词曰:
军旅盘恒山渚,忆念思十缕。不作孤鸿去。假良缘,长者许,红线联翠羽。欣相聚,拟作休征,功遍宇。旌旗到处,磨厉以须自裕。谁实矜张,势杀徒遗凄楚。已是天涯多间阻,回顾斜阳,且待后举。
右调《隔浦莲》话说杜二公送赵匡胤到西书房安歇了,复回身来候母亲睡了,然后夫妻回房。正要宽衣,见有丫鬟来报:"西书房火起!"杜二公惊得心慌意乱,开门不迭,拉了褚氏急忙忙奔至书房门首。哪里见有半星的火影儿?只见一块红光罩住在书房屋顶上。夫妻各向门缝里张看得亲切,只见匡胤睡在床上,安安静静,那顶门内透出一条赤色真龙,口中不住地在那里吞吐火焰。二人不敢出声,看了一回,悄步转身,回头看那屋上的红光,仍是像火发的无异,心下各自惊奇,又是欢喜。回至房中,分付丫鬟,不许到西书房去惊动大爷的安寝。
夫妻二人坐下,沉想了一回,褚氏开口道:"当家的,我看赵家外甥顶现真龙,必定后来有皇帝之分。"杜二公点头道:"贤妻,我一向要对你说,只因山寨事烦,不曾与你知道。旧年在中秋节后,有一道人,叫做苗光义。他上山来与我相面,原说我家的外甥是个真命之主,叫我招聚兵马,积取粮储,日后助他成事,我尚未信。不想今夜目睹其兆,果应他言,此子后来必为天子无疑了。但此事只可你知我知,不宜泄漏。"褚氏道:"说也奇怪,我昨夜睡到三更,得了一梦,梦见一个道装的白须老人,手内拿了一本簿子,含着笑脸,对我说道:'你女儿丽容,有后妃之福,须要加意抚他。当记真龙出现,便是贵婿。'那时我对他说道:'我们乃绿林之辈,生的女儿焉能有后妃之分?'那老人道:'你若不信,可随我来,与你一个证见。'我梦中便跟了他走。走到一个去处,见有许多高大的宫院,都是金装玉砌,分外齐整。那宫里的摆设富豪,从来不曾见的。又见两旁立着许多彩女,中间坐着一位宫装打扮的美人,甚是华丽。当家的,你道中间坐的是谁?"杜二公道:"贤妻,你做的梦,我怎的知道是谁?"褚氏道:"却不是别人,原来就是我的女儿。其时我见了女儿,想他怎么到得此地?正要进去问他,不道被你一个翻身,把这骨朵儿双足蹬了我的肩窝,惊了醒来,正听得外面喽罗才打四鼓。你道这梦奇也不奇?"
杜二公咯咯地笑道:"这梦做得果奇,只是可惜我翻的身儿不好,惊醒了你,累你不得问明女儿,也同在那里享福。这都是我的足儿无礼,你当问他一个大大罪名。"褚氏听罢,也笑将起来,啐了一声道:"你还要说这趣话!我想昨夜做的梦,与今日见的真龙,他两下莫非果有姻缘之分?我们到了明日,何不把女儿当面许了他,日后做了皇帝,我与你怕不是个国丈皇亲!也得下个半世威显些儿。"
杜二公道:"闻得外甥在东京已做过亲了,怎好又把女儿许他?"褚氏道:"原来你是个呆子,那皇帝家有三宫六院,富贵家有三妻四妾。日后正宫虽然没分,我女儿偏宫是一定有的。你怎么说出这呆话来?"杜二公道:"贤妻,莫要性急,我本早有此心,犹恐你说的不真,一故此假言以试耳。既然你我同心,明日便请母亲说合便了。"褚氏大喜,道:"这便才是。"于是夫妻商议已定,睡了一宵。
到了明日,夫妻起来,同到太太房中说知此事,太太大喜,便叫丫鬟到西书房去请公子进来。丫鬟答应一声,往外便走,去不多时,已把匡胤请了进来。匡胤先请了安,然后问道:"外婆,呼唤孙儿有何分付?"太太道:"我请你进来,别无他事,因有一言与你商量,只是你要依的。"匡胤道:"外婆有什话讲,孙儿无有不依!"太太道:"我儿,只因你母舅尚未有子,止有表妹,年当十五,意欲招你为婿,你莫要违了他的美意。"匡胤道:"原来如此!只是孙儿有过了亲事,外婆所知,怎敢再屈表妹?"太太道:"你这孩子,原来是个胡涂!你难道不晓得皇帝家有三宫六院,富贵家有一妻二妾,何况于你?这是你母舅、舅母爱你,故把表妹相许。她倒肯了,你倒不肯?"匡胤道:"非是孙儿敢于违命,一则不得父母之命,二则军务在身,怎敢及于私事?但蒙二位大人错爱,且待班师之月,禀过了父母,然后下聘。"
褚氏犹恐走脱了这个皇帝女婿,即便说道:"甥舅至亲,等什么父母之命!谁耐烦到班师之时?外婆做主,也不消什么聘礼,你只消留下一物为定,便是无改无更的了。"匡胤道:"舅母虽如此说,但甥儿奉旨提兵,身伴并无一物,奈何?"褚氏听说,把眼儿望匡胤周身一睃,见匡胤身上有一个玉鸳鸯,即便伸手过去摘了下来,执在手中一看,说道:"就是他罢!"杜丽容该有西宫之福,又值褚氏有心配他。自然易于玉成其事也。有诗为证:
偶然浓睡现真龙,触起三更梦里容。
意决心专成作合,姻缘何论水山重。
当下匡胤辞别了外婆、舅母,同杜二公出来至厅上,与李通、周霸相见了。李通分付安排早饭,大家用了,然后点齐人马,选了五千精兵,跟随匡胤下山。其余不愿去的,都在山上,仍旧守把巡逻。其山寨事务,交与褚氏掌管。李通分拨已定,便同周霸、杜二公领了五千人马,随匡胤一齐下山。来至大营,合兵一处,共有一万六千人马。三将又与郑恩、二董各个相见。匡胤传令,放炮起行,大军竟望潼关大路而来。此言慢表。却说高行周,自从滑州回兵,到了潼关,心神不定,带病在身,终日在帅府静养。公子怀德,侍奉伏事,寸步不离。一应大小政务,悉委副帅岳元福掌管。当时不上三个月日,得报郭彦威兵破汴梁,逼死汉主,已经践位东京,更改年号。高行周闻了此报,默然不语。又过了几日,周主诏书颁行天下,凡是外镇诸侯,皆要上表称臣,加官进禄;若有抗违不遵旨意,即以谋逆定罪。高行周看了诏书,心中火起,怒发冲冠,骂一声:"老贼!你弑逆君上,篡夺天位,身负弥天大罪,还敢放肆,藐视天下诸侯!你富贵眼前,骂名万代。我高行周受了汉主爵禄,不能与主报仇,已为不忠;怎敢改变初心,称臣于篡贼,有玷我平昔威名!"高行周说到此处,不觉怒气填胸,登时发晕。老夫人与公子见了,心下着忙,即便两下搀扶住了,急令丫鬟取汤水灌下。高行周晕去有半个时辰,方才渐惭苏醒,长叹一声,说道:"我欲兵上东京,与主报仇,怎奈刘主洪福已尽,老贼当兴,恐不能扭转天心,徒然损将折兵,终为无补;如我不去讨贼,不惟遗笑于天下诸侯,又恐日后史笔流传,说我高行周枉为一世之英雄,畏刀避箭,尸位素餐,既不能与主报仇,复不能尽忠死节,岂是为臣之理!"左思右想,总然想不出半筹计策。此时心神昏聩,空意全无,只得和衣睡在榻上,闭目凝思。
彼时又过了几日,忽然想道:"我高行周总是无能,到了这个时势,还要想什么计,寻什么策?既是食人之禄,但当尽己之心,才是做臣子的道理。但吾尽吾心,理上该当;只孩儿怀德,他尚年幼,况未受职,如何也叫他遭其无辜!我不如打发他母子回转山东,务农过日,也可延高氏一脉。一则全了吾威名大节,二则不致覆灭宗嗣。"主意已定,开口叫声:"怀德,为父的食了汉主之禄,虽君不在,理该为国守土。但天意已定,也不必说了,总之有死而已。只是你未受君恩,在此无益。你可收拾行装,同你母亲回到山东祖基居住,自耕自食,也可过日。日后倘得你兄弟回来,须是和睦友爱,孝养汝母,以尽天年,就如事为父无异了。"
原来高行周所生二子:长名怀德,次为怀亮。那怀亮,自幼失散,未见踪迹。当时怀德禀道:"爹爹!既要保守潼关,为汉主复仇,孩儿理当在此,添助一臂之力,怎么倒叫孩儿同了母亲回归乡井起来?况爹爹抱病未痊,尚宜调养,若孩儿去了,准人侍奉?在爹爹未免举目无亲,于孩儿失了人子之分,此事恐有未便,还请爹爹三思。"行周道:"吾儿,你言虽有理,但大义未明,皆申你年幼未学之故。为父的为君守土,乃为尽忠;汝为子的不背父言,便是大孝。今我病虽未痊,谅无妨害。即如郭彦威,料他也不敢提兵犯境,自取败亡。我意已定,汝不必多言,快须收拾前去。"怀德见父意已决,不敢有违,只得收拾行装,备下车马,次日辞别了父亲,出帅府上路。夫人乘车,怀德坐马,母子二人,便望山东进发。按下不提。单说高行周自从打发他母子去后,又过了几日,这日正在后堂闷坐,打算保土复仇之策。忽听关外炮响连天,早有探子报进府来:"启帅爷!今有周主差点人马,来征潼关,现在城外安营,请令定夺。"高行周听报,默然不语。想那周主,那有能人,并无战将,兴此无益之兵,自讨其死。分付左右,赏了探子,回归汛地。不一时,连有两次报进府来,只激得高行周咬牙切齿,怒目扬眉,指定了汴梁,骂一声:"郭彦威你这篡贼!安敢欺我有病,发兵前来犯我城郭,藐我英名!常言道'虎瘦雄身在',老贼啊!你此番错认定盘星,打算差了主意。只怕你整兵而出,片甲无回。遂传令出去:关上添兵把守,昼夜巡逻,不许懈怠;又要多备灰瓶石子,防坤攻城,待计议定了,出兵杀贼。中军官答应一声,领兵去了。
高行周又差探事人,暗暗出城打听:"那领兵的是何人?叫什名字?"探事人得令,潜出城去,打听明白进城,已是天晚,忙进帅府回禀道:"启元帅!那领兵官本身尚无宫职,乃是汉主殿前指挥赵弘殷的大公子,名叫匡胤。打探的确,谨来禀复。"高行周听了领兵的是赵匡胤,不觉吃了一惊。那高行周乃当世一员虎将,出兵会阵,不知见过了多少能人,怎么今日听了赵匡胤领兵,便心内吃惊?只因高行周又有一件绝技,甚是惊人:乃是麻衣神相。少年时熟习其法,研究精微。不拘谁人,经他看过,便晓得生来寿夭,一世荣枯,相法如神,从无不准之理。又是与赵弘殷同为一殿之臣,也曾见过匡胤,看他有帝皇之福,具有大贵之相,所以闻了他领兵,心下吃惊。当时发遣探事人出去之后,闷坐后堂,低头思想:"若是别人领兵,哪里在我心上?谁知是他前来!他命大福长,与他会阵,必有损将折兵之祸,断难取胜。这般看来,果是天意该当灭我,所以领兵的遇了大贵之人。正值我患病不能征战,如之奈何?"短叹长吁,并无一策。
到了晚上,秉烛进房,睡卧不安,心神缭乱,侧耳听那更鼓,正打三更。披衣起来,步出房门,至天井中,抬头观看天象:只见明星朗朗,正照周营;自家主星,惨淡无光,摇摇欲坠。心中一惊,气往上冲,被那金风逼体,冷汗淋身,不觉一时眼昏头晕,站立不住,急将身躯靠在栏杆之上。静息片时,方才心定神安,便叫手下人搀扶进房,眠在软榻之上,闭目静养。正是:
运至人钦吾,时衰我惧人。
我非真惧彼,彼自有惊人。
却说匡胤人马到了潼关,安下营寨,准备次日交战。不想连过了十日,并不见城中发出一兵一将;心下甚是疑惑,打发细作人暗暗地往四处探听,恐高行周暗调人马出城,安排奸计。细作打听的实,回报各处都无动静,匡胤方始安心。欲要选兵攻打,无奈路窄难行,徒然费力。因这潼关,乃是陕西、河南、山西三省交界之地,路道狭窄,不便攻围,所以叫做:"鸡鸣三省,金斗潼关,一人把守,万夫难人。"乃是一个险要的去处。
匡胤见攻打不便,又不见高行周出城会战,心中焦躁起来,便骂道:"苗光义这牛鼻子的道人,他在王府中那般胡言乱语,说我运至时来,逢凶化吉,又说我兵上潼关,便能战胜。怎么到此已有十余日,不见高行周的兵马出来,这不是他随口谎言,骗人之局么!"郑恩道:"二哥,你不要性急!那口灵的苗先生,算来丝毫儿都是有准,乐子极欢喜他,怎么你却骂他?你且安心等待他几日,自然还你应验。"匡胤道:"三弟,你便不知事势,这行兵之道,贵乎神速。若迁延时日,不惟我兵懈怠,且使贼人设策,必败之理也,如何等待得他?"郑恩道:"乐子也不管等他不等他,只劝你看管人马;酒也有得喝,肉也有得吃,乐子和你趁这机会,便多住几时,却不快活!只管要想回去做什?你若回去,只怕那个郭彦威驴球入的,又要杀你哩!"匡胤道:"你莫要说这呆话!为今之计,须当打量与他会战,或者上天默佑,便可成功。但高行周闭关不出,延挨时日,倘我兵粮草不继,那时如何处置?必须骂他出来,方好交战。"
郑恩道:"二哥,你要高行周出来,这也不难,乐子自有方法。"匡胤道:"兄弟,你有什方法,可使高行周出来会我?"郑恩道:"二哥,你难道忘了么?前日野鸡林叫韩通的法儿,亏了乐子一顿的痛骂,才得这驴球入的出来。今日叫高行周,也要用此法儿,自然他出来会你。"匡胤道:"既如此,即烦贤弟走一遭便好。"郑恩笑道:"这个自然。这法儿除了乐子,别个也做不来。"说罢,提了酸枣棍,跨上一匹黑色马,奔至关下,高声叫骂。关上守把的军士见了,飞风报进帅府。那高行周只因心下犹疑,病体沉重,不能领兵出敌,只得分付军士用心守把,莫去理他,且待病愈,然后计议出兵。因此郑恩在关外叫骂了一日,并无动静,空自回营。
一连骂了四五日,关上只不理他。有高行周手下的将士,见主帅病势沉重,不理军情;关外周兵又是辱骂讨战,人人害怕,个个惊慌,即忙使人报进帅府。高行周不觉雄心猛烈,火性高冲,大叫一声:"气杀吾也!"分付左右,传点开门,便要领兵出去会战。有分教:
计谋百出,难回已去之天心;力勇万夫,怎敌当来之兵势!正是:空存守土勤王志,应起捐躯报国心。
毕竟高行周怎的会战,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