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宝玉在蓼溆栏杆边遇见柳五儿,记起旧事,问道:“头里芳官说你要到咱们屋子里来,我已经应许他的了。后来因太太把芳官这些人撵了,接着我就害了病,闹出许多不遂心的事来,把你也耽搁了。如今叫你进来,不知你可愿意不愿意?”
五儿低了头,半晌道:“有什么不愿意呢?就可惜芳官倒出去了。”宝玉道:“底下我还要叫芳官进来。”五儿道:“还叫他进来唱戏吗?”宝玉道:“不是唱戏。他坚心出了家,不必定要在水月庵里,叫他进园子来跟着妙师父住在栊翠庵,不比在外头清静吗?”五儿道:“我跟着妈去瞧过他,见他身上穿的烂布衫子。我妈问他道:‘你师兄师弟们已常进里头来的,你为什么不进去走走?死熬着在这里。’他道:‘你们瞧我在这里受苦,我倒乐呢。目下的地狱翻转来便是日后的天堂。已经撵出来的人,还到里头去混什么?如今想起先前的受用,倒很没味儿。’我听他对我妈说这番话,怕叫他也未必进来呢。”
正说着,雪雁来请宝玉,宝玉便同雪雁来到嘉荫堂。席已坐定,王府戏班又开了常宝玉上前,先与薛姨妈敬了酒,然后自贾母、邢、王二夫人、尤氏、李纨、凤姐各处以次而及,随便入座。少停席散,湘云拉了香菱同去,黛玉仍留薛姨妈至潇湘馆。
说起明日宴客之事,黛玉道:“照样今儿的戏班、酒席代妈妈作东,不用妈妈费一点心,已吩咐他们去办了。”薛姨妈感谢不荆说着,紫鹃来回:“管公馆的嫂子有话回姑娘。”
黛玉叫他上来。呈出太虚宫图纸,回明清虚观道人说的,照这样起造才合式。黛玉看了点点头,那媳妇退出。黛玉与薛姨妈叙话至二更后,各自就寝。
次日黛玉起身梳洗毕,雪雁说:“姨太太今儿不知为什么一早就起来了。”黛玉忙过去请安,见薛姨妈眼圈儿红红的,便问:“妈妈不再睡一会儿,就起来了。”薛姨妈道:“昨儿晚上做了一梦,甚是奇怪。明明见你宝姊姊站在炕前,他说赶不上给我拜寿,他也就好回来了。林妹妹仍旧住了潇湘馆,晴雯、紫鹃住了怡红院,没有人占他的屋子,将来还住他的蘅芜苑,打伙儿同在园子里来去近便些。还叫莺儿等着他,不用去跟四姑娘。正要问他话,他道怕天明快了,还要去见他太太呢。
说着就回身走了。我醒来听听你屋里的自鸣钟,已交子正的光景,再也睡不着,等天明就起来了。”黛玉道:“那是妈妈的心记。”
一语未了,只听外边老婆子们说道:“太太来了。”王夫人便到薛姨妈屋里坐下。黛玉问道:“太太有什么事早过来了?我正要去请安呢。”王夫人笑道:“有一件奇事来问姨妈。”
说着,便对薛姨妈道:“昨儿晚上梦见宝丫头,说要回来了。
还说到园子里见了妈妈才到我那边去的,妹妹可真梦见他没有?”薛姨妈诧异道:“刚才和姑娘讲起,果然姊姊也有梦,这事奇极了。”于是便把对黛玉说的话,一一告诉了王夫人。王夫人道:“中间的话字字相同,就没提起莺儿的事,还叫我在老太太跟前说一声,他怕天明赶紧要走了。我起来心上疑惑,所以来问妹妹,果然两梦相同,莫非宝丫头真个要还阳?算他死过半年多了,肉身已坏,那有这件事呢?”姊妹二人同黛玉谈论了一会,王夫人因早起未到贾母处请安,不敢久坐,黛玉也随至贾母房中。讲起这话,贾母将信将疑,半晌道:“姨太太得了这个梦,倒叫他心上越发不定了。今儿早些请他去瞧戏散散心罢。”
当下黛玉起身,往王夫人处请了安,回进园中,一路思想。
此事未必不由姨妈日有所思之故,就这莺儿要跟四姑娘的话,姨妈并未知道,何以梦中有此一节,又与太太梦的一样,委实叫人不得明白。大约宝姊姊这样人夙有根基,死后一灵不散,来去自由,偶然御风而行,晚上到此看看妈妈,尽他一点孝心也是应该的。你又何必说要回来的话哄骗他老人家呢?再者既然到了我屋子里,多年好姊妹,何不也来会会,在梦里头说几句话,莫非怪了我了。宝姊姊你若果然怪了我,恐蓬莱阆苑容不下你这一个不公道的神仙。
正在思想,只见莺儿慌慌张张的赶来,黛玉问他:“那里去?”莺儿道:“太太说我们姑娘要还阳了,我想棺柩停在铁槛寺,姑娘还阳转来,在棺木里喊叫没人听见,怎么样走出来呢?我要去瞧瞧,听见有什么响动就好叫人开棺。我到琏二奶奶那里套车子去。”黛玉道:“你也成了一个傻丫头了,你姑娘果然还阳,须得的的确确定准了一个日子时辰,才好商量这件事。如今太太不过在梦里头得了一句没影响的话,倒惹你发起呆来。你去便怎么样呢?到底你要铁槛寺去,太太知道没有呢?”莺儿道:“我没有告诉太太,那里承望姑娘就能活转来!我去走了一趟看看光景,也就死了我这条心了。”说着,掉下泪来。黛玉见他可怜,便道:“这也难为你一片热心,不走这一趟想是过不去的。”回头便叫跟的老婆子道:“你同莺姑娘到琏二奶奶那里去,说我的话,叫外头套一辆车子,再派一个有年纪的稳当家人,到铁槛寺,你也同了去。”又对莺儿道:“早些回来,别去发呆胡闹。”说着,自回潇湘馆,吩咐道:“姑娘们的早饭摆在嘉荫堂。”
一时湘云等众姊妹都到黛玉处,随了薛姨妈至嘉荫堂用过早饭,贾母、王夫人也到了。一面点戏开台,黛玉趁宝玉走开,便和湘云们讲起薛姨妈与王夫人梦见宝钗一事,众人称奇。湘云便问:“二哥哥知道了没有?”黛玉道:“已经疯了一个莺儿,到铁槛寺瞧他姑娘去了,再对这一个讲了,不知越发要傻出什么故事来呢。”因此众议纷纷道:“《搜神记》如朔方女子赵春,《幽明录》如琅琊王生,都是还魂的。”有的说:“汉末有人发前汉宫人冢,宫女犹活,谈昔年宫中事了了。这都是渺茫的话。”也有说:“宁信其有。两梦相同,必非无因。”
惟有惜春默无一语。湘云道:“你们瞧四妹妹只装听不见,偏是他有些讲究,不言语一声儿,听咱们在这里胡说乱道。”
惜春道:“将来自然明白。”湘云道:“好一个将来明白!咱们想你说句话,原是不到将来先要明白,若定要将来明白,等到三十年五十年,宝姊姊还阳不还阳自然知道了。但恐将来等得太迟,宝姊姊就便还阳,咱们这班人又要还阴了呢。”众人听了湘云的话,连惜春都笑起来。
不说嘉荫堂叙话,讲到莺儿与老婆子同坐了一辆车,叫赶车的买了些银锭纸钱带在车上,老家人将马几鞭子赶出了城,径往铁槛寺。下了车,莺儿是前次随送灵柩来的,知道停柩之处,一径进去,走近棺旁。只见棺盖上积厚的灰尘,连叫几声“姑娘”,周围抚摩个遍,棺内寂然,全无一点还阳的影响,便抽抽噎噎哭个不祝老婆子在旁边化了纸钱,便劝住莺儿的哭,催着回去。莺儿还不肯起身,又延挨了一会,老家人也来催促。莺儿只得叫老家人嘱托寺内的和尚,叫他们随时留心,到这里来看看,倘听见棺内有什么响动,立刻进城通信。老家人自去依言嘱咐了色空。莺儿同老婆子上了车,老家人跟着回来,嘉荫堂犹未散席,便在潇湘馆等候。
那边薛姨妈因不见莺儿上来伺候,便问黛玉,黛玉恐被宝玉听见,支吾过去。心上记挂莺儿,想起惜春前叫莺儿且慢去跟他,与薛姨妈所述梦中宝钗之言相合,今日又听惜春言语隐约,宝钗还阳之说似有几分可信。原来黛玉心中以为宝钗还阳有三桩可喜:第一,慰了姨妈痛女之心,第二,夫妇三人可共承欢堂上,第三,宝钗病故由于宝玉出家,我庆团圆不使人留缺陷。两番镜月重圆,先悲后喜,岂不是人间难得之事。只恐未必是真,转令罔念牵肠,痴心难释,又恐闹得宝玉知道,也像莺儿一样,认真要去开棺胡闹起来,这还了得。于是黛玉倒添了一种心事,勉强陪着众人坐在那里,还有什么心绪瞧戏?
急欲等莺儿回来细问铁槛寺之事。不多时散了席,薛姨妈定要回去,黛玉叫老婆子们掌灯,薛姨妈带了香菱也不回潇湘馆,从嘉荫堂出来,径走便门回家去了。这里黛玉回到自己屋里,悄悄问了莺儿,不禁怃然。到底心里总牵挂这件事,随时探问铁槛寺有无消息。
光阴如驶,瞬交三伏炎天。迎春回了孙家,宝琴时来时去,湘云还留住在园。李纹、李绮亦在稻香村并未回家。诸姊妹各自在屋里看书下棋,或随便做些针黹,消遣长日。
一日午后,夕照初斜,凉风微至,宝玉闲步到紫菱洲。听里边有人唱曲,侧耳细听,唱的是“花繁,秾艳想容颜。云想衣裳光灿,新妆谁似,可怜飞燕娇懒。”这声音很熟,却不是庆龄、遐龄,也不像藕官、蕊官,满肚猜摸,踱了进去,想不到唱的竟是晴雯。宝玉笑道:“怪不得时常不见你们在屋里,原来悄默声儿在这里乐呢。为什么不早告诉我一声儿?”庆龄道:“史大姑娘也有了两套。”宝玉便要湘云唱一支,湘云道:“林姊姊同紫鹃姑娘都会唱呢,叫你林妹妹先来唱一支,我就唱给你听。”宝玉道:“你们玩这个,比怄人的弹琴下棋有趣多着呢。”宝玉因芳官出了家,心上未免怅怅,难得庆龄貌似芳官,心里头有了芳官,经别人眼里瞧出来,觉像的分外逼真,便叫庆龄拍《小宴惊变》,不到两三天也会了。又叫藕官、蕊官同庆龄、遐龄到怡红院教身段脚步,命庆龄改妆旦脚,还逼着晴雯与自己同串。晴雯不肯,宝玉再三央告他。蕊官便把班里的彩衣翠翘带来给晴雯扎扮出常黛玉和姊妹们常到怡红院来瞧热闹,谁高兴也拍一两支。湘云也想串戏,到底为身分拘祝宝玉玩出了神,连热都忘了。觉此中颇有佳趣,并起社一事竟不提及。
那一天湘云邀了岫烟,到怡红院一转,不见黛玉,便往潇湘馆找他。路上遇着探春,三个人同到黛玉处,问小丫头们:“奶奶呢?”雪雁在里头听见,忙迎出来道:“姑娘在后面佛堂里。”湘云问道:“供的可是观音菩萨?”雪雁笑答道:“正是。”湘云道:“林姊姊又在那里稽首慈云礼世尊了,咱们瞧瞧他去。”一路说笑进来,湘云叫道:“林姊姊为什么不瞧他们去?晴雯姑娘的戏竟串熟了,看他妆扮起来,当真有些像杨娘娘呢。”探春摇头道:“不像杨太真,还该富泰一点。你不记得那一年瞧戏,二哥哥说了宝姊姊一句话,宝姊姊恼了。倏忽间已是好几年的事了。”湘云道:“正是。我瞧他戏目上写的《惊变》、《埋玉》,叫他们改做埋环才是。”黛玉道:“你怕犯了一个玉字吗?这又何必呢!”一面探春又道:“今儿瞧见你挂的大士像,记起一件事来了。林姊姊,把你这幅小照拿出来,咱们还要瞧瞧。”说着,同到前头屋子里坐下,黛玉便问雪雁:“你可记得我这幅‘行乐图’在第几号箱子里?要翻腾他出来呢。”雪雁道:“前儿同观音佛像取出来的,在这里呢。”说着,便拿出来。湘云接过展开,大家端详了一会,又看到惜春题的诗句。正在议论,来了宝玉,便问:“你们在这里瞧什么?”湘云就把这幅照交与宝玉,看了笑道:“也把我画在上头,林妹妹算是龙女,该配一尊善才。”
正说着,只见平儿引了小红、柳五儿,后面还跟几个老婆子,背着箱子、衣包进来。众人都不明白,探春笑向平儿道:“你们这一群人拿了行李包裹,倒像投歇店似的做什么?”一面小红、五儿与众人都磕了头。平儿道:“小红是先前在宝二爷屋子里,我们奶奶要了去,原说挑进人来补还二爷,因不把这件事放在心上,过了好几年还没补上。如今挑五儿来补小红这个缺的。”黛玉道:“既是这样,为什么连小红也来了?”
平儿笑道:“小红的话停会儿再说。”宝玉道:“凤姊姊别因我前儿去要人,他头里要了小红去没有补还我,如今赌气连小红都还了,我可是不要的。留五儿在这里,把小红领了去。”
小红站在平儿背后,听见宝玉的话,忙把平儿衣服拉了一把,平儿理会,便道:“那是没有的事,别多心。”说着,便同了小红、五儿进雪雁屋里,见紫鹃也在里头,便道:“姑娘们都在外边,我不好说得,和你讲了,停会儿告诉你姑娘一句就是了。”当下与紫鹃说明缘故,平儿转身,小红又有话求了紫鹃。
外面黛玉向众人道:“我早瞧着五儿是有出息的人,也生来干净。”说着,便叫一声“五儿”,五儿连忙走了出来,站在黛玉跟前。黛玉笑问五儿道:“我倒盼你进来呢,愿意住在这里伺候我,还愿意伺候二爷?”五儿微微一笑道:“奶奶的话,在这里服事奶奶,一般就是伺候爷,有什么分别呢?”黛玉一时倒无言可答。湘云接口道:“五儿你还不知道,这里潇湘馆是你奶奶住的,你二爷住的又不在这里潇湘馆一处。怪不得你奶奶在这里夸你,我听你答对奶奶这两句话,再没那么说的好,竟把你奶奶对住了。”一面向黛玉道:“这也不必问五儿,自然二爷知道你欢喜他,仰体奶奶的意思叫上来伺候的。”大家听了一笑,不觉笑的黛玉脸也红了。紫鹃在旁也笑道:“当真五儿与姑娘有缘,也没有进来的时候,倒先已伺候过姑娘的了。”
探春道:“紫鹃姑娘的话不知说到那里去了,怎么人没进来就伺候你姑娘呢?”紫鹃道:“我告诉姑娘听,先前我姑娘叫厨房里弄长弄短,熬这个煮那个,柳嫂子嫌厨房里腌臢,都拿回家去叫五儿做的,不是早伺候姑娘的吗?”湘云道:“这么说起来,五儿倒有先见之明,早早巴结上奶奶了。”
宝玉一面听,一面自看这幅“行乐图”,不肯释手。湘云又过来瞧着黛玉道:“给你写照这个人,如今可还在扬州?他肯进京来,刚是咱们园子里头的人画起来,也得画一两年呢。”
宝玉听了欢喜,一时就要请他进京。黛玉道:“你别高兴,这个人就住在咱们园子里头,也不肯画你的照。”湘云问道:“这个人有多大年纪了?”黛玉道:“年纪不过二十多岁。说起这个人,叫人起敬。他男人本是个穷秀才,专靠他笔上生涯,资助家中薪水。后来他男人亡故,上有孀姑,下遗幼子,仰事俯育之责都在他一个人身上,总在扬州一带官宦、富商家里画女眷们的行乐。若要他与男子写照,不论许他多少谢金,他总不肯动笔。”湘云听了黛玉的话便道:“二哥哥果然要画,咱们想法儿把你女扮了混在咱们姊妹队里,他就瞧得出来吗?哄也哄他画了。”黛玉道:“真是你们哥哥妹妹,还怕你二哥哥耍不到家?代他想出这些刁钻古怪的想头来玩呢。”探春道:“当真去请了他来,把园子里的人都写一写,各人爱布什么景由他自己打稿儿。林姊姊再画过一幅。”湘云道:“林姊姊爱竹子,该画一幅,‘幽篁涤暑图’,再不然画一幅‘葬花图’也对景儿。”宝玉道:“‘葬花图’果然别致,但这一个葬字未免颓丧,不如把葬花改作扫花更好。”探春道:“我要画‘蕉窗玩月图’。”湘云道:“我画什么好呢?一时倒想不起来。”
黛玉道:“你画一幅‘醉眠芍药图’极妙的了。”探春又问道:“这个人到底肯来不肯来呢?”黛玉道:“有什么不肯。他想同我进京,为的是要拉了他婆婆同来。他婆婆病了,没有起身,过了年打发人去接他就来。他倒是妙师父一个知己,那一种清洁自爱的脾气竟像妙师父,却也有不同之处。”宝玉道:“说起妙师父,我又记起一件事来。”便对邢岫烟道:“过几天怕就要动工了,姊姊多早晚到妙师父那里去,就烦姊姊转致一声。”岫烟笑道:“动工有十来天了,宝兄弟还不知道吗?这几天我也没去走动,妙师父昨儿打发老婆子来,叫我从稻香村盘转走他东首后边小角门,没有人瞧见的。”
宝玉听了,便起身道:“我瞧瞧去。”当下离了潇湘馆,一路由树阴遮处望栊翠庵来,只听蝉噪夕阳与溪涧中涓涓流水之声,不觉心神怡旷,暑溽顿消。手拿芭蕉扇,单穿了一件熟罗长衫,撒了裤脚管,穿着网线凉鞋,慢慢的一步一步到了做工的地方。见四面都围着蓝布帽子,但闻登登削凿之声,但不见一个人影儿。宝玉挨入帐慢,见焙茗在一块青石子上铺了马褥子坐着,看那些匠人手忙脚乱的做工,见宝玉进去,忙站起来先回了工程上几句话,一手在靴统里拿出一封书子递与宝玉道:“候了二爷好几天,再没见面。我妈倒天天摆弄花儿草儿,他老人家胆子小,守着规矩不敢乱递东西。今儿难得爷到这里来,当面交明了更好。这是花自芳给我送二爷的。”宝玉接过,想书子上总有提起袭人的话,拆开看道:沐恩贱妾花袭人叩请二爷恩主万福金安。妾蒙豢养多年,恩深如海,上年恩主看破红尘忽然走失,寄回发衣作证,并无还乡之意。妾遵太太、奶奶之命,出府改嫁蒋门,拜完花烛尚未同房,将妾送回。今闻荣归,自恨琵琶再抱,泼水难收,气苦成疾,一命恹恹。今生料无见面之日,来世投生犬马再图报效。呈禀不胜依恋惶愧之至。
宝玉看罢,皱眉道:“好不通的书子,不知叫谁写的?”
焙茗道:“听见说花自芳倒能写写,怕就是他自己写的罢。”
宝玉道:“果然花自芳写的,倒很亏他。”说着,把书子撕碎,叫焙茗取火来烧了。无心观看工作,也不嘱咐焙茗一句话,转身就走,心想这件事林妹妹如今倒不计论,这些先前的事都撩开的了,没有什么作难,就是晴雯难说话,也怨不得他,头里实在受了委曲,如今要叫袭人进来,搁不住这一个冷一句热一句的,把他排楦个难受,不是拉他到活路上来,竟叫他进来送死了。一路思想,回到怡红院,心里发了躁,满头是汗珠子,连罗衫罗裤汗透的如雨淋一般。紫鹃连忙叫小丫头子提了水来,服侍宝玉洗了澡,换下衫裤。因刚才在潇湘馆欢欢喜喜出去的,忽然这个样儿回来,不知是什么缘故。当下黛玉处打发小丫头来请吃饭,宝玉便问紫鹃:“你们吃了没有?”紫鹃道:“晴雯是在老太太屋里看抹牌,牌局散了琏二奶奶因琏二爷不在家,拉了他去不回来吃饭的了,就是我一个人还没叫他们摆饭呢。”
宝玉便叫小丫头子回去说:“请奶奶自己用饭,我就在这里吃了。”
一时便传摆饭,宝玉点景儿吃了些,问紫鹃道:“平姑娘送了五儿、小红过来,那五儿是我指名要的,琏二奶奶把小红也送了来,他和你说什么没有?”紫鹃笑道:“讲起小红这一件事,就有两三件事牵扯在里头呢。”宝玉问:“有些什么事牵扯?”紫鹃把宝玉拉到自己屋里坐下,悄悄说道:“你前儿叫林大娘留心,有大丫头打发出去要赏给蒋琪官,琏二奶奶正想打发小红出去,一听了咱们这里的话,琏二奶奶道:‘小红本和二爷要去的,如今送到这里来,凭二爷作主去赏人。’”宝玉道:“既然是这个缘故,咱们就把小红赏了蒋琪官,他们两口子很配得上呢。”紫鹃摇手道:“你听下去还有缘故,不是刚才你见咱们同在雪雁屋里说话吗?小红等平儿走了,他再三央我求你不要把他赏别人,他是死活要去跟西廊下五奶奶家芸哥儿的。”宝玉笑道:“他多早晚与芸儿有这些钩儿麻藤的事?”紫鹃道:“他也不瞒我说,是好几年前的事了。他在园子里掉了一块手帕子,被芸哥儿拾去,因此两个人就有了心。小红说在琏二奶奶那里从没敢告诉过一个人,守到如今,好容易把他送了回来,要求你开恩,遂了他的心愿。”宝玉听了紫鹃的话,不但不肯跟究私情密约,而且欢喜成就了他们各人愿意的姻缘,便满口应许。
紫鹃忙去覆了小红,又把细情回明黛玉,小红十分感激。
他本是林之孝的女儿,听说凤姐忽然退还小红,叫赏给蒋琪官,林之孝家的心里很有些不愿,后来知道要给贾芸,喜出望外,也来谢了宝玉。宝玉叫小红不必回家,一面打发人去对五奶奶说了,择定吉日就坐了里头的轿车送到西廊下五房里。这里贾芸正领了二十万银子开张当铺,手头宽裕,房屋器具早已置备一新。小红过去甚得其所,而且名为侧室,芸哥并不再娶,与正配无异,完结了一段手帕姻缘。宝玉另与蒋琪官留心,仍是荣府里的丫头,赏了他一个,又赏了一千两银子,此是后话,表过不提。
讲到宝玉为了花袭人闷闷不乐,黛玉与紫鹃都猜不透他的心事,盘问晴雯,亦无头绪。适值这一天有一个管园门的老婆子,拿了一个衣包送在雪雁手里,说:“二爷叫他送来的。”
雪雁不知来由,拿进黛玉屋里,偶被紫鹃看见,问是什么东西,雪雁告诉了管园门老婆子的话,紫鹃打开包袱,见是一件半旧的女袄子,便送与黛玉看道:“二爷的心事有些踪影了。”一面把老婆子送来的缘由回明黛玉。黛玉沉思半晌道:“这件袄子别无来路,也不犯着为他发心事,除非是袭人的衣服。”紫鹃道:“叫那送衣服的老婆子来,问他就明白了。”黛玉道:“且不用去叫老婆子,先叫晴雯来给他看看。果然是袭人的东西,晴雯或者认识也不定。”说着,即叫小丫头子去找晴姑娘,来瞧一件好东西。不知这件衣服究系何人之物,老婆子在何处拿来,晴雯看了是否认识,下回自有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