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黛玉在蘅芜苑要与宝钗讲话,原因听了雪雁告诉上一夜在袭人屋门外听见宝玉在里头说的话,并他们前日两个在雪雁屋里的事,知道宝玉向来脾气是这样的,叮嘱雪雁不许多嘴。
不但不嗔怪袭人,反动了个垂怜之意。来到宝钗处,见探春、湘云同在屋里,未曾提及,等他们走了,便向宝钗道:“袭人进来有两三个月了,萎萎蕤蕤的缩在我屋子里,连话也没有一句,瞧他的光景也怪可怜。先前服事他二爷这几年也还实心,可惜错走了一步,横竖这一个不理论这些,不如依旧到怡红院去,同晴雯、紫鹃一样的伺候,姊姊以为何如?”
那袭人出嫁这件事,是宝钗恨气劝过他的,后来宝钗回生,知道袭人嫁到蒋家又退了回来,甚悔先前,不该劝他赶紧走这条路,如今进来住在潇湘馆当差,连这里也不见他常来走动。
想到他许多说不出的苦处,甚难为情,惟暗地里打听他的光景,亦无可如何。难得黛玉发心说出这句话来,倒替袭人感激,便道:“我也有此意,妹妹既然疼顾他,是极好的了。”黛玉道:“还有一句话,我瞧你的莺儿颇有忠心,人也稳重,何不一同收了他?”宝钗笑道:“林姑娘樛木之恩,怕他屋里的人太多了呢?”黛玉道:“我有樛木之恩,莫非你无江沱之悔吗?”
宝钗道:“可恶莺儿这东西,先前在园子里头,见了这一个一般说笑不避,如今反是冷冷儿的脸,轻易不肯上前,我也猜不透他是什么缘故。”黛玉道:“你不解这缘故,我倒和你说了罢,这是他的余怒未消。”宝钗道:“他怒什么?”黛玉道:“你不知道,他为的是……”黛玉说到这里,又一笑住了口,便道:“咱们讲正经,莺儿这件事须得要去回太太一声。袭人等他病好了,叫过怡红院去,只当没这件事,谁还来理论这些?只算咱们两个人瞒官法度干了这节事。”宝钗笑道:“按律治罪,你是个起意的,我该为从减等。”黛玉坐了一会自走了。
讲到莺儿窃听刚才的话,心上虽感黛玉为人公平,只因宝玉这一走,待姑娘如此薄情,却不愿做他屋里人,又想捐躯守义,原要同姑娘死活在一处,如今不允这件事,少不得有走散的日子;况且,宝玉待女孩儿们再没得说的了,难道比这里还有好的地方?心上盘算了一会,也愿意了。
再讲宝玉,出了蘅芜苑,性急要听王夫人认的干女儿是那一个,在路上再三根问探春,探春早知细情的底细,便和宝玉说明。一路闲话,到蓼风轩,老婆子回报:“妙师父打发人来请姑娘说话去了。”宝玉道:“四妹妹到了妙师父那里,未必就回来,咱们瞧邢大姊姊去。”说着,便往紫菱洲来。湘云道:“我从小儿到如今,再没有像今年和邢大姊姊住的久了。来喝了林姊姊的喜酒,接连下去,竟没空儿回家,瞧这园子里头,比先前热闹了许多,该是兴旺气象,就没这些败兴的事蹦出来了。”探春道:“到年不过两个来月,这两个月里头热闹的事正不少呢,你过年也别回家了。”湘云道:“就怕我婶娘打发人来叫。”探春道:“那怕什么,只说老太太留你在这里,你婶娘家里也不是一定少了你这个人。”宝玉听得高兴道:“我就想咱们这几个人在这园子里玩一辈子,史大妹妹再别回家。”
湘云截然无语,探春瞅了宝玉一眼,宝玉自知说话有病,也便默默。
一时到了紫菱洲,见岫烟一个人在屋里做针黹,连忙站起身来让坐,叙了几句闲话。湘云道:“三姊姊久不与邢大姊姊下棋了,今儿何不手谈一局?”说着摆开棋枰。探春、岫烟对奕,宝玉与湘云坐在旁边静看,座中寂然,只闻枰间落子之声。
院外一阵风来,吹得檐马叮当作响,宝玉心中想道,好了,起这个风信该作冷了。探春道:“二哥哥,你先回去穿衣服罢,我们这一局也快完了。”
宝玉因探春催他,便起身出了紫菱洲,路上遇见四儿,手里拿了一件大毛衣服,急急走来。宝玉问道:“你那里去?”
四儿道:“奶奶到老太太屋里去了回来,潇湘馆奶奶留住吃晚饭,天气忽然冷了,叫我去拿大毛马褂换呢。”宝玉同了四儿一路行走,见四儿还穿着小毛羊皮坎肩,因向四儿问道:“你替奶奶拿了衣服,自己为什么不换一件穿上。”四儿道:“我不冷。”宝玉又问四儿道:“奶奶待你怎么样?”四儿道:“二爷待我们宽厚,自然奶奶也疼顾我们的。”宝玉道:“我叫你到旧时住的地场去可好不好?”四儿一扭头,斜眼睃着宝玉,脸上一红才说道:“我是要在蘅芜苑服事奶奶的,莺儿姐姐又要出去了。”宝玉忙问道:“莺儿到那里去?”四儿道:“二爷假装不知吗?”宝玉道:“我真个不明白。”四儿笑了一笑道:“二爷自去问他。”宝玉见四儿这一笑,心里倒有些疑惑起来,还要向四儿根问,不觉已到了潇湘馆门前,二人便进里边。
宝玉先去看了袭人的病,然后到黛玉屋里,笑道:“太太认的人,你们都不肯和我讲,我问三妹妹,已经知道的了。”
宝钗道:“谁来瞒你呢?你也在同年里头留心,招一个好姊夫,叫老太太欢喜欢喜是正经。”宝玉道:“凑巧有一个人在我肚子里,只等太太那里认下了,我就通一句话过去,他那里自然央媒来说亲。”黛玉道:“太太那里后儿就要摆酒唱戏,还请妈妈过来喝喜酒呢。且讲出你肚子里的人来,年纪可配得上?相貌可看得过?”宝玉道:“又是同年,又是世交,年纪也在二十以内。论相貌,却不算出众。”宝钗道:“别十分丑陋,叫鸳鸯姊姊抱怨。”宝玉道:“就和我一个样儿,先要请问二位奶奶,可抱怨不抱怨?”宝钗、黛玉都笑道:“别听他胡诌,没有这个人的。”宝玉道:“你们说没有这个人,我老实告诉了你们罢,扳了咱们的亲,讨老太太的欢喜,不用说,连我也补他的情了。我说的不是别人,就是甄宝玉。”宝钗问道:“你为什么要补他的情?”宝玉笑道:“不是张家姑娘同林妹妹两个人,甄宝玉都去求过亲的?两回都被我夺了来,可不该补他的情吗?”宝钗道:“才说你胡诌,可不是真的!他们扳亲,难道不细细察听?况且,甄太太也到咱家里来过,他们的老婆子也常来走动,说是太太的干女儿是使女出身,甄家就愿意吗?”宝玉道:“你们不知道,里头有个缘故,因为甄宝玉亲事屡说不成,前儿把他年庚叫张铁嘴排了一排,说定亲到不要人家亲生女儿,须得如芝草无根,醴泉无源的,来历、出身贫苦的姑娘,螟蛉到这一家的,才是姻缘,可许和谐到老。甄家最听信张铁嘴的话,这里有了一点口风,甄家就来求亲。”黛玉道:“你虽是那么讲,再别先在老太太跟前说话,倘事不谐,倒叫他老人家心里不舒服。”宝钗道:“妹妹说的话很是,我就不信甄家当真没处去定出一头亲事来了。”
黛玉笑道:“姊姊,我问你一句话,你未曾还阳之前,倘张家姑娘已受了甄宝玉的聘,张家定要把你送到甄家去,你到底去也不去?”宝钗道:“我也要问你,雨村先生来说媒,你婶娘作主允了,你还从也不从?”黛玉道:“我是不相干,已经跳出三界外的人了,怕什么?”宝钗哼了一声道:“你跳出三界外的人,为什么又跳进这园子里来,想是你愿修行是甄,不愿修行是贾的??”黛玉便笑着站起身来和宝钗厮闹,道:“什么真的假的,倒要问问你这位张家小姐。”
宝玉忙把两个人拉开道:“别再闹真的假的了,留宝姊姊在这里,端整什么好东西请他?”黛玉道:“没有好东西呢,就是照常的菜,叫厨房里添了两样,不知弄些什么来。”当下送上杯箸,三个人一同坐下,点景用了几杯。酒饭毕,叙谈一会,宝玉便问宝钗道:“你的莺儿到那里去?”宝钗还不理会这句话,道:“左不过在园子里头,他到那里去呢?”黛玉道:“好快的耳报神?”宝玉听出话中有因,便涎脸挨近黛玉身旁,叫声“好妹妹,你知道的,告诉了我。”黛玉脸上一红,把宝玉推开,便借话取笑他道:“莺儿是要送他到太太那里认干女儿去了。”宝玉道:“你们倒一样说的藏头露尾的话。”
正说着,见莺儿提了灯来接宝钗回去。宝玉瞧了莺儿一眼,便笑问莺儿道:“你不在姑娘屋里伺候,要到那里去呢?”莺儿只当没有听见,并不理着宝玉。宝钗、黛玉忍不住,大家一笑。宝钗出了屋门,又回头向宝玉道:“你在这里,晚上细细问林妹妹罢。”宝玉站起身来道:“你们不肯明白告诉我,我问晴雯、紫鹃去。”说着,连忙赶上宝钗同走。宝钗在台阶上站住了,叫丫头“掌灯,送二爷到怡红院去”。里面黛玉笑应道:“在这里点呢。”当下五儿提了一盏红纱灯,赶上宝玉,一同出了潇湘馆,分路各自走了。黛玉等五儿回来,问了几句话,也就安歇。次日无事,书中少叙。
到了后天,薛姨妈早就同了宝琴、香菱过来,因是园内便门,先到了潇湘馆。才坐下,钗、黛二人已从贾母、王夫人处请安回来。黛玉道:“我才与姊姊说,妈妈同妹妹们就该来了,老太太早在那里吩咐。”薛姨妈道:“我们也不坐了。”说着,一同起身,出了潇湘馆。正走间,听得后面有人叫道:“姨妈、姊姊们等一等,咱们厮跟着走。”薛姨妈回头,见是湘云同他丫头翠缕,只听笑语之声,急急赶来。薛姨妈道:“慢些走,我们在这里等呢。”话未完,湘云已到跟前。一路叙话,出了园门,来到贾母处。见邢、王二夫人、尤氏婆媳、李纨、凤姐、探春、喜鸾、四姐儿一众人先已到了,便向贾母、王夫人道了喜,然后彼此相见让坐。贾母便问:“亲家太太为什么不来?”
薛姨妈道谢。
只见鸳鸯已妆扮得珠围翠绕,居然绣阁千金,叫林之孝家的挑了两个小丫头进来给鸳鸯使唤。早上在王夫人屋里供了南极、西池,与王夫人行礼,又在贾母前磕了头。此时却与邢夫人、薛姨妈见礼,不免推让一会。各人的贺礼觌仪早已备送,以次姑嫂姊姊俱系平辈相见。宝玉一早出门拜客回来,忙到贾母处叩头道喜,然后在王夫人跟前照样行了礼,便恭恭敬敬向鸳鸯叫了一声“姊姊”,作了四个揖。贾母笑道:“底下也像你玉钏妹妹,替他招一个好姊夫,我也欢喜呢。”贾母一句话,说得鸳鸯脸泛桃花,只得把头垂了下去。一面薛姨妈道:“老太太调教的人,出来果然比众不同。我瞧鸳姑娘满脸的福气,将来自然有一位好姑爷配他呢。”贾母道:“姨太太知我的心。我有什么调教,就为我老的越发记性不好了,全靠他在跟前提醒我一点。瞧这孩子,人还本分,心地也明白。想我已是八十以外的人了,将来我故世后,就不把他配一个小子,也没有对头好亲事,可惜糟蹋了这孩子。我要把他认在身边,碍着宝玉姊妹们倒压下一辈子去了,又使不得;不如拜在你姊姊身边,做个干女儿,送他飞上高枝儿去,算替我成全了这个人。一时我还离不开他,等把琥珀、翡翠这几个人领了起来,能接手他的事情了,才放他出去呢。这会儿不过应个名,托你姊姊的福,定下一头亲事,再不怕有人起什么坏心了。”
说着,又向王夫人问道:“鸳鸯家里还有他娘老子没有?”
凤姐忙答道:“他老子金彩,在南京看房子,两口老子都死过的了。有他哥子金文翔两口子,现在里头当差。”贾母道:“你们多给金文翔几两银子,将来不许他们去走动,别教他妹子丢脸。”王夫人和凤姐都应了一声“是”。
鸳鸯听了贾母的话,想起先前铰下头发,立定主意等老太太天年后自寻一个了结,不想这样抬举他起来。人想衣裳花想容,世间那有有福不愿享的人?转想到主人豢养如此操心,直同恩抚儿女一般,不但不觉欢喜,禁不住心上一酸,两行珠泪直滚下来,怕人瞧见,忙把脸儿背转,用手帕拭干。
独有邢夫人触起前情,自觉惭愧。等贾母众人用过早膳,起身推病告辞,自回去了。贾母满屋子里瞧了一瞧,向李纨道:“迎丫头偏碰着他家里有事,要后天才来呢。你两个妹妹是爱热闹的,为什么今儿不来呢?”李纨道:“因为婶娘身子不爽快,他们走不脱身,过一天就要来呀。”贾母又道:“四丫头早上在这里,为什么就走了?”
正说着,只见惜春同了妙玉、莲贞进来。妙玉先向贾母稽首,然后见了王夫人,挨次辞行。贾母并不留心到妙玉脸上,王夫人因早知这件事,向妙玉仔细瞧了一瞧,带笑说了惜春几句,也不究问根由。又向莲贞问道:“这位小师父倒像有些面熟,几时进来的?”莲贞便向王夫人行了个全礼。凤姐笑道:“太太不认得他了?他就是芳官,先前住在水月庵,如今到妙师父那里没有几时了。”王夫人听了凤姐的话,便叫丫头去拿了两匹绸子来给芳官。
莲贞当着王夫人,不好推却,勉强受纳。当下蕊官、藕官拿了戏目上来,见了莲贞,彼此一笑,并不搭话。莲贞想,他们舞衣歌扇,老此龌龊场中。幸我回头,不为冯妇。
乃妙玉见戏班里上来点戏,起身告辞道:“奶奶、姑娘们都在这里,我也不到各处去了。”说着,同了莲贞回去。惜春送他们出了园门,转身进内,陪贾母、王夫人听戏。莲贞带了两匹绸子,心想先前太太成全了我,今日行此一礼,乃因报德抠衣,非为乞恩屈膝。受此倘来者何用?行至沁芳桥上,便要将绸匹撩入河中。又转念道:毁坏绫罗,也是罪孽,只得带回庵内,留着送给柳家的了。
这里贾母处席终戏散,王夫人约定尤氏婆媳明日早来。宝钗因时候还早,拉了尤氏到他屋里去坐坐,蓉哥媳妇先自回家。
黛玉留下薛姨妈同宝琴、香菱要回潇湘馆去。宝钗拉住黛玉道:“妈妈先要睡觉,琴妹妹和香菱同了妈妈去,你同三妹妹、史大妹妹陪珍大嫂子到我那里说说话。”黛玉只得随着他们到了蘅芜苑,才坐下让茶,宝玉也赶来道:“你们不言语一声儿,悄悄的都在这里,叫我找个难。”说着,便向尤氏道:“后儿妙师父进院,大嫂子可去送不送?”尤氏道:“我和他没有什么交接。”
宝钗接口道:“正是有句话要问大嫂子,四妹妹要去住栊翠庵,你可知道?”尤氏道:“我是怕沾污了他的清白身子,如今不敢去亲近他。他也没有和我提起这句话,就是他的丫头入画的娘,昨儿进来缠住了我,说他女儿也是改志的了。自从里头出去,给他说婆家不愿意,死活赖在家里,几回要把头发铰下去当姑子。如今听说四姑娘要进栊翠庵,他还要去伺候,没法儿求我和四姑娘说一声。倘不许他进来,只有寻死一条路。你们都知道,头里撵入画,有多少人劝他不听,我也不犯着再去碰这个钉子。”黛玉道:“据我看起来,如今找四姑娘讲去,这个人情倒一定准的。”尤氏道:“那么着很好,就求二奶奶去行个方便。”宝玉道:“我明儿和四妹妹说去。”尤氏坐了一会,起身道:“我要走了,明儿再来闹你们。”于是众人各散。次日仍在贾母处,又唱了一天戏。宝玉切记入画之事,就在席上告诉了惜春,果然许他进来。
过了一天,黛玉便叫人去传了柳家的来,吩咐他在太虚宫备六席素面。林之孝家的伺候出门,叫外面去套齐车辆,妙玉的行李及一切动用器具,已陆续运去。饭后约在庵中会集,一众奶奶、姑娘们,还有各人随身的丫环、老婆子,都到了栊翠庵,一同起身送至太虚宫。看妙玉、莲贞拈香拜了警幻仙子,然后拜谢众人。又同到各处瞻仰一会,看至妙玉塑像,已非旧时面目,查问起来,知是妙玉自己涂坏。惜春笑道:“本来无一物,何处着尘埃?妙师父还是天花着身者。”妙玉听了,自愧参悟不及惜春。黛玉一众人都在殿上,五儿、四儿拉莲贞到房里去瞧了一瞧,怕外边叫唤,不敢停留,便同莲贞出来。
不多时,用了午斋,各人起身作别。妙玉、莲贞送至门外,黛玉们上了车自回荣府。妙玉住在太虚宫,因里边院宇宽大,又叫林之孝家的回明里头,把园里玉皇庙、建摩庵散出去的小尼姑、道姑拣了十几个,招进去同居,共修正果,书不细表。
再讲黛玉与宝钗商议,择定吉日送莺儿、袭人进怡红院去。
那一天就在怡红院摆酒,唤了清音,邀集园中诸姊妹,又邀了鸳鸯、玉钏、平儿。众人陆续来到,湘云先开口道:“晴雯姑娘同紫鹃姑娘的好日子,听了一天清音,今儿又是清音。清音班倒成了姑娘们的老主顾了,不知底下还要唱几回清音呢。”
黛玉道:“就是你嘴快,知道了,一个人放在肚子里,嚷的什么?”
话未完,鸳鸯、玉钏也到了,大家让坐,叙谈一番,却去瞧了瞧屋子。鸳鸯道:“先前这个所在,老太太使我走动的回数不少,如今好久没来,倒像屋子也改了样子了。”玉钏道:“我还记得太太叫我送荷叶汤来走了一会,后来好像没有来过。”
又笑道:“二哥哥如今再不像头里那么淘气了呢。”宝钗道:“也难说,趁他的高兴。”湘云问道:“为什么不见二哥哥,那里去了?”鸳鸯道:“早上在老太太屋里,说要到襄阳侯府里拜寿,想被他们拉扯住了。”黛玉瞧着鸳鸯微笑道:“他倒不专为去拜寿,怕还有正经事,又到一个地方去了。”宝钗也是一笑,众人却不理会。
当下清音开了场,黛玉见莺儿来了,单不见袭人,便叫五儿去同了他来。一面对湘云道:“史大妹妹,你这张嘴是没关拦的。袭人到了,再别和他取笑。”湘云点首。一时袭人进来,见了众人,自有一种羞涩之态,局促难安。众人亦恐说话间有不留神之处,未免伤触了他,不过淡淡的兜搭了两句。紫鹃过来把袭人拉到自己屋里坐下。
接着,宝玉同了平儿一路说笑进来,大家让坐,问道:“为什么这会儿才来?你们两个人在那里碰着了同来的?”平儿道:“珍大爷送了一本子修葺祠堂的工料帐来,还有外边送进来的太虚宫、四局里头支销帐,我帮着奶奶查对了一会,宝二爷就进来,等着我同来的。”黛玉道:“你们奶奶倒肯放你吗?”平儿笑道:“我们奶奶还叫我来问奶奶,为什么不去请他?停会儿来闯席呢。”说着又向庆龄、遐龄道:“你们为什么总不到我们那边去逛逛?师父也太管的严了。”
话不多时,老婆子们已上来调排桌椅,里边摆了两席,又叫他们在翻轩底下靠栏杆东面摆两席。湘云道:“酒烫热了就端上来,咱们喝酒听唱,白坐在这里干什么”李纨笑道:“就是他性急,再没听见客人先催酒的!”湘云道:“正是,你们别装憨。大嫂子的莲花落酒,也该还还席。”众人都笑道:“底下别再想大嫂子作东,饶是白扰了他,还送他这个美名。”
当下各人就坐,并无推让。湘云道:“再没有像这样爽快的了。我就怕陪老太太同席,拘拘谨谨。前儿这两天戏看得我好不舒服。”黛玉道:“敢仔老太太不在跟前,趁你的高兴儿,爱怎么就怎么!”一时里面坐定,外边平儿、晴雯、紫鹃、莺儿、袭人、麝月、秋纹、素云、侍书、彩屏,当下晴雯又拉了翠缕、小螺。黛玉往外一瞧,便去拉了平儿进来道:“外面人多了,你来同咱们坐。”
接着清音班上来点曲,便把戏目放下,先执壶与各人斟酒。
斟到外边桌上,叫了一声“干妈”。湘云听见,忙向外一瞧,庆龄正站在晴雯面前斟酒。湘云笑道:“恭喜晴姑娘,早就做了妈了。”晴雯笑脸微红,向庆龄腮边轻轻的拧了一把道:“都是你们胡闹,惹出史大姑娘的话来了。”又向湘云道:“姑娘刚和我们取笑算什么呢!”黛玉接口道:“再没有云丫头这张嘴讨人厌。”湘云道:“你是听了老太太的话,要图舒服,怕做妈呢。”席上哄然一笑。黛玉道:“等明年咱们都到他家闹去,少不得有翻冤的日子。”
一面讲话,听唱了《访素》、《踏月》两套。湘云道:“刚是哼哼咀咀的声音,不耐烦听他。庆龄去叫他们开一套阔口。”
庆龄道:“唱大净的嗓子疼,不能唱曲。”宝玉道:“那么叫戏班里的人来,他们是走得转的。”便叫老婆子去,不多时大净葵官进来,各人面前请了安,就站在湘云跟前。湘云道:“葵官,好好的唱两套曲子给咱们听,走了板眼是要捶的。”
葵官忙去入座,开口唱了一套《山门》,又接唱一套《扫殿》。
一面湘云又要行令射覆,黛玉道:“你才听了两套大净曲子,好比大碗的酒,大块的肉解过你的馋了,这会儿闲情逸致,令兴又发。劝你蠲了这条子罢,怪怄人的,谁去弄这个!”湘云道:“不行令便搳拳,三拳后,胜赢家过拳,输家唱一支昆曲。他们的笛笙鼓板现成,不会唱曲的叫他们代唱,会唱的不准代。”众人听了都说,这倒公道。便推湘云出手,湘云一伸手就找鸳鸯。鸳鸯道:“史大姑娘,怎么先找起我来?”湘云道:“你还叫我史大姑娘,先罚一杯。”便叫翠缕与鸳鸯姑娘斟酒。当下搳了三拳,偏偏湘云输了。众人都道,盼他输了拳,咱们好听昆曲。湘云不等人家催他,叫遐龄吹笛,接了鼓板过来,开口唱了一支“蝴蝶呵”。庆龄道:“阔口最难,史大姑娘好嗓子,我们班里唱净的那里赶得他上来。”宝玉道:“史大妹妹爱唱大净曲子,先前偏就把葵官分给他,再没那么巧的。”
一面鸳鸯向岫烟对手,鸳鸯输了后拳,叫他们代唱。岫烟又找了玉钏,以次而及黛玉、宝钗,输了因无外人,都自己随便唱了一支。席上莺声燕语,翠舞红飞,呼姊唤妹之声,与叫二猜三之韵,彻于怡红院外。
独有袭人,心想自己此时仍得与晴、鹃等并住怡红院,人逢喜事精神爽,合当开怀,奈思前算后,似有一团郁结在胸,难以消化之处。和他们坐在席上,意兴索然,只得推病向众人道:“我身子疲倦,要歇歇去呢。”晴雯知他的东西还在潇湘馆里没有拿过来,便道:“你到我炕上去躺躺罢。”袭人起身走上台阶,晴雯笑道:“睡便去睡,别像在雪雁屋里。”莺儿问道:“在雪雁姊姊屋里怎么样?”紫鹃知道这件事,便瞧了睛雯一眼,道:“莺姊姊,你别听他的话。”莺儿还向晴雯根问,晴雯忍不住要笑,道:“他在雪雁屋里,就像你今天晚上在你自己屋里一个样儿的。”莺儿还怔怔的想了一回,道:“我不明白你的话。”众人都不理会,惟麝月已听出话来,瞅着莺儿只是笑。半晌说道:“你尽管慢慢想去,到了明儿,包管你就明白了。”
话未完,只听里边探春道:“外面姑娘们为什么喝的能雅静?”晴雯接口笑道:“他们装新的装新,作客的作客,不像奶奶、姑娘们那么高兴呢。”于是晴雯鼓起兴来,各人也拇战了一会,天已晚了,各席上并翻轩下挂的灯,一齐点起蜡来。
湘云嚷热,叫翠缕去拿小毛衣服换上。李纨道:“这天气太暖了,怕要蒸下雪来。”宝玉道:“半仙阁前的红梅都开了。我天天在这里盼下雪,老天老天,快快下一场雪就好。”宝钗道:“诸葛孔明在东吴借得东风,大破曹兵百万。风可借,雪也借得,可惜如今请不来一位孔明先生。”岫烟道:“四妹妹就算得一个女诸葛,何不求他去一借。”惜春在袖里占了一课,算准长至前三日有一场瑞雪,便道:“二哥哥,你们盼雪我就借一场下来。”宝玉问:“几时可有?”惜春道:“迟了日子不算为奇,要借便借在冬节前。”宝玉道:“那么请老太太到半仙阁去赏梅,咱们大家乐一天。”湘云道:“四妹妹果然有这样神通,赏梅酒席之费,拢共算我的。”惜春道:“正是这样,冬至前没下雪,我便作东赏梅何如?”探春道:“咱们是脚踏两头船,不用掏腰总有吃喝。”宝钗道:“谁的东都没要紧,倒要瞧瞧四妹妹的本领。”黛玉悄向宝钗道:“你不信,这东道云丫头要输呢。”
一时清音班里闹起丝弦锣鼓来,各席上洗盏更酌,又畅饮了一会。湘云站起身来,叫翠缕掌灯,道:“少陪你们了,留些量在这里做‘消寒会’。”众人看他步履欹斜,舌音(舌延)(舌单),今儿又喝得大醉了。黛玉便叫门外伺候的老妈子掌了灯,同翠缕送史大姑娘回去。湘云步下台阶,众人送他也不理会,还唱的“醉熏熏眼花,被旁人笑咱。行过了碧峰尖,早来到山门下”。连清音女孩子都笑道:“史大姑娘醉了。”李纨道:“咱们也该散了,别尽仔闹下去。”当下用饭盥漱已毕,各自起身回去。
这里晴雯、紫鹃都说:“闹了这一天,我们都乏了。听钟上的点子,也该歇的时候了。不知二爷到那一位姑娘屋里去歇?”晴雯又笑道:“二爷还该先进袭姑娘屋里,今夜可再没人来打你们的岔了。”那知袭人已经闭门安歇,晴雯道:“如今莺姑娘可不能把二爷推到怡红院外头去了。”说着,便同紫鹃送宝玉到莺儿屋里,又来拉了莺儿进去。晴雯、紫鹃转身出来,拽上屋门,一路嘻笑,各自回去。
莺儿屋里早炷上安息甜香,汤壶茗具一切安备停妥。莺儿背着灯远远站在锦子旁边。宝玉拉他坐下,道:“怎么常见面的人重新生分起来?你可记得在这屋子里给我打梅花络子的时候?”莺儿道:“如今倒记得的。”宝玉道:“听你的话,莫非头里竟忘了?为什么到如今又记得呢?”莺儿脸上一红道:“见了这屋子自然记起来了。”宝玉道:“你说你姑娘有几件好处,果然不错。可惜我先前没有细细领略。如今第一样,他身上这般甜静可爱的香味儿就没了。”莺儿道:“这是张家姑娘不服冷香丸的缘故。”宝玉道:“你为什么不服冷香丸?”
莺儿“扑嗤”的一笑,道:“这是姑娘医病的,我服他怎么呢?”宝玉道:“你服了这个,一般像你姑娘有这样好处了。”
莺儿听了宝玉这句话,羞脸微红,把头低了下去。一时松扣宽衣,少不得如晴雯辈共试横陈之乐。
次日起身,莺儿到贾母、王夫人处磕了头,又往各处去走了一走。袭人只在潇湘、蘅芜两处与黛玉、宝钗磕头。黛玉叫他坐了,才说道:“我有几句话和你讲。”袭人听了,料黛玉此时定有一番严饬,心上怔怔的,忙站了起来。黛玉笑道:“不为别的,就因二爷如今伺候他的人多,有时候倒没人伺候了。一时要穿起那一件衣服来,不知那件衣服撩在什么地方,找也没处找。你同晴雯是向来经由惯的,莺儿、紫鹃是生手。我派你同莺儿管二爷夏、秋衣服,晴雯、紫鹃管春、冬衣服。比如出门要穿什么,二爷在我这里,这里打发人去告诉你们,就拿了出门衣服到这里换上,回来又在蘅芜苑奶奶那里,自有蘅芜苑的人去告诉了,把出门的衣服换下,拿去收拾。我叫人把二爷的四季衣服箱子都抬了过去。讲到吃饭,他玩高兴了,连饭也可以不吃的。这里估量他在那边吃了,那边又道他在这里,归根儿一处也没有着落。如今叫厨房里替另备了二爷的一桌饭,二爷在那里,就叫那里的人去传饭,也责成你们四个人留心,到摆饭时候,打发人到厨房里去问一声,二爷的饭发到那里去。倘厨房里回报没人去传过饭,即刻到园子里各处去查问了,再传你们的饭。这样定了一个章程,你们伺候的便有个头绪。至于别的事情,也要你们留一点子神,别叫他放纵了。自然,你们各人也都知道,不用我嘱咐这些话。晴雯、紫鹃几个人,我也要告诉他们。”
话未完,门外老婆子们报:“蘅芜苑奶奶来了。”早有小丫头打起帘子,宝钗进来。黛玉见他已换上衣服,一面让坐,便问:“姊姊那里去?”宝钗道:“我们都不知道,四妹妹就是送妙师父那一天,他回来已悄悄的挪到栊翠庵去住了。昨儿他在我们跟前说起,今儿早上知道,来邀你同去走一趟。”黛玉道:“姊姊就在这里吃了饭,邀云大妹妹同去。”宝钗道:“我是饭吃过了,这时候为什么这里还不见摆饭?”黛玉道:“因是刚才和袭姑娘多说了几句话,所以迟了些。”于是,黛玉便把吩咐袭人的话,和宝钗讲了。宝钗道:“原该这样的,是你想的周到。”黛玉回过脸来,见袭人还站着,便道:“你也该回去吃饭了。”然后袭人转身走出,自回怡红院去。
这里雪雁端茶送了宝钗,春纤、五儿两个伺候黛玉用饭已毕,换了衣服,四儿、五儿跟着宝钗、黛玉,径往紫菱洲来。
岫烟、湘云也正要到栊翠庵去。宝钗笑问湘云道:“夜儿回来,半山亭可打塌了没有?”岫烟道:“我回来的时候,他早已酣入醉乡的了。”说着,出了紫菱洲,又去邀了探春。不知众人到栊翠庵见了惜春怎样光景,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