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发表于《小说评论》2005年第3期,作者系安康学院中文系教授,文学硕士)
时代浪潮中的坚守与躁动
——论张虹《魂断青羊岭》中的小城世界
金薇
上个世纪九十年代,由于市场经济的全面铺展和都市化的急剧演进,导致中国内地社会整体的生活方式,乃至精神取向和价值观念迅速发生变化,金钱和物质逐渐在社会文化价值结构中占据重要地位。与这种社会历史语境相伴生,越来越多的女性作家试图转向大众消费文化,开始在其创作中突出城市文化与城市生活方式的主题,塑造反映“世俗化”精神的都市女性形象,表现个体生命的体悟与感受,甚至于掀起“身体写作”的潮流。
与生活在大都市的女作家不同,偏于一隅的陕西女作家张虹以另一种视角将这场时代变迁记录于笔端。在其创作于九十年代后半叶的中短篇小说集《魂断青羊岭》中,张虹立足于自己所熟悉的陕南地域,以女性特有的敏感与细腻,关注着时代浪潮对陕南小城的冲击与颠覆,表现着小城中的芸芸众生,特别是女性的情感波动和人生抉择。
一、小城社会的历史与变迁
可以说,张虹的小说几乎都是以陕南地区为写作背景的。从她本人来讲,无论是其早年成长的汉中,还是后来长期居住的安康,都不离这秦巴山地。对于这里的小城和乡村,这里的秀山丽水,她都怀着无限的赞美和眷恋。正如她在短篇《蓝岭纪事》中对蓝岭所发的感慨:“蓝岭这富有象征意义的名字,山谷里那一条清波粼粼的渚河,山腰树影婆娑中飘散的袅袅炊烟,都暗合了我性情里的某种‘结’。”
独特的地理环境能造就一方人民独特的性情。虽然陕南地处山区,相对封闭,经济不发达,却别有一份安宁与灵性。有恬静、秀美的山水相伴,使生活在这里的“居民温良敦厚,和蔼可亲”。说话时那拖长的如歌的行板,那纯真的动人的山歌,无不令人心醉。古老幽深的历史,淳朴淡泊的民风,更是这山地的优良传统之所在。
但是当席卷全国的经济浪潮汹涌而来的时候,这片地域也不可避免地遭受侵袭,小城社会的方方面面都以或隐或显的方式改变着。这不仅包含人们外在的物质生活的改变,更有对其内在精神的腐蚀。对物质、金钱的愈加重视,使原有的安宁平和消失殆尽,整个社会弥漫着浮躁的气息。不安分的人们纷纷辞去“铁饭碗”的工作或学业,放弃平淡安稳的生活,投身大都市的商海欲海去做时代的弄潮儿。“去海南”、“下深圳”甚至成为他们的口号和行动指南。身处其中的张虹自然也感受到这种变化,从而以冷静的观察和透视,为我们展示了一幅幅复杂而鲜活的社会生活图画。
她在中篇小说《冬季黄昏的白墙》中就将艺术的视点切入小城的歌舞团,为这里的人们造了一幅群像,让读者看到在貌似高雅的艺术家们身后,实际上掩藏着怎样的卑鄙和龌龊。团长杜文宇犯下兽行后,却还可以在政坛上扶摇直上;舞蹈演员柯雷利用自己殷实的家底,任意玩弄女性;音乐教师何炜残忍地抛弃情人独自去南方闯荡,最终却一败涂地;女演员余玄珠以自己的美色换来安逸的生活和副团长的位子,还要用下流的手段报复曾经的好友;新来的团长陈同羽为了向上爬,竭尽全力地察言观色、溜须拍马……由此可见,曾经的神圣领地在世俗冲击下,早已污浊不堪,人人都变得利欲熏心,道德沦丧。在以艺术为名而集结的团体中,几乎不再有人真正为艺术事业而忙碌,倒是为自己的权势、利益争得不可开交甚至头破血流。这怎能不令人感到气愤和沉重!
同时,小说也让我们见证了女主人公王明玉的痛苦与堕落。她原本是一个单纯可爱、知识满腹、很有前途的天才舞蹈家,却硬生生地被她所处的社会给毁了。她那些美好的梦因为她所崇敬的杜团长的可耻行径而被击得粉碎。“怎么回事呢,冬季黄昏的白墙怎么这样脏呢。它再也不是当年竖在王明玉童年梦里的纯洁理想了。白墙,她向往的白墙,脏了。”绝望的王明玉被杜文宇逼得无路可退,却意外地与低人一等的锅炉工冯钢相恋。在她以为纯洁的爱情就能让她得到幸福的时候,经济拮据的现实又把她击醒,沉闷而贫苦的家庭生活不仅让王明玉愈发认识到钱的重要,还将她拖成一个了无生趣的泼妇。就在此时,何炜的出现重新点燃了她的舞蹈激情,同时也唤醒了她的爱情。可就在她人生最快乐的时刻,何炜头也不回地一个人奔南方去了。这一次次希望过后的沉重打击让王明玉彻底地认清了这个世界,也将她内心的纯真和善良都抹去了。取而代之的是以疯狂的方式对她所嫉恨的人展开报复,满足自己的野心,其结果却让一直爱护着她的师母王静贤因绝望而自尽。无情的现实就这样将一个受害者扭曲成另一个伤害他人的人。作者也以这悲剧性的结局让我们直面了物质社会的残酷。
当这股浪潮愈演愈烈的时刻,张虹也关注着它对乡村的渗透。虽不似城里那样掀起轩然大波,也着实平添几分躁动。到南方淘金也成为一些年轻人新的生活选择。就像《蓝岭纪事》里的英妮,舍弃了故乡的好山好水,丢下了丈夫和孩子跑到东莞打工。虽然作者对她的打工经历未置一词,可她的做派和挣回的钱却表明了她从内到外的改变。且看她回乡时所引起的反应:“说英妮不合时宜,是因为她那过分洋气的打扮。告诉你吧,她是披着长长的波浪发,穿着时髦的枣红小西装黑色皮裙白色高跟鞋出现在我们大家面前的。再加上文过的眼线眉毛再加上浓浓的红唇,是武装到牙齿的那种。”我们可以想见,英妮以如此新潮的打扮出现在朴实、保守的乡亲面前是多么引人注目,也就不难理解英妮的回乡何以引发如此大的震动和如此多的流言飞语。而后文的叙述似乎也证实了大家的议论:她是以出卖身体为代价来换取金钱的。仅一年多的时间,来自物质世界的刺激就已经彻底地改造了这个从贫困山区走出去的女人,并且还以金钱至上的信条占据她的内心。为了得到金钱她可以不顾尊严,又怎么会在乎改掉自己的乡音?在她身上,已经一点也看不出蓝岭人勤劳本分的影子。如果说她的回归还体现着一些人情的话,那她的再次出走则暴露出其本质的彻底沦落与冷漠。
在英妮身上我们看到了经济社会变迁对人传统价值观的冲击,而她的丈夫覃海平却是作为坚守世俗传统的代表出现的。身为一村之长的他,其踏实肯干,沉稳隐忍的性格特征无一不是这山城的男子最宝贵的品质。从他对待妻子英妮的态度上,尤其能看出这一点。他深爱着自己的妻子,即使妻子打工在外,也对其他女性的示好不予理睬;他是见识过外面大千世界繁华与喧闹的人,却对其三缄其口,“好像那是他的一个痛”;他见不得英妮的洋气打扮,也听不得她南方话的腔调;他知道英妮钱的来路,便坚决不用而要捐掉。这一切都表明了覃海平作为一个男人对妻子对家庭的保护和对传统伦理道德的维护。而当英妮出走后,他对李寡妇翠翠和王姐的接纳也可以看做是对蓝岭一带性文化的沿袭。
在这时代大背景下,有的人在对欲望的追逐中迷失了自我,有的人在喧闹的人群中独守一份淡泊与平和,而大多数人则面临着对两种人生走向的艰难抉择。张虹在小说《雨巷》中对这类人在选择时内心的起伏和犹豫做出了最准确的刻画。就像那“一方面顽强地保留着山城一切传统文化特征,一方面又疯狂地追随大潮流大趋势”的云州一样,小说的男主人公史正可也陷入两难境地,“总恨云州又总下不了决心离开它”,处于走与不走的徘徊之中。在作品中,作者有意地将人物及其所处的生存环境处理成一种对应关系,使其成为她所在人群的内在精神和价值观念的代表。因此,史正可对未来的选择突出地表现在他对柳晴、郝美英两位女性的情感波动上。他的新婚妻子郝美英有着令人艳羡的姿色气质和家庭背景,他们的结合在外人看来堪称完美,他也曾深深沉迷其中。可当他逐渐了解妻子,才失望地发现其“美丽的躯壳里掩藏着粗糙的心灵”。她永远在埋怨和追求,埋怨家乡的鄙陋,追求奢靡的生活。尽管史正可曾像她一样渴望着去南方,但在她不变的下海淘金的话题中也感到了厌倦。
与妖娆的郝美英相比,柳晴实在过于平凡。如果不是妻子的嘲笑,史正可也许永远都不会去关注这个学生。可就因为这一次接近,不仅让他重新认识了柳晴和这座城,更认清了自己的内心。比如他第一次走进当家巷,就发现它与现代化、快节奏的城区格格不入,却“像浊流中间的一条清溪,静静地在一片浮泛中固守着安宁与和谐”,保留着这座城的历史与传统。巷子里的人们纯朴、亲热,自有一份平实安稳。而身为当家巷人的女儿,柳晴更是继承了他们的善心与乐观。她所流露出的对家人的眷恋和帮助他人的坚定信念都深深地打动着史正可。史正可也才清楚地意识到自己内心深处对当家巷存有着一种潜在向往,这使他又对云城充满留恋。反观自己的妻子和父母,浮华虚伪,一心去海南赚钱,却缺乏最起码的人情味,这都让他感到痛苦。但渴望留守的史正可无力抵抗强大的家庭压力,也无法预测与柳晴未知的结局。他在雨巷中默默离去,也意味着他违背了自己的心,而向无情的现实走出了委曲求全的一步。通过史正可的最终选择,我们体会到的是人在现实面前的无奈。
总之,张虹在其小说中不仅充分地表现了小城人的社会生活,更深刻地揭示出在纷繁背景下人物精神生活的多样性和复杂性。这其中有随波逐流的虚浮躁动,也有不为世风所动的达观坚韧,而这些又共同促成了小城社会的时代变革。
二、小城爱情的浪漫与现实
张虹在小说集的自序中写道:“我让我的主人公们热烈地谈情说爱”,“我让男人们为爱一生殉情让女子们在爱的‘上甘岭’里坚守得海枯石烂。我让我笔下的人们在人性的最后一片圣地尽可能活得像王公贵族:高贵、忘我、恣情烂熳”。
作为一个富有诗人气质和创作灵性的女作家,张虹是善于汲取生活中的欢乐与浪漫来凸显人性中的真善美的。而爱情这一情感最浓郁和最圣洁的表现则成为她小说精神的载体。在这部小说集里,她正是以女性特有的抒情笔调,给读者编织了一个个或热烈,或悲戚,或单纯,或曲折的爱情故事,从而让读者沉醉于那“精心营造的纯情烂漫的爱情童话”。
但现实往往又是残酷且无法回避的,它使得“我的笔不断地改变走向,我心怀高贵的女性们不得不走进没有爱情的婚姻,我英雄的男性们不得不变得虚伪狡诈,漫不经心。”就是在这样的理想与现实的碰撞中,张虹完成了对爱情的重新演绎与阐释,并表达了她对现代爱情的深刻思考。
张虹在中篇小说《魂断青羊岭》中就为读者展现了两代人如梦如幻的爱情传奇。为了凸显这爱情的轻盈与浪漫,她又以散文诗般的笔调,营造了一个充满神秘色彩的青羊岭。它地处陕南,与世隔绝,静谧而丰富。作者动情地写道:“秋天的青羊岭,很像一位成熟的妇人,静静袒露着安详的风韵。树木于苍翠里渲染出薄薄的黄色,收割过的坡地褐沉沉地诱人。空旷的山谷里不见一个人影,只有一条小河欢欢地流淌着,发出豁朗豁朗的轻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