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国古代文献中,很早就出现了“钱神”的说法。不过,早期所谓“钱神”,其神性与神格与通常民间信仰的诸神有所不同,如果说已经形成了“崇拜”,则主要应当于物质层面而并非精神层面进行分析。这种心理,往往以直接的物质追求为背景,而与具有较深刻的观念基础的信仰有比较明显的差异。
当然,作为民俗现象的心理环境,有关文化存在又是我们在考察民俗史时不能不予以重视的。
晋人成公绥有《钱神论》,其中写道:
路中纷纷,行人悠悠,载驰载驱,唯钱是求。朱衣素带,当塗之士,爱我家兄,皆无能已。执我之手,托分终始,不计优劣,不论能否。宾客辅凑,门常如市,谚言“钱无耳,何可’使”,岂虚也哉!
当时世人对于“钱”的崇拜,得到了生动的描述。
影响更为广泛的则为鲁褒的《钱神论》。关于这篇神奇文字,严可均校辑《全晋文》卷一一三有所辑录:
有司空公子,富贵不齿,盛服而游京邑,驻驾乎市里。顾见綦毋先生,班白而徒行。
公子曰:“嘻,子年已长矣,徒行空手,将何之乎?”先生曰:“欲之贵人。”公子曰:“学《诗》乎?”曰:“学矣。”“学《礼》乎?”曰:“学矣。”“学《易》乎?”曰:“学矣。”公子曰:“《诗》不云乎?币帛筐篚,以将其厚意,然后忠臣嘉宾,得尽其心。’《礼》不云乎?‘男贽玉帛禽鸟,女贽榛栗枣修。’《易》不云乎?‘随时之义大矣哉。’吾视子所以,观子所由,岂随世哉?虽曰已学,吾必谓之未也。”先生曰:“吾将以清谈为筐篚,以机神为币帛,所谓‘礼云礼云,玉帛云乎哉’者已。”
公子拊髀大笑曰:“固哉子之云也,既不知古,又不知今。当今之急,何用清谈。时易世变,古今异俗。富者荣贵,贫者贱辱。而子尚质,而子守实,无异于遗剑刻舡,胶柱调瑟。贫不离于身名,誉不出乎家室,固其宜也。昔神农氏没,黄帝尧舜,教民农桑,以币帛为本。上智先学变通之,乃掘铜山,俯视仰观,铸而为钱,故使内方象地,外圆象天。大矣哉,钱之为体,有乾有坤。内则其方,外则其圆。其积如山,其流如川。动静有时,行藏有节。市井便易,不患耗折。难朽象寿,不匮象道。故能长久,为世神宝。亲爱如兄,字曰孔方。失之则贫弱,得之则富强。无翼而飞,无足而走。解严毅之颜,开难发之口。钱多者处前,钱少者居后。处前者为君长,在后者为臣仆。君长者丰衍而有余,臣仆者穷竭而不足。《诗》云:‘哿矣富人,哀哉茕独。’岂是之谓乎?钱之为言泉也,百姓日用,其源不匮。无远不往,无深不至。京邑衣冠,疲劳讲肆,厌闻清谈,对之睡寐。见我家兄,莫不惊视。钱之所佑,吉无不利。何必读书,然后富贵。昔吕公欣悦于空版,汉祖克之于嬴二。文君解布裳而被锦绣,相如乘高盖而解犊鼻。官尊名显,皆钱所致。空版至虚,而况有实。嬴二虽少,以致亲密。由是论之,可谓神物。无位而尊,无势而热。排朱门,入紫闼。钱之所在,危可使安,死可使活。钱之所去,贵可使贱,生可使杀。是故忿诤辩讼,非钱不胜。孤弱幽滞,非钱不拔。怨仇嫌恨,非钱不解。令问笑谈,非钱不发。洛中朱衣,当途之士,爱我家兄,皆无已已。执我之手,抱我终始。不计优劣,不论年纪。宾客辐凑,门常如市。谚曰:‘钱无耳,可暗使。’岂虚也哉!又曰:‘有钱可使鬼,而况于人乎?’子夏云:‘死生有命,富贵在天。’吾以‘死生无命,富贵在钱’。何以明之?钱能转祸为福,因败为成;危者得安,死者得生。性命长短,相禄贵贱,皆在乎钱。天何与焉?天有所短,钱有所长。四时行焉,百物生焉,钱不如天。达穷开塞,振贫济乏,天不如钱。若臧武仲之智,卞庄子之勇,冉求之艺,文之以礼乐,可以为成人矣。今之成人者何必然,唯孔方而已。夫钱,穷者能使通达,富者能使温暖,贫者能使勇悍。故曰:君无财,则士不来;君无赏,则士不往。谚曰:‘官无中人,不如归田。’虽有中人,而无家兄,何异无足而欲行,无翼而欲翔。使才如颜子,容如子张,空手掉臂,何所希望。不如早归,广修农商。舟车上下,役使孔方。凡百君子,同尘和光。上交下接,名誉益彰。”
当时“钱”在社会生活中的重要作用,以及因此而生成的对“钱”的崇拜,即所谓“钱”被看作“神物”,人们甚至以为“天不如钱”,“钱”于是得以“为世神宝”的情形,得到了真切的反映。
《晋书·惠帝纪》曾经说到这篇《钱神论》写作的背景:“纲纪大坏,货赂公行,势位之家,以贵陵物,忠贤路绝,谗邪得志,更相荐举,天下谓之‘互市’焉。高平王沈作《释时论》,南阳鲁褒作《钱神论》,庐江杜嵩作《任子春秋》,皆疾时之作也。”《晋书·孝怀帝纪孝愍帝纪》引干宝语:“核傅咸之奏、《钱神》之论,而睹宠赂之彰。民风国势如此……”《晋书·隐逸列传·鲁褒》也写道:“元康之后,纲纪大坏,褒伤时之贪鄙,乃隐姓名,而著《钱神论》以刺之。”都认为鲁褒《钱神论》是时政批评,这或许低估了这篇作品的社会价值。因为其中所揭示的,其实是民俗史和文化史的多彩画面。
《全晋文》在所辑录《钱神论》正文之下,又附有这样的说明:“案:此篇《艺文类聚》与《晋书》各有删节,今合钞之,尚非全篇。后幅当有綦毋先生诘责钱神一段。故《御览》有‘黄铜中方叩头对’一段也。成公绥亦有《钱神论》,今别载彼集中。”
所谓“《御览》有‘黄铜中方叩头对’一段”,《全晋文》的编者将其载录于前段文字的后面:
黄铜中方叩头对曰:“仆自西方庚辛,分王诸国,处处皆有。长沙、越嶲,仆之所守。黄金为父,白银为母,铅为长男,锡为适妇。伊我初生,周末时也。景王尹世,大铸兹也。贪人见我,如病得医。饥飨大牢,未之逾也。”
据《全晋文》说,这段文字是“綦毋先生诘责钱神”之后的对答。《太平御览》卷八三六引文作“綦毋氏《论钱》曰”。
《钱神论》曾经有深远的影响。《北齐书·文苑列传·樊逊》说,樊逊上言,有“朝无铜臭之公,世绝《钱神》之论”的期望。据《南史·梁宗室列传上·临川靖惠王宏》,“宏都下有数十邸出悬钱立券,每以田宅邸店悬上文券,期讫便驱券主,夺其宅。都下东土百姓,失业非一。帝后知,制悬券不得复驱夺,自此后贫庶不复失居业。晋时有《钱神论》,豫章王综以宏贪吝,遂为《钱愚论》,其文甚切。帝知以激宏,宣旨与综:‘天下文章何限,那忽作此?’虽令急毁,而流布已远,宏深病之,聚敛稍改。”《旧唐书·李密传》中可以看到“设官分职,贵在铨衡,察狱问刑,无闻贩鬻,而《钱神》起论,铜臭为公”的批评。
严可均校辑《全上古秦汉三国六朝文》中的《先唐文》卷一,在“綦毋氏”名下有《钱神论》,其中内容基本上是《太平御览》卷八三六引綦毋氏《论钱》。其文曰:
黄铜中方叩头对曰:“仆自西方庚辛,分王诸国,处处皆有。长沙、越嶲,仆之所守。黄金为父,白银为母,铅为长男,锡为少妇。天性刚坚,须火终始。体圆应乾,孔方效地。伊我初生,周末时也。景王尹世,大铸兹也。贪人见我,如痛得医。饥飨太牢,未之逾也。”
我们可以看到,除了个别字有所不同以外,其中只是多了“天性刚坚,须火终始;体圆应乾,孔方效地”16字。其所依据,应当是《初学记》卷二七引綦母氏《钱神论》。其内容为:“黄金为父,白银为母,铅为长男,锡为适妇。天性刚坚,须火终始。体圆应乾,孔方效地。”而所谓“天性刚坚,须火终始;体圆应乾,孔方效地”这16个字,对于宣传“钱”的神性,其实是十分重要的。
看来,我们所看到的文献记载的3篇《钱神论》,内容有相互交叉的现象,现在还难以判定其最初的形式。但是这3篇文献,共同反映了“钱神”崇拜对社会的广泛影响。
关于“钱”的神性的认识,还有南朝梁时的一条资料也值得我们重视。《艺文类聚》卷六六引梁简文帝《谢敕赐解讲钱启》:
无劳磁石之火,金货猥臻。非游玉垒之川,铜山可见。舒王济之埒,犹觉有余。假刘寔之绳,穿而不尽。慧轮究竟,爰降曲私。福田成满,仰由慈被。荣光独照,自均若木。负恩知重,窃譬蓬莱。
其中“若木”、“蓬莱”云云,已经将“钱”与神仙境界紧密联系起来了。所谓“王济之埒”,事见《世说新语·汰侈》:“王武子被责,移第北邙下。于时人多地贵,济好马射,买地作埒,编钱币地竟埒。时人号曰‘金沟’。”“金沟”又作“金埒”。所谓“刘寔之绳”,典出《晋书·刘寔传》:“寔少贫苦,卖牛衣以自给。然好学,手约绳,口诵书,博通古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