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晓安绝不会想到夏草有什么企图。在他看来,夏草这种漂亮的女孩跟他根本就是两个天地里的人。戴晓安的长处是有自知之明,从不做那种癞蛤蟆吃天鹅肉的梦。这就使得他跟一般的纨绔子弟不同。
夏草请戴晓安吃饭的地方临江,可以一边用餐一边欣赏江上夜景。她点的菜都是云城传统菜,于朴素里蕴含着温馨。有川味烤鱼,有西川街的名吃蒸盆子。这道菜讲究汤清肉烂,须得头天晚上文火慢蒸。因为这道菜里鸡鱼皆有,又有莲藕山药各种菜蔬,就免了满桌子满碗的繁琐,看起来简单又实惠。戴晓安很满意。夏草没有用蛋糕蜡烛那些常人用的繁文缛节。夏草在菜上齐后为戴晓安唱了一个汉水歌谣。那调子清脆里蕴含着绵软,扑悠悠直钻到人心里去。戴晓安有生以来第一次体味了感动。
夏草说,市井生活的情调还不错吧?
戴晓安说,唔,不错。
夏草问,你以前到西川街来过吗?戴晓安说没来过。戴晓安说,我的生活是两点一线,就家里和单位两个地方。夏草说,你以后可以多出来走走呀,外边的世界多精彩。戴晓安点头。戴晓安说,好吧。
夏草问,你家住在哪里呢,是市委家属院吗?戴晓安说不是。戴晓安说住在市委家属院你就没有一刻是安宁的。你就成天为别人活着。他说他最讨厌这种生活,所以坚决要求父母住到新开发的小区去。
戴晓安这样说,还是没有说出自己家究竟住在哪里。夏草当然不会追问。夏草聪明地说,啥时候去拜访拜访。戴晓安说欢迎。
这时候,江边的游人都散了。江面上很安静。一阵阵湿漉漉的水汽袭来,使人不由得深深地呼吸。戴晓安望着远处明明灭灭的灯火,说我们的城市真好。
这顿饭吃了两个多小时。两个多小时里,戴晓安说的话比平时一年说的话还要多。所以,告别的时候,戴晓安说,谢谢你夏草。谢谢你让我说了这么多话。
送走戴晓安后,夏草有些后怕。她在心里说,夏草啊,你在干什么啊。夏草从小生活在父母温暖的羽翼下,从没带着目的干过任何事情。她心里明白,她今天请的这顿饭是带着明显的目的的。
这天晚上的晚些时候,夏草在家里和林汉悦度过他们的另一个销魂之夜的时候,突然地泪水涟涟。夏草说,我现在才知道我有多么爱你。我恨不得用自己的命换回你生命的精彩。林汉悦说,你一直知道你很爱我。不然,你怎么会将自己的青春献给我呢。夏草说,不。过去我爱你,但不知道爱你会有这么深。夏草没有说出自己为戴晓安过生日的事。夏草也没有说自己心里那种老想为他牺牲的愿望。但她就是泪水涟涟。她的泪水让林汉悦莫名其妙。
一天,单位来了一位神秘客人。神秘客人笑容可掬,一见夏草就上上下下看个不休,还啧啧感叹:好个灵慧的姑娘。
这天戴晓安不在。夏草被神秘客人看得有些窘。红着脸问道,请问你找谁呢?来人说,就找你呀。你不是夏草姑娘吗?夏草说,可是我不认识你呀。神秘来客说,我可认识你呢。从我儿子的嘴里认识的。我儿子长到三十三岁,嘴里从来没有说过任何女孩子。他反反复复念叨一个女孩子,我当然就认识了。夏草就明白了来人是戴晓安的母亲。
戴晓安的母亲在夏草对面坐下来,两个眼睛就像两个钉子扎在夏草身上。说道,真清纯。就像一瓢汉江水。到底是汉水之滨长大的女孩子,衣着也清纯,活脱脱的汉水美莲。
夏草被夸得不好意思。不由低下头用手去撕扯裙裾。夏草穿着件半高领白色短袖衫,套着黑色的背带裙,看起来就像个中学生。这是林汉悦最喜欢的打扮。自从他们的关系发生了变化,夏草就一直是这种着装,只不过变换色彩而已。现在被戴晓安的母亲这样夸赞,她有些心虚。夏草是个聪明的姑娘。她当然知道戴晓安的母亲找到单位来是什么意思。可是,她被一种冒险的心理支配着,更有一种侥幸心理。她想,也许戴晓安的母亲只是为儿子有个可以对话的同事而高兴。天底下的母亲都是这样的,为儿女的乐而乐,为儿女的忧而忧。她进一步想到,戴晓安的母亲是中学校长,本人看起来也是一副通情达理的样子,一定不会把自己的残废儿子和她夏草联系在一起。
这是典型的小孩子想法。夏草这样想着,就做出了热情的姿态。又是阿姨长阿姨短地叫,又是端茶倒水。戴晓安的母亲倒没有多说什么,问了问她家住在哪里,又问了问她父母的情况就走了。临走再三再四地感谢夏草给了她儿子快乐,再三再四地邀请夏草到他们家里去玩。
戴晓安母亲的造访,催化了夏草心里冒险的小芽。她开始更加频繁地同戴晓安接触,和他一起到江堤柳林茶社喝茶,一起去山里的养鹿场兜风,甚至去他的家里做客。在戴晓安家里做客时,她见到了戴晓安的父亲——那个神秘的、掌握着她心上人命运和前程的市委副书记。戴晓安的父亲戴和非常和蔼,笑微微的,说话不紧不慢,让人一见就产生亲近感。夏草的手被他轻轻握着的时候,心想,她的心上人林汉悦一定是误会戴书记了。她觉得这真是一种遗憾。
这天真是非常的巧,戴晓安的母亲不在,夏草得以和他的父亲无忧无虑地聊天。这位父亲说,好孩子,我早就认识你了。夏草说,是吗?这位父亲说,是的。从安安嘴里认识的。安安有你这位好同事,是他的幸运。夏草不好意思地说,主要是戴主任好。戴主任给我很多帮助。这位父亲说,安安也这么评价你。这很好啊。年轻人之间互相帮助很好啊。
戴晓安见父亲兴致好,就出主意说,我们来玩游戏吧。爸爸,你还是在我三岁那年跟我玩过游戏的。这么些年,我一直盼望你哪天再跟我玩一回游戏。可是你一直忙。
这个慈祥的父亲一脸歉意,说,哦,我竟这么忽略你吗?你有这个愿望为什么不对爸爸说。戴晓安说,我的愿望,你什么时候关注过我的愿望?这个父亲摇摇头,你这孩子不公平,对爸爸不公平。好,不争论这个,咱们来玩游戏。你们说,玩什么好。夏草被这父子俩的对话迷住了。脱口说,咱们玩个智力游戏吧。听说过最近流行的游戏“T之谜”吗?父子俩都摇头。夏草就找来一块硬纸板,剪出几个简单的几何图形,告诉他们,将这几个几何图形拼成一个T就算游戏成功。戴晓安说,这有什么难。说着自告奋勇先摆,却是怎么也无法成功。埋怨道,夏草,你作弄我们。夏草说,哪里,很简单的一个游戏呀。这时候,戴晓安的父亲笑微微地说,我来试试。说着将那几个几何图形摆在面前左看右看,眨眼间就摆出了一个T。夏草拍手道:哎呀,不愧是书记呀,脑子真聪明。说完觉得造次。吓得直吐舌头。戴晓安的父亲却拍拍她的头,说道,这个游戏很好,文明,智慧。
因为一个游戏,宾主间刹那间融洽起来。夏草刚进门时的拘谨也消逝了。戴晓安的父亲就提议三个人自己动手做顿饭。他说他会做一种北京人叫做呼沓子的东西,让孩子们帮他弄作料。戴晓安手插在裤兜里站着,说,爸,太阳从西边出来了吧。父亲拍了下他的头说,别说闲话,动手。其实,他说的是一种极简单的食品——西葫芦丝烙饼。他说出做法,夏草立即大包大揽地做了。不到半个小时,三个人就吃上了晚餐。
饭这个东西,最能使人的感情黏合。中国人很多事情都是在饭桌上搞定的。夏草也天才地利用了饭桌这个看不见硝烟的战场。她在饭桌上说到她的家庭,说到她的父亲母亲,说到她的表叔林汉悦。当然,她是在戴和书记大夸特夸她手艺的时候说起这些的。当然,她是在戴和书记亲切询问下说起这些的。我们看见,单纯的夏草在这里学会了运用智慧。她把林汉悦说成她的表叔,这就减少了很多不必要的麻烦。她说,我能到市信访局工作,全凭了我的表叔。我们家能有今天,全凭了我的表叔。戴和书记说,哦,林汉悦同志可真是一个好表叔啊。
忽然,夏草叹了一口气,说道,可惜我的表叔屈才了。他还那么年轻。他真应该到一线去工作。
戴和书记若有所思地哦了一声,又点了点头,没说什么。但夏草却从他的表情里看出,他听进去了她的话。
一个星期以后的事实证实了夏草判断的正确。一个星期以后的一天晚上,夏草和林汉悦幽会的时候林汉悦欣喜地告诉夏草,他要到中央党校去学习了,期限是一年。林汉悦说,你知道到中央党校学习意味着什么吗?意味着我重新回到官场的正轨跑道上来了。你知道是谁找我谈的话?竟然是戴晓安的父亲。这真有点儿不可思议。我左右思量,都找不出命运发生转机的原因。也许,他们终于良心发现,觉得应该让我到一线去工作。或者,他们有摆不平的事情,需要一个角色去平衡。哎,总之是出现了奇迹。林汉悦说到这儿,紧紧地拥抱夏草,久久地吻她。这天晚上,他们的幽会地点在郊外的山谷里。刚刚收割过的稻田散发着淡淡的青草气息,秋虫呢哝,空气像蜜一样流淌。
夏草缠绕在林汉悦身上,疯狂地绵延着他们的热吻,以至于两个人都喘不过气来,以至于像一种垂死的挣扎。她要林汉悦进入她。她像小母狮一样吸吮着林汉悦,并且在欢乐的巅峰狂呼乱叫,吓得林汉悦赶紧捂住她的嘴。林汉悦那大而厚的右手就触到了两条滚烫的小溪。林汉悦疑惑地说,你为什么哭?我弄疼你了?夏草摇摇头。夏草说,我是高兴。为你高兴。高兴地哭。林汉悦说,就是。你应该高兴。你不是一直盼我飞黄腾达么。
夏草点头。
夏草在这天晚上一直用摇头点头这些形体动作来回答林汉悦。她不知道说什么。她不知道该为林汉悦欢乐还是悲伤。林汉悦坐在田埂上,一直为怀里的夏草擦眼泪。夏草的眼泪像山泉,淙淙不尽,将林汉悦满心的欢悦冲淡了。林汉悦抚着她的头发,叹息说,其实我也舍不得离开你。自从有了你,我把一切身外之物都看淡了。功名利禄,什么都不如你宝贵。但现在瞌睡遇上了枕头,就只好拼搏一次了。男人就这样。男人最经不住权力的诱惑。权力才能使男人的生命精彩。
一直想为心上人献身的夏草这时候后悔了。但她已经亲手打开了老虎笼子,老虎已经呼啸而出,她没法将老虎再关进笼子去了。虽然是月底,天很黑,但夏草还是看见了林汉悦眼里那掩饰不住的光芒——那是老虎挣脱笼子奔向深山的光芒,有种势不可挡的锐利。
夏草这时候心里涌起一种无限悲凉的感觉。有了这种感觉,泪水就流得更欢畅了。她呜呜咽咽地问,你什么时候走?林汉悦说三天以后。林汉悦说,我走了你怎么办呢?你还这么年轻,不要为我误了青春。我原来告诉过你,我不可能给你太多,现在就更不可能了。男人一进入权力的轨道就会着魔,就会不顾一切地朝前走。你要明白这一点。我走后,你认认真真谈个对象吧,然后认认真真成个家。
夏草怔怔地望着他,点了点头。点头之后却哇地哭出了声。其声锐利,震得秋虫都停止了鸣叫,震得脚边的秋草簌簌发抖。林汉悦将她揽进怀里紧紧地抱着,叹息连连,说道,怎么办,你说怎么办呢?夏草见他这样反倒怜惜起来。她心里本来是想为他高兴的。但夏草就是难过。她拿自己的爱情冒险,想得到的就是这个结果,但现在她却没法接受这个现实。她怎么也想不到,林汉悦实现梦想的时候,就是她失去他的时候。她心里从头到尾想的都是永远。因此她才去冒险。现在林汉悦告诉她不能永远。她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她就是想哭。她觉得只有哭,才能表达内心翻江倒海的情感。
夏草在秋夜的田埂上哭得一塌糊涂,林汉悦怎么哄怎么劝都止不住。一直到把她自己和林汉悦都哭烦了,她才勉勉强强地止住。这使林汉悦感到非常遗憾。他原来设想要用最狂烈的激情打造他和夏草的最后一个温馨之夜,谁想这个宝贵的夜晚被夏草的眼泪弄得潮湿了。
一个月之后,戴晓安的父母在周末一个秋阳明丽的下午步行到西川街造访了夏草的家。因为事先没有告诉,夏家没有任何准备。夏草和父母亲一整天都在梨树弯山谷采摘野菊花。他们每年秋季都要自制野菊花茶。这种茶清肝明目滋阴润肺,是很好的保健饮品。制作工艺也很简单。在山谷里采来含苞欲放的野菊花,上笼蒸过,晒干收藏即可。戴晓安的父母驾到时,夏草一家正在簸子里晾晒制作好的野菊花。院子里到处弥漫着野菊花清幽幽的香气。戴晓安的父母很感兴趣,凑过来帮忙,一边盛赞民间生活的温馨安适。戴晓安的母亲说,下个礼拜我和你们同去采摘野菊花行不行?夏草的妈妈高兴地说,好啊好啊。梁校长同去,山谷都要生辉了。
这天下午,戴夏两家在西川街撒满阳光的小院里喝菊花茶,吃自家炒制的瓜子花生,听夏草的父亲讲西川街古往今来的风俗民情,非常愉快。戴晓安的父亲在告别时半开玩笑地说。我们可以常来吗?像亲戚那样走动。夏草的父亲感动得直点头。夏草的妈妈则连声说,欢迎欢迎。
戴夏两家亲亲热热地走动了大半年,将夏家冷落的门户走得热火了。西川街所有的居民都知道了夏家非同寻常的亲戚,人们有事没事地常来坐坐,常来说话,不知不觉地夏家两口子的脸上都有了红光。想想看,当年夏草只不过进市政府做了个一般的工作人员,西川街就那么激动,现在夏家有了这样的亲戚,那不是连街上麻雀都该激动的事吗。
戴夏两家走到第二年野菊花开放的时节,事情发生了质的转变。那天,戴晓安的母亲和夏草的母亲在山坡上采摘野菊。采了两大包之后,他们在向阳的山坡上枕着野菊休息。蓝天白云,秋风依依,两个女教师的睡姿很美,使人不由得要想到《红楼梦》里的湘云醉眠芍药茵。戴晓安的母亲选择了这样美好的时刻提亲。这虽然是夏草的母亲预料中的事,她的心还是针扎般地疼痛。她在回答戴晓安母亲的问题之前,不由自主地抬起身子看了看远远地坐在树下的夏草。野菊般新鲜的女儿正靠在树上遥望蓝天。女儿从小就是这种不合群的性情,喜欢一个人独来独往,云似的飘来飘去,就像传说中的仙子。当然她也同时想到了戴晓安的残疾。但是,这个枕着野菊花沐浴着金秋清风的母亲还是答应了戴晓安母亲的求婚。
晚上,夏草的妈妈在睡觉前来到女儿房间。夏草坐在窗下的一块提花地毯上专心致志地折叠纸天鹅。妈妈进来她也没抬头。一年来她总是在做这件事情。只要有闲暇她都用来干这个。做了拆,拆了做,不厌其烦。开始爸妈以为女儿喜好制作工艺品,后来才发现有问题。是什么问题他们搞不清楚,只能笼统地给女儿讲些人生的道理。但夏草似乎着了魔,什么话都听不进去,时间长了他们也就不在意了。女孩子下班后安安静静待在家里是好事,做做工艺品也没什么错。他们是本分人家。本分人家的思维定式就是这样的。现在夏草的妈妈在女儿身边坐下。她本来想婉转地告诉女儿戴家的求婚。但夏草的表现使她突然有些焦躁。夏草从她进门到落座一直没有抬头看她。她终于觉得女儿是该嫁人的时候了。于是,她直通通将戴家求婚的事情说了出来。她斜依在夏草身边,右手抚着女儿乌油油的头发,叹道,这肯定是委屈你的。但是生活中哪里都有委屈呀。婚姻是要占住一头的。像我和你爸爸,占住了爱情,但一辈子窝囊,也没什么意思。你没占住爱情,但日子会精彩。这个时代需要精彩。这就是得与失的关系。一个人没法将这两样占全。
夏草点头。现在夏草习惯了点头。
妈妈说,那么,你同意了?
夏草又点头。
妈妈就站起身来,叹说,也是,你们也算得上是自由恋爱,一个办公室坐了两年,相处又很好的。晓安那孩子虽然身体有点儿残疾,心肠却是蛮不错的。
夏草这时候完成了纸天鹅的基础工程,开始用红三角为天鹅插那个动人心魄的红喙,顾不得回妈妈的话。妈妈觉得无趣,就退出去了。
戴晓安和夏草举行婚礼的那天,云城市市委副书记戴和与夫人梁影高兴得有点儿控制不住情绪。他们一贯比较低调。这回却张扬了,遍请亲友和市里大小官员,云城最大的酒店海丰和新世纪一时间宾客如潮,拥塞不堪。林汉悦充当总指挥,跑前跑后地张罗着。他在一个月前结束了学习,回云城后坐在了市政府秘书长的位置上。虽然级别未变,感觉却是大不一样了。这是个呼风唤雨的位置,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最重要的是,那个位置意味着一条撒满阳光的升迁路。
运道,是可以从心理到外表改变一个人的。现在的林汉悦再不是那种官场失意的落魄样子。现在的林汉悦踌躇满志,春风得意,站在那里指挥宾客,真有点儿巴顿将军的风度。只是在遇到夏草的目光的时候他的面颊痛苦地抽搐了一下,仿佛个头也一下子矮了下去。毕竟,夏草是他爱过的女子。毕竟,夏草和戴晓安结婚不是一种正常的现象。他从夏草抬头看他时那惊鸿一瞥的哀怨里倏地领悟到了什么。他想到临走时夏草那无休无止的哭。刚回云城那天,夏草曾要求和他见面,但他拒绝了。他已经从司机那里知道了夏草和戴晓安订婚的消息。虽然有些吃惊,但也觉得无可奈何,并没往深处想,更没和自己联系。觉得既然这样,就不便再见面了。况且,他认为他们的关系一年前就了断了,再见面不利于夏草开始新的生活。但是现在,当他面对着夏草那痛楚深深的眼睛,突然像受到神启似的明白了这一切。他知道他丢失了世界上最宝贵的东西。
司仪宣布婚礼开始的时候,夏草将目光从林汉悦身上收了回去。林汉悦看见,她在拼命地控制情绪,以至于损害了她那惯常的清纯美丽,显得有些苍老。倒是新郎戴晓安神采奕奕,良好的精神掩盖了轻度残疾,不明就里的人轻易看不出来。
晚上,人潮退去的时候,戴晓安回到了新房,尽管婚礼上很多人强他喝酒,他却克制住没有过量。即使携新娘挨桌敬酒的时候,他也狡猾地用事先备好的凉白开代替了白酒。他保持着自己的清醒就是为了新婚之夜的花好月圆。可是,他进来的时候,新娘子却没有迎接他。新娘子在专心致志地用一些小纸片折叠什么。他扑过去拥抱她的时候,她将他轻轻地推开了。如是再三,戴晓安的少爷脾气犯了,忽地用衣袖将桌上的纸片扫到地上。夏草什么也没说,就势坐在锃亮的木地板上继续折叠。戴晓安就去强行拉她。当他将她强行抱到床上并动手撕扯她的衣裳的时候,夏草突然锐利地尖叫了一声。那声音穿梁越户,传到了戴晓安父母的耳朵里,他们一直暗暗庆幸的心一下子跌到了冰窖里。
第二天黎明,忐忑不安了大半夜的戴和夫妇刚刚有了一点儿睡意,突然被急促的敲门声惊醒。戴和起身,刚一拉开门,儿子就扑了进来。戴晓安哆嗦着说,不好了不好了。戴和低沉地喝道,什么事这么慌张?戴晓安说,夏草喝了安眠药,好像不行了。戴和夫妇顾不得细问,拔腿赶到儿子的新房去,却见夏草熟睡般地躺在地板上,身边有个药瓶,里边还有喝剩的白色药片。戴和俯身屈膝,伸手在夏草鼻翼下探了一下,脸顿时铁青了。
夏草的葬礼很简单。一辈子没踏错过一个鼓点的戴和因这件事而元气大伤,且有点儿恼羞成怒。戴家不出面,夏家肯定也张罗不起来。梨树弯背阴山坡上,一抔净土掩埋了小女子夏草的风流。下葬那天,只有夏家的至亲去送行。当天黄昏,亲友们都走了以后,夏草的妈妈挑了两个大纸箱子,一个人悄悄到了坟地。那两个纸箱里,装的是夏草折叠的纸天鹅,一共三百六十四只。夏草在戴家折叠的那只只完成了一半工夫,没有头,没有那耀眼的红喙。夏草的妈妈在女儿的新房里见到这个半成品,在万般悲伤的情况下没有忘记带回这个宝贝。因为她隐隐觉得,这物事与女儿的夭亡有关。现在她把这只未成形的纸天鹅也带到了女儿的坟地。算上这个,正好是三百六十五只。女教员穷尽智慧,也想不出这些纸天鹅以及这个神秘的数字与女儿的命运有什么关系。她只觉得应该将女儿的心爱之物送给女儿。她就把它们放在坟头烧掉了。她烧到第三只的时候,有一个高大的男人悄悄地走过来蹲在她身边帮忙。她也不问他是谁。女儿的猝死,浇灭了她心中本来就不太旺盛的火焰。她已经不打算对这个世界再追究什么了。
焚烧纸天鹅的工作进行得很慢,因为折叠的纸三角不容易着火。焚烧完毕已是夜里十点,夏草的母亲默默地起身,拍打膝盖上的泥土。突然,那个高大的男人在她面前屈膝跪下,咚咚地磕了三个响头,然后不声不响地下山去了。
夏草的妈妈一头雾水,弄不清这世界究竟发生了些什么。
(发表于《清明》杂志2004年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