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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章 花匠汤海波的春光奏鸣曲(2)

  姐姐和奶奶留在山上,姐夫就得常常抽空回山里看她们。这成了姐夫的一个心理负担。姐姐为了孝顺林家奶奶不进城,在山里口碑很好,开头姐夫也不敢马虎。可是后来公司逐步壮大,事情越来越多,姐夫就很少再回去了。父母和兄弟姐妹也曾力劝大姐姐不要固执。兄弟姐妹们的话意味深长,说是你的家你不去守,城里的贼娃子可是多得很哩。姐姐听懂了他们的话中话。姐姐笑说,伟长曾经说过,他是这世上的最后一个情种,我就是要考验考验他。再说,我在山上替他尽孝道,他心里是有数的。

  和大姐姐一样,汤海波以前也是无限信赖林伟长的。他在他的心里甚至威严得犹如神明。打从他记事起,到他出山为止,他只见过大姐夫三次,第一次就是林伟长救大姐的那令鬼神也惊的一吻;第二次是林伟长和姐姐进山安葬他的养父。那时候姐姐极力主张带走汤海波,让他去读书。林伟长不同意。林伟长说,怎么说海波也是杨家一把屎一把尿带大的。杨家在最困难的时候接纳了他。他得留在杨家,等他的养母过世了,我们再接他去念书不迟。那时候杨家岭的人都夸林伟长有情有义。姐姐更是对他佩服得不得了。他第三次见林伟长,就是安葬他的养母,并且跟着林伟长下山进城。那一次,林伟长用他的大巴掌使劲拍了一下汤海波的头,说,小子唉,这下你可要出苦海了。他记得下山时大姐姐一直流着泪。大姐姐一遍遍说,伟长啊,谢谢你解救我的小兄弟啊。

  乡下有句俗话说,长哥比父长嫂比母。在汤家,大姐和大姐夫就担当着这样的角色。为了让汤海波能够适应城里生活。大姐姐半夜半夜地熬着给他强行补习文化课。他看着大姐姐那过早花白了的头发,想到大姐姐十几年里常常一个人翻山越岭到杨家岭去看他。每一次都背着一个大大的背篓,里边不是装着粮食就是装着衣物。本来日子不错的杨家因为一场火灾而弄得一贫如洗,加上病,生活拮据得如同讨口要饭。汤家这边的人都嫌恶杨家。唯有大姐姐不断地接济他们。大姐姐频频到杨家岭,其中一个重要的任务就是给他上课。她每次教他认十个字,三道算术题。下一次再温习,再教新字。每次上完课,大姐姐就要摸着他的头叹气。大姐姐说你可要好好记下这些字啊。你可不能当睁眼瞎子啊。那时候,汤海波多么想把大姐姐叫一声姐娘啊。事实上,他在心里一直这么叫着。

  现在,他亲爱的姐娘无疑是被林伟长背弃了。

  这个事实使汤海波心里充满忧愁。他只知道有种天塌地陷的感觉,却一时不知道怎么办。

  进城之后的汤海波一直是单纯的。单纯的汤海波心里只有两种感情:一种是自卑,在所有的城市人和比他早进入城市的人面前自卑;一种是崇拜,崇拜公司里的创业英雄,崇拜大姐夫林伟长,崇拜林家的公主林菲。过去的六年他心里塞满这两种感情,其实很充实。现在他的心里突然塞进了一种叫做焦虑和痛苦的东西。他看着花都不顺眼了,觉得那些放浪的花儿开得那样妖气实在有点儿没心没肺。

  汤海波知道他必须找个人去说一说心里的事。他选中的第一个目标是大哥。这不仅因为大哥在公司里担任着要职,还因为他在家里是顶梁柱,家里的大事基本都由他做主。而最重要的是他和大姐姐年龄最近,感情也最深,那是苦难之中结下的感情,有种纽结着血缘的沉重。汤海波从小就听过许多大姐姐和大哥的故事。其中最感人的是,由于家里贫穷,大哥谈了很多对象都吹了。大姐姐就决定用自己去给弟弟换一个媳妇。她看准对象,自己跑到人家家里去说,倒把对方的父母感动了,自愿把女儿嫁给汤家的大儿子。这就是今天的大嫂。也许是受了大姑子的感化,大嫂到汤家以后非常贤惠。虽然那时候常常吃了上顿没下顿,大哥大嫂却非常恩爱。很快地他们有了一对儿女。山里的学校普遍条件差,大姐姐就把他们的孩子带在身边自己教,一直到他们走出山外。

  汤海波想着大哥的家事,游魂一样地走到公司的家属区。家属区的单元门都装着防盗门,里边的人不开铁锁,或者不知道密码,苍蝇蚊子也休想飞进去。汤海波最讨厌这种门,走到这种铁门跟前他就无法遏止地想到监狱。所以,他很少到哥哥姐姐们家里去,甚至父母那里他也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山乡少年野惯了,进城后又干的是管理植物园的差事,自然是受不得这种约束的。他便像敲鼓那样狠狠地敲击门上的数码,一遍又一遍地敲个不停。门口的传达师傅过来说,波娃子也,你忘了这是上班时间吗?你哥哥姐姐们十二点才能回家哩。你有急事呀?有急事你到厂里找他们去。

  看门的是他们的远房七爷,无依无靠的孤寡老人。他是姐夫林伟长到外地出差时从街上捡回来的。他在那个城市里要饭,夜里睡在宾馆不远处的屋檐下。林伟长无意中回头发现了他。给他买了新衣裳,带他到宾馆洗了澡,骂说,只要你姓汤,无论多么远,都算是我的亲戚,你就别在外边丢人现眼了,跟我回去。

  林伟长把七爷安排在家属区看大门,有吃有住,每月还能拿到二百元工资。七爷就把姐夫林伟长叫做救星。碰见个人就救星长救星短地说道。汤海波最害怕他说这个,一看见他过来,拔腿就逃。

  汤海波回到植物园,无意识中把碰到手边的花儿都掐了。当他看到那美艳的花瓣碎落一地,自己吓了一跳。他从小爱花,从来没有干过这么残忍的事情。他明白他这是把花儿当做董事长助理柳燕那张妖冶的脸了。

  早晨可真长啊。汤海波把见了大哥大嫂要说的话在肚子里回了一遍又一遍。把太阳看了一遍又一遍,好不容易熬到下班,他手也顾不得洗,立即跑到厂区迎接大哥。

  大哥见他上气不接下气地跑来,皱了下眉头,问道,什么事这么着急?我跟你说过多少回了,做人得有些涵养,你却总是这样毛糙。这样毛糙你能做成什么大事。汤海波说,哥,我有天大的急事哩。哥,我跟你到屋里去说。

  大哥用鼻子哼了一声,便头也不回地在前面大步走。大哥是有架子的,大哥自从当了厂长就有了架子。大哥本来就话少,要端架子话就更少。汤海波每次见他就紧张出一身汗。比他大二十几岁的大哥在他心中本来就是神秘人物,现在就神秘上加神秘了。

  几个月没到大哥家,大哥的家里又变样了。最显著的是客厅的隔断做成了博古架,上边摆了一些古玩和根雕,沙发换成了淡绿色真皮的,茶几下铺了一块纯毛地毯。卧室的门关着,汤海波没有看见里边的变化,但肯定也是今非昔比了。他犹犹豫豫地换了拖鞋。他本来不打算换鞋的。他想拣一个直线走过去,然后坐着不动,说完话后立即走人。这样,最多也就麻烦大嫂子把他走过的地方拖一拖。但他看见大哥换鞋,自己就不敢不换。所以他穿着别人的拖鞋坐在沙发上的时候非常别扭。

  待到大哥落座,嫂子给他们每人泡了一杯茶。大哥用的是一只非常考究的磁化水杯。汤海波用的是一次性纸杯,底座上套着个塑料座子。汤海波不知怎么的想起了在山里的时候大哥一家人共用一个大瓷缸子的亲切。那时候穷,一家子只有一个大瓷缸子,即就是很尊贵的客人来了,也是众人共用一个。一炉塘火,一杯浓茶,在所有人手上转圈子,你喝一口,我喝一口。那气氛真好。

  汤海波正在胡思乱想的时候,大哥瓮声瓮气地问他,有啥事你说。汤海波望了一眼嫂子,嫂子就赶紧到厨房里去了,并且严严地关上了推拉门。但是汤海波却不知道怎么开口。他是被大哥的气势和大哥家里的气氛吓住了。他觉得自己要说的重大事件和这里的气氛非常不协调。他说,大哥,我们能不能到你办公室去说?大哥说,你有什么怪事不能在这里说?哪个地方比家里更安全?

  汤海波想了想,斗着胆子说道,我要说的是大姐姐的事情。

  大哥说,大姐怎么啦?

  汤海波说,大姐姐没怎么。但是大姐夫出了问题。今天早晨,我亲眼看见他和董事长助理柳燕那妖精……

  大哥咄的一声,说,柳燕是你能叫的?妖精是你能说的?

  汤海波说,她就是妖精。她勾引大姐夫。

  忽然嫂子走出来,一把将他拽到卧室里,按他在那一米八〇的宽大床沿上坐下,说,好我的兄弟吔,这又不是啥新闻,你巴巴地跑来说,徒然让你大哥心烦。

  汤海波不明白,瞪大眼睛看着嫂子,不是新闻,那么你们知道?

  嫂子说谁不知道。这院子里虫虫蚂蚁都知道。只你笨罢了。他们呀,少说也黏糊了七八年了。你没听说男人有钱就变坏吗?他们大概就是从你姐夫有钱那年好上的。

  汤海波说,那你们就忍着?那你们就眼看着大姐姐受可怜?

  嫂子说,一个公司的董事长有个把女人算啥子稀罕!大姐又有啥子可怜。说到底她还是董事长的正经老婆,林伟长又没说离婚。

  这时候,大哥推门进来,训斥他道:闭住你的嘴,做好你的事。你的事是尽快把林菲那事弄妥帖,也算给汤家立了功了,也免了大姐操心。现在的事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谁敢把眼睛睁圆了过日子。

  汤海波摇头。汤海波说,不,大姐姐对我们太好了。大姐姐太苦了。她有这么多的兄弟姊妹,她不应该受这份可怜。我们应该到法院去告林伟长。

  大哥说,吔,好大口气,你以为你是谁?你能告倒林伟长?做梦吧你!别说告,只怕林伟长知道你心里的想法你就得滚蛋了。杨家岭穷窝子的日子你想想,看你还愿不愿意过。

  汤海波说,山里的穷日子也是人过的。我在那里过了二十年哩。他林伟长早晨说声让我走,我绝不赖到下午。

  嫂子说,兄弟这话就差了。你是个光棍,虽说谈了对象,那还是镜中花水中月,所以敢说这种不知高低的话。我们就不一样了。我们都是一家子靠着公司,离了公司就没了活路。像你大哥,身体不好,除了能当厂长啥子都不会做。你两个侄女读大学,月月要钱。你说我们不将就着林伟长能行么?

  大哥说,你跟他费这些唾沫星子做啥,你让他说去,看谁个会响应他!就是大姐知道了,也未必会闹。她顾及着林伟长的脸面,顾及着兄弟姊妹的日子,顾及着爸妈的病,顾及着他们的两个儿女,她敢闹?哑巴吃黄连罢了。所以,你若是有人心就装作啥子都不知道,啥子都没看见。

  嫂子拍拍他的肩膀说,好兄弟,听你大哥的话,喝口凉水把难忍之事忍了。今天中午就在这里吃饭,嫂子给你煮速冻饺子。

  三个人就走出去,他和大哥重新在沙发上坐下,嫂子进厨房做饭。大哥以为把他说服了,又絮絮叨叨给他讲了许多必须顺从林伟长的道理。他回顾了汤家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的苦日子,回顾了林伟长对汤家的拯救史。末了总结说,像林伟长这样的身份和资产,放旧社会,大姐还要主动给他纳妾呢,所以你根本用不着大惊小怪。

  汤海波只觉得耳朵涨得难受,他想起身走,嫂子把饺子端来了,一边说,煤气灶煮的,快吧?现在啊,真是太方便了。若在咱们老家,想留你吃顿饭,嫂子要烧火燎灶地弄半天哩。所以人呀,要知道好歹哩。

  汤海波知道嫂子在变着话教导他。他懒得辩驳,匆匆吃完,抹嘴告辞。

  嫂子送他出来。当防盗门在他身后哐啷一声关上的时候,他在门外停留了许久。不知为什么,他心里有种生离死别的感觉。他想,这扇门,他以后再不会进来了。

  这天中午,汤海波就像个扑灯的飞蛾,明明知道飞扑的结果是壮烈,但他还是忍不住要去飞扑。从大哥家出来他去了二姐姐家。二姐姐是他们兄弟姊妹里边的人精子。泼辣,能干,漂亮,在公司里主管公关部和人事部,很有些名气。她每次驾车从汤海波身边飞过的时候就把汤海波的眼球拉出去半天收不回来。二姐姐很小的时候就向往山外的生活,很小的时候胆子就很大,一个人翻山越岭地跑去公路边看汽车,黑更半夜地回来一点也不害怕。二姐姐跟大姐姐的关系也很特殊。为了管束她,当然更为了教导她,大姐姐从小就把她带在身边。她认的第一个字,就是大姐姐手把手教的。她是在公司濒临倒闭的那年进公司的。下山时大姐姐摸着她的头,流着眼泪说,云儿,就靠你去救公司了。就靠你去救姐夫了。就靠你去救咱全家了。

  当然,二姐姐云儿没有辜负大姐姐的重托,从进公司的第一天起,她就担当着公司顶梁柱的角色。

  汤海波想着二姐姐那燕子一样敏捷地飞来飞去的身姿,伸手敲响了门扉。公司里是等级森严的。二姐姐虽然和大哥是平级,但二姐姐的岗位特殊,住房就比大哥高了一个档次。二姐姐住在临江的四层楼上,在拾步登上楼梯的时候,不时可以看见滚滚江水。在客厅的落地窗前坐下,一条大江就尽收眼底了。汤海波看着那舞动着的洁白的窗帘,思忖着该怎么开口。

  二姐姐穿着薄如蝉翼的粉色睡裙在他眼前飘来飘去,像蝴蝶一样美丽。二姐姐都四十岁了,但一点不显老,神气和面容都像小姑娘一样灵动,岁月好像在她这里停住了。汤海波知道,这是事业的顺达和好心情的结果。

  只是,现在实在还不到穿这样单薄的睡裙的时候。二姐为什么要这样打扮呢。另外一层,跑外联的二姐夫出差远在山东,她打扮给谁看呢?

  汤海波这么想着,就发现了二姐姐的心不在焉。她不时地走到窗前朝下张望,不时地跑进屋里照镜子,好像在焦急地等待着什么人,口里说着,你怎么大中午地跑来了?哪有中午串门子的?

  汤海波说,我有急事呀?没急事我敢来打扰二姐姐么?

  二姐姐说那你就快说。一会儿还有人约我出去办事呢。公司里的大事,一点耽搁不得。汤海波知道二姐姐是忙人,找到她不容易。就开门见山地说了。末了还加上一句:二姐姐呀,你可是大姐姐最贴心的姐妹呀。大姐姐就靠你申冤了。

  二姐姐还没听完就把他从沙发上拽了起来。说,你是封建社会的人呀!连男女的正常交往都要管。大姐夫那点事我还不知道。那是正常交往,你没看见电视上外国人男男女女都相互抱来抱去的,布什还抱他的国务卿赖斯呢。林伟长是现代企业家,就不能抱抱他的助理了?少大惊小怪吧你!去吧,去吧,快到你的林公主那里去。林嫂说你们都住到一块儿了,都生米做成熟饭了,还敢跟大舅子不一条心。二姐姐说着就把他往外推。汤海波挣扎着,说二姐姐,事情不是这样的。

  二姐姐刷地沉下脸来,说那样的都轮不着你多嘴。你管好自己就行了。如果你不想回杨家岭去过那猪狗不如的穷日子,你就管住自己的眼睛和嘴巴。

  二姐姐说完啪地碰上门,汤海波的心跟着门咚地跳了一下。不知怎么的,眼泪就流了出来,就像两股小溪,在他脸颊上流淌,曲曲折折地汇集在嘴巴里,咸咸的非常难受。

  汤海波不甘心。汤海波想,汤家有四个高高大大的儿子和四个伶俐灵醒的女儿哩,汤云雀有七个弟妹哩,就这么地任他林伟长欺负,就没一个人敢说个不字?所以他又去了其他的两个哥哥家里和三姐家里。两个哥哥和三姐的反应比大哥二姐还要强烈。他们更年轻,他们比大哥二姐更眷恋城里的好日子,更眷恋靠着林伟长的大树乘凉。小哥在他说了他要把林伟长告上法庭的话之后还给了他一个嘴巴。小哥的媳妇就要生产,林伟长昨天才答应给他们报销全部住院费用。小哥说,你想毁了咱全家呀。你小小年纪心怎么这么坏呢?

  汤海波来到父母家里的时候,意外地碰到了林伟长。林伟长是很少到父母家里来的。他看见汤海波连眼皮都没抬一下。他一向是把他不放在眼里的。即使他抓住了他的巴巴,他也不在乎。汤海波气愤地想,他哪怕瞪他一眼也好,也说明他还把他看做一个人,也还算他对他的警告。可这个飞扬跋扈的家伙就不。

  这时候母亲给林伟长端来了四个荷包蛋。山里的规矩,女婿上门是贵客,四个荷包蛋有很多吉祥的寓意。母亲将碗递给林伟长的时候有些战战兢兢的,虾米那样佝偻着腰的父亲也跟着战战兢兢地忙活,嘴里说着,他哥,你快趁热吃。

  父亲是糖尿病晚期,一条命全靠药养着,说白了就是全靠林伟长的钱养着。母亲也患有严重的气管炎,一天当中有半天躺在床上,手上永远贴片白胶布。那是长期挂吊瓶的结果。林伟长是来送钱的。顺便告诉他们,他正托人在山里给他们找保姆。他说,保姆一到,你们就用不着自己动手做家务事了。你们就享清福,在家看看电视,下楼晒晒太阳,拣好东西吃吃。母亲就擦着眼睛哆哆嗦嗦说,托你的福!他哥哩,托你的福哇。

  林伟长并没有吃那几个荷包蛋。他只是用筷子把那几个白生生的蛋拨了拨就放下了。他说上年纪了,肠胃功能退化了,一次不敢吃这么多鸡蛋。

  父亲赶紧接过碗,说,劳累的,都是为这个家劳累的。要论年纪,你还正壮年哩。都是这个家把你拖累了。

  母亲一直在擦眼泪,那样子就像在接受皇帝召见,激动得难以自制。汤海波还没张口,那说话的心思就全飞了。他现在只盼着林伟长赶快离开,好让他的老父老母翻身得解放。父亲佝偻着腰那样站着太受罪了,母亲不断地流眼泪太可怜了。

  林伟长告辞时,父亲和母亲争先恐后地送他下楼,汤海波坐在沙发上没有起来。父亲母亲上楼后,望着他哀哀地叹气。

  母亲说,你大哥打电话过来了。我们知道你来说啥。

  父亲说,祸从口出,你切记不要说闲话。

  母亲又说,你大姐姐明年就要退休了。她退休后就要来城里住了。你若真疼你大姐姐,就把嘴闭得紧紧的。

  汤海波早就没了说话的意思。这一来就更不想说了。他站起来,伸个懒腰说,累呀,中午没睡觉可真累呀。说完就往外走,连个招呼也没打。

  汤海波打算到植物园去。走到一楼,忽然想到小姐姐。这个和他一样被大家忽略的小姐姐,其实跟他的感情非常相近。小时候,家里决定把他送人的时候,小姐姐坚决不愿意。她背着他到处躲藏,在奔跑中摔下山崖去,竟把左耳的耳垂碰掉了。他之所以没有第一个去找她,是因为她在家族里说话没有分量。小姐姐是个可怜人。结婚不到三年,姐夫就得了个难以根治的肺气肿,说话上气不接下气的。汤家的儿子女婿都在公司里做管理人员,他却只有看库房的分儿。小姐姐呢,也因为不识字,在印刷厂的车间里干折叠和装订的活儿。这两样活路工资都低,他们挣挣巴巴的过着日子,又因孩子和婆家那边的拖累,日子紧得很。

  小姐姐一见他,二话不说先哭起来。刚才二姐已经来过了,警告她不要听小弟的闲话。小姐姐心里难过得要命。小姐姐知道那件事比汤海波要早好几年,为了自家的生计,她一丝风也不敢透,私下里却觉得对不起大姐姐,所以提起这事儿她就抹眼泪。

  汤海波问道,你前几年就知道?小姐姐点头。

  汤海波说,咱哥哥姐姐们也早就知道?大和妈也早就知道?

  小姐姐说,怎能不知?林伟长那泼皮,料定咱一家子不敢言声,他带着那姓柳的出双入对谁不知道。只你小,看不出罢了。但是你就没听人说过吗?

  汤海波许久地不说话,忽然自言自语道,这样啊,就没人管咱大姐姐了吗?大姐姐好可怜啊。停了停,他一把抓住小姐姐的肩膀说道,谁都可以不管大姐姐,我们两个不能不管。我们去告他,让大姐姐跟他离婚,让他还大姐姐尊严。

  小姐姐拿开他的手,走到一边蹲在地上,许久才说,我不是不爱大姐姐。我是没有办法。海波你看,我们这一家子如果回山里去能活命吗?你姐夫连二十斤重的东西都背不动。你那个小外甥,打都打不回山里去。今年回老家过年,她当天就又哭又闹地要回城。海波啊,我这辈子要得罪大姐姐到底了。

  汤海波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小姐姐。忽然说,小姐姐,你下午上班吗?你能让我在这儿睡一觉吗?我累死了。

  小姐姐说,若放在平时呢,你天天睡这儿都成。可是你现在正跟林小姐那个呢。你躲在这里,她若知道了,还以为小姐姐故意为难她哩。我总不能弟媳没进门就成了小姑嫌吧?

  汤海波知道小姐姐这是明白着赶他了。她是怕他惹祸拖累她。汤海波出门时,忽然回头看着小姐姐。他眼里的两束光就像两条蚯蚓,扭扭捏捏地在她脸上爬,弄得她浑身起鸡皮疙瘩。小姐姐说,你不用这样看我。小姐姐是个没用的人。其实你不知道,我一天都不想在这里待。我好想回到我们段家沟去。我们走时栽的柚子树,恐怕也有屋顶那么高了。我做梦都想着呢。可是现在形成了这个架势,想走走不了啊。

  汤海波说,我不怪你。一点都不怪你。

  小姐姐忽然一个箭步过来,拉着他的手说,你现在这么难受,是因为你太年轻,见得少。等你见得多了,就见怪不怪了。你知道三姐姐为什么离婚,只因为她也跟林伟长有一腿呢?咱山里不是有句俗话嘛,茅屎缸不搅不臭。咱自己千万不要去搅它。你做事,心里不要只想着一个大姐姐,你要想着全家。二姐、三姐、哥哥们,你都要想到。

  汤海波点头说,好,好。我一定想着全家。

  林菲在床上赖到中午12点。她不想起来,是因为她期待着一场惊心动魄的浪漫。自从堕入情网,汤海波天天都有爱情新花样:用生满鹅黄色芽眼的柳枝覆盖她的身体;将五颜六色的花瓣撒满她全身;用美食将燕子引到窗外对她歌唱;隔着门扉为她吹奏竹笛;或者,一句话也不说,轻轻走过来死死抱住她的身体,像农夫那样奋力地耕耘;或者,像个圣徒那样,跪伏在她的身边顶礼膜拜,一丝丝地亲吻她的每一寸肌肤;或者,像个梦呓者那样,在她耳畔一遍遍呼唤:菲儿,我的菲儿……她不知道她的爱情天才今天会带给她什么新花样。她想象着,在植物园里的汤海波,一边侍弄着花儿,一边想着床上花儿一样的爱人,他该要笑咧了嘴吧?他肯定从分手的第一秒钟开始就盘算着再见了。

  林菲在十二点这个时间段,情绪处在一种痴痴迷迷的陶醉状态。就像一堆柴,在渴渴地等待一双点火的手。

  这是真正意义上的幸福的等待。这种等待的滋味妙不可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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