。你以为我是过去。也不睁开狗眼看看。
一巴掌加一顿凶神恶煞的臭骂就把平日里嚣张跋扈的个小市民制服了。老婆捂着脸拿眼角瞟男人,知道今后对这个做官的男人要退让三分了。
祝涛的蛮横劲上来,两个月不回家。任唐娜托了亲戚朋友来求都不回,后来还是岳父岳母掂着老脸亲自出马,他才勉勉强强回家去。
事至此,祝涛算是给足了苏蔓这个梦中情人的面子了。无奈苏蔓一点不领情,依旧不咸不淡在单位混着,对祝涛的态度呢不冷也不热。依仗着祝涛这把遮阳伞,她散漫着自己的日子,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祝涛依照着市场经济的规律看问题,认为苏蔓的不入怀是嫌他穷。他认为像苏蔓这样的漂亮女人是腰包鼓胀才能弄到手的。祝涛就开始转发财的念头。
也邪门,祝涛想发财就有发财的门路。当然,发财的门路也不是一开始就有的。一开始他主要刮单位的油水。利用出差的机会编些诸如给上边的领导送礼之类的理由开票报销啦,搞接待时在饭店拿回扣啦,反正是小打小闹。之后又开发自身资源,搞秦腔、汉剧脸谱作坊,经营卖稠酒牛肉干的铺子。这两种事体都不能财源滚滚,他就系着围裙当裱糊匠,发书画财。云城是个附庸风雅的城市,一会儿舞风盛行,一会儿卡拉OK走俏,一会儿男女老少地又在街上疯跳彩扇舞。那会儿正时兴着收藏字画,祝涛可以说是摸准了时代脉搏,他的裱糊店一时间车水马龙,人来车往,十分的热闹。祝涛聪明过人,做着做着就搞开了偷梁换柱的勾当,将别人送来裱糊的真品换了赝品,将现代画作旧了冒充古画流通市场,竟也瞒天过海,人鬼不知。
但这样赚来的钱说穿了是辛苦钱,祝涛舍不得花在女人身上。他成天的幻想飞来横财,那样,给女人花时就不心疼了。突然间心想事成,他的发财机会就来了。市里刚上任的主管文化工作的副市长,一心要在文化方面有所建树,看中了艺术研究院的风水宝地,动员一位私营企业家捐资六十万,投建本市历史上的一位文化名人纪念馆。这样,基建的重任就落在了祝涛头上。这样,祝涛发横财的机会就来了。
上世纪末,反腐倡廉的呼声响彻全国,承担基建的乙方当然也不敢明目张胆地搞回扣。所有蛀虫的最大本领就是钻空子打擦边球用对策应付政策。他们跟祝涛玩的是打牌。几个看起来不相干的人相约着挑红4,明数着筹码,暗含着大赌注的博彩,一个通宵下来,祝涛的腰包里不知不觉有了几万。他一下子灵醒了。
权力的味道真是好极了。
有天下午,祝涛在苏蔓办公室对苏蔓说了以上的警句,并且将一个闪亮的钻戒放在苏蔓面前。他说,蔓,你戴上这个一定美极了。他说着就要去捉苏蔓的手,苏蔓呀地叫了一声,并且轻蔑地将那个钻戒拂到了地上。钻戒是精巧的东西,一落地,竟然滚得不知去向。祝涛顾不得面子,爬到地上去找,又拿个棍子在一头沉的办公桌底下刨,折腾了老半天,才把那个宝贝找回来。他正想说句重话教训教训苏蔓,苏蔓却早已没了踪影。他出门一看,苏蔓正小女孩似的托着下巴坐在白杨树下看天呢。
在这里我们不得不交代一下这个让祝涛祝院长神魂颠倒的苏蔓。
苏蔓是个妙曼的人儿,崇尚着看不见摸不着的一种东西。三十六岁,不交男朋友,不谈婚论嫁,像浮萍那样在云城飘着。当然,她是有过婚姻经历的。大学毕业那年,她闪电般同一位银行职员结婚,同年,又闪电般地离婚,之后就一直独身。她是舞蹈干部。舞蹈干部是这个时代最吃香的一个艺术门类。很多的年轻父母,都希望自己的宝贝女儿长成天鹅修成公主,学习舞蹈是成为天鹅或公主的必由之路。前面说过,云城是个附庸风雅的城市,热衷让女儿学习舞蹈的风气肯定也会在这里泛滥。所以,舞蹈干部就很吃香了。随便找块场地,通知发出去,报名者就趋之若鹜。长班、短班、暑期班、特训班、个训,名目繁多,都是赚钱的绝佳手段。云城数得上的几个舞蹈干部就这样发了。有的发了还不过瘾,抛下云城去海南深圳或中国的巴黎上海或北京。这样俯首拾银子的事,苏蔓却没有兴趣。既不搅和着办什么班,又没有去外边发展的愿望,也不肯为那些有钱的部门像电信局、国税局之类的单位编排节目捞彩头。有人说她的父母做着股票生意,她用不着自个儿劳神挣钱,有人说她脑子有水,不谙生财之道。其实都不是。苏蔓天生散漫,喜好风花雪月,喜欢独自在书海里徜徉,喜欢坐在草地上无所事事地看蓝天看云霞。若是春天吧,你准能在杨柳依依的河堤上找到她的身影;若是夏天吧,你总会看见她白衣飘飘地在花丛里徜徉;秋天好像最适应她的性情了,办公大楼西侧那一排高大的白杨树和树下的草地,就跟她的办公桌似的。她在草地上席地坐了,膝上摊开着一本书,秋风乍起,片片黄叶飘零,她痴痴地一看就看上半天。
你再探究一下她看的书,就更不可思议了,不是《红楼梦》,就是《飘》、《简·爱》之类,总之,都是离商品时代甚远的感伤小说。
这样子很有点儿不务正业了。加上她独往独来的不合群,难免让人觉得另类。但是她务起正业来,随和起来,却是那种一鸣惊人一飞冲天式的。
这年深秋,她和外县调来的音乐干部王小东就很默契地一鸣惊人了。
王小东很平凡,身高不足一米六五,白晳瘦弱,还戴副白框近视镜,表情酸楚楚的,整个一弱小民族。正是他的弱小投了祝涛的胃口。祝涛喜欢弱小,说他领导的艺术研究院是武大郎的店,一点儿也不过分。所以,弱小的王小东提出申请,不用吹灰之力,就从边远的山区县剧团调到云城艺术研究院来了。
偏偏,这个弱小民族也是个与时代不合拍的主儿。一来就和苏蔓热乎上了。两人有事没事地在草地上相对而坐,说些没油没盐缺酱少醋的淡话。
苏蔓说,她早晨上集市买菜时,看见一老农挑着担绿汪汪的韭菜一闪而过,那绿让她的心忽地一动,她就一心一意地想买那韭菜,拔脚去追,老农却魔影般遁逝了。她不甘心,穿街越巷地去找,后来终于找到了,但却觉得那筐里装的不是她看见的韭菜了。她一点儿都不想买了,失落落地站在街头,好半天回不过神来。
王小东说,你找的是感觉里的韭菜,是有光芒的,现实里的韭菜当然要令你失望了。
苏蔓笑笑,抬头看了他一下。
王小东说,自己闯上海滩的故事。说那些他经历过的露水情缘。说自己现在一点也记不起那些跟他有过一夕之欢的女孩了。倒是一个素昧平生的女子,叫他心上心下地难忘。
这女子是诗人舒婷。
王小东上初中时就背诵过她的“致橡树”,在班会上,在假日聚会和少年夏令营里,他朗诵的都是这首诗。少年王小东那时最大的愿望就是能同梦中的诗人见上一面。后来他果然有机会到诗人生活的鼓浪屿,他说他都找到诗人居住的红房子了,他却没去敲门,而是在山峦上遥望着诗人的家门坐了一个下午,临走时折了鼓浪屿一棵橡树上一段小小的树枝。
苏蔓被他的故事煽惑得泪盈盈的。苏蔓伸手抚了一下王小东的头,说,哦,可怜的孩子。
这样,他们算是一对性情中人了。正好,有个演出任务落到他们头上,他们自然而然就成了搭档。
市里搞助残活动,盲哑学校为了争取资金,准备露一手,想排些精彩的文艺节目在晚会上演出。辗转到艺术研究院请舞蹈老师,祝涛就把这个事落实到苏蔓和王小东头上。
一向散漫的苏蔓对这件事却十分热衷,又写词又编舞,王小东自然作曲,也参与整体构想。一个星期,他们给聋哑孩子们编排了大大小小十几个节目,其中有个节目“轻轻走到你窗前”,苏蔓和王小东亲自参与演出。
那节目情节很简单,调子也不新鲜。讲一群感激师恩的聋哑少年,中秋月夜折一束金桂轻轻来到灯下批改作业的老师窗前,想叫老师又不忍打扰,就将金桂探进窗内,老师闻到花香,蓦然抬头,看到少年们纯真的笑脸,最后在师生相拥看月的静默里落下帷幕。
这样一个节目,要放在平常,绝不会引起人们的特别关注。问题是参演的孩子都是聋哑儿童,效果就大不一样了。苏蔓在那个节目里扮演老师——一袭淡粉色套裙,一双乳白色的高腰靴子,过肩的长发轻垂脑后,淡妆,甚至口红也没涂,动作也极简单,一个是伏案批改作业的,一个是坐在孩子们中间的。关键是她那天使般的神态以及聋哑孩子那异乎寻常的深情和渴望的眼神,不知不觉地让人眼眶潮润,尤其是让很多在场的领导眼眶潮润。领导们在眼眶潮润时就记住了那个文静优雅的聋哑儿童的老师和手持金桂的哑孩。
扮演哑孩的是王小东。
王小东就跟苏蔓一起去参加了市里的几个会,庆元旦晚会筹备工作会和春节晚会筹备工作会。都和业务有关,没任何越格之处。但这种出双入对的行为让祝涛不高兴了。他寻了一个茬子,让王小东参加市里组织的扶贫工作组,去基层乡镇工作两年。王小东不去。王小东说我在基层待了那么多年都待烦了,扶什么贫,现在正抓业务呢。祝涛说,咦,你不去,你说说看谁该去。王小东说,你该去。你出校门就进研究院,基层一天也没待过,就该你去。
祝涛最烦的是下属当众顶撞他,祝涛眼下最盼的也是王小东顶撞他,这样他就有理由修理他了。祝涛放牛娃的野性子犯了,祝涛忍了多日的气爆发了。他心里骂道,狗日的,敢碰老子的女人,今天就叫你认得我是谁。
祝涛怒斥道,有这样跟领导说话的吗,你是不是不想吃艺术研究院的饭了?王小东嬉皮笑脸望着他,说,咦,你是皇帝吗,这么大的威风。我还不敢顶你了,我就顶了,看你能咬了我鸡巴。
王小东话落,祝涛的铁拳也就落在了他脸上。
王小东不经打,祝涛一拳就让他四脚朝天躺在了地上。苏蔓尖叫着拉架,一边说,祝涛,你有理说不掉的,干吗动手打人?祝涛你是领导,你敢打群众!
苏蔓越叫祝涛下手越狠,只十几下,王小东的脸就烂漫成了一朵鲜花。身上P股上的暗伤不计其数。
王小东第二天从云城消失了。但他留下话,说他再闯上海滩去呀,等发了财,他要雇个打手卸下祝涛一只腿。
祝涛骨子里是魔头,他才不会把王小东的威胁放在心上。消除了心腹大患,他感到胜利的畅快。修理王小东,他是杀鸡给猴看,是一石二鸟呢。治人的胜利使祝涛嚣张,他从此损人更加口无遮拦。院里一帮从事各专业研究的知识分子被他损得一文不值。说话不等别人开口,满天下是他的理。在他嘴里,搞文学的人是胡编乱造该枪毙;搞音乐的人是狂思乱想该送疯人院;搞戏剧的人是假猫假式该饿死,唯他的专业史学研究是关乎人类命运的最崇高的事业。
祝涛个子并不高,但他的嗓门很大。
祝涛腰杆并不直,但他的气焰很盛。
他是典型的秦岭山里背老二的形象:内八字脚,闪腰。说不上丑陋但绝不英俊,就是这样一个人,让艺术研究院万马齐喑了。
这都缘于机构改革要开始呀。谁也不愿落聘。知识分子个个死要面子,谁也受不起落聘的气。再说,他们都是些年近五十的人,半辈子奉献给祖国的文化事业了,一旦落聘能干什么呢。用祝涛的话说,别看你们能,你们这些人一旦出了研究院的门,熬胶不然熬糖不甜,国家不养你们,你们只有饿死一条路。
言下之意,他祝涛在代表着国家对研究院的老知识分子们施恩呢。
大家都知道他是歪嘴和尚,把好端端的经念歪了。但谁也不愿做出头鸟得罪他,招惹他。
祝涛摸透了大伙儿的心病,就大会小会地讲机构改革,翻来覆去地讲机构改革。他那帕瓦罗蒂式的强度高音,在艺术研究院的上空滚来滚去,滚来滚去只有一个意思,今后,他主宰着每个人的命运呀。
其实,他所要折磨的只是苏蔓一个人。他所要征服的也只是苏蔓一个人。大伙儿不过是跟着带灾罢了。
可是苏蔓不吃那一套。苏蔓在他唾沫乱溅大讲改革的时候翻来覆去地看着一本书的固定一页。那一页上写着些极其普通的中国汉字。那是美国作家戴维·梭罗的一篇小散文《无声之音》:
第一年夏天,我没有读书;我种豆。不,我比干这个还好。有时候,我不能把眼前的美好的时间牺牲在任何工作中,无论是脑的或手的工作。我爱给我的生命留有余地。有时候,在一个夏天的早晨里,照常洗过澡之后,我坐在阳光下的门前,从日出坐到正午,坐在松树、山核桃树和黄栌树中间,在没有打扰的寂寞与宁静之中,凝神沉思,那时鸟雀在四周唱歌,或默不作声地疾飞而过我的屋子,直到太阳照上我的西窗,或者远处公路上传来一些旅行者的车辆的辚辚声,提醒我时间的流逝。我在这样的季节中生长,好像玉米生长在夜间一样,这比任何手上的劳动好得不知多少了。
苏蔓读着这书,脸上漾着微微的笑意,那样子很像婴儿吸足了奶水。祝涛点她的名时,她抬起头来一脸茫然地看着祝涛,那神情就像犯了错的孩子不知错在哪里。
祝涛说,形势这么严峻了,你没感觉到压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