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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回 高行周刎颈报国赵匡胤克敌班师

  诗曰:

  将军凛忠义,立志堪冲天。

  世事多不测,病逮膏盲间。

  犹将神速验,睹之心骇然。

  帝子不相敌,执剑了残年。

  遗书托孤子,意君能用贤。

  微功何足报,言念在黄泉。

  话说高行周身带重疾,难理军情,只在府中静养。一则等待自己病愈,出兵会战;二则敛兵固守,以老周师,便易与为战。不料这日探子报进府来,说周兵在关外连日百般辱骂,要元帅出去会他。不觉雄心猛烈,怒气填胸,一时眼昏头晕,浊气攻心,两肋作痛,冷汗淋身,坐在软榻之上。昏晕了半晌,睁开双目,仰面长叹,说道:"我高行周空做封疆大臣,枉受君上爵禄,不能尽忠剿贼,反被敌人相欺!"说到这里,又是心头火发,忿怒愈加,说道:"罢了!我不如带病出兵,将这微躯决了生死,以报国恩罢。"分付左右,传点开门,整兵出敌。正要将身立起,步出堂去,不道又是一阵心痛昏晕,仍将身躯挫下,倒在榻上。左右见了如此光景,怎好把军令乱传,只是侍立静候。那高行周渐渐醒来,将身坐起,自料病势难痊,不能领兵会战,懊悔自家毫无主意,不该把孩儿打发回乡,以致病重难守关城。眼看势事已去,天意难回,如何是好?且使吾一世英名,归于乌有,情实堪伤。此皆吾不明之故,以至于此。于是连连嗟叹,切切忧思。

  忽然想道:"吾且把神课一卜,看其事势成败与自己结果何如,再作道理。"原来高行周、史建瑭、石敬瑭、王朴这四个人,都是金刀掸师徒弟,从幼习学兵法,熟练阵图。那四人下山之时,金刀禅师于每人另传一桩妙技,都是举世无双的:史建瑭传的前定数;王朴乃是大六壬数;高行周授了马前神课;石敬瑭习得一口金锁飞抓,百步之内,能打将落马。这四人都晓得天文地理,国运兴衰。只是高行周明白之人,灯台不照自己,只知汉运当尽,周禄该兴,眼下已有真命出世,再不算到自己的吉凶祸福。今日身带重病,又值兵临城外,不能出敌,方才想起了马前神课,且算自己的终身休咎何如?便分付:"左右的,抬香案过来。"家将一声答应,便把香案摆在居中。高行周缓缓立起身来,至香案前虔诚焚香,家将搀扶行礼跪下,把八个金钱捧在手中,望空举了三举,祝告道:"奉启无私关圣帝君汉寿亭侯,弟子高行周,行年五十四岁,六月十三日午时建生。今为汉主禄尽,郭彦威夺位改年,称帝东京;弟子不肯顺贼,死守潼关;郭兵侵犯,奈弟子有病不能出战,不知身后归着何如,伏求赐断分明。若弟子得保善终,青龙降吉;该遭兵刃,白虎临爻。"祝罢,将合儿当当地摇了几摇,把金钱倾在桌上。详看爻象,乃是白虎当头,丧门临位!吓得高行周面如金纸,唇似蓝青。令人抬过了香案,移步坐于软榻之上,不住地唉声叹气。

  那高行周命中注定,不得善终,故神灵应感,昭示吉凶。行周因见卦象大凶,心中不悦,主意散乱,叹口气道:"命数已定,不得善终;倘然落在贼人之手,岂不有玷昔日之名!"懊悔自己当日错了主意,在滑州大战,已杀得郭彦威将败兵亡,无人抵敌,不该撤兵回来,纵他猖獗。理当奋身剿贼,舍死报君。怎么的一错再错,又遣儿子归家,弄得病重垂危,孤身无助。"此皆我心明口明,主意不明,以致今日。只是可惜我有千战之勇,天使我有病不能征战。只是我运败时衰,命该绝灭,故此子去贼来,诸般不遂。"思前想后,不觉日影归西,月光东起。

  左右人点上灯来,高行周频频叹吁,不觉把心一横,说道:"罢了!罢了!总是我高行周命该如此,大限到来,料难更变。心机费尽,谅也不济了,还要思想什么!"遂分付左右人役,各自退去,今晚不必在此随侍。便提起笔来,写了一封嘱托的书,封裹好了,上面写着:"高行周留书,付与赵公子开拆。"写毕,看着山东,叫一声:"夫人!"又叫一声:"孩儿!我与你夫妻父子,再难会面;若要重逢,如非梦里相依!"遂伸手,把腰下宝剑呼地一声拔出鞘来,执在手中,指定汴梁,咬牙切齿骂一声:"郭彦威的篡贼!我生不能食汝之肉,死后定当啖汝之魂!想我高行周,从十四岁上临阵,灭王彦章起手到今,不知会过了多少英雄上将,谁知今日,这口宝剑做了我的对头!"心中一酸,虎目中流下几点泪来。忽又自己骂着自己道:"高行周,这柔弱匹夫!"你冲锋打仗,枪尖上不知挑死了无限生灵;今日临危,不逢好死,也是上天报应,分毫不爽,怎么作此儿女之态!匹夫,只许你杀人,不许人来杀你么?你这般怕死,倘被手下人看见,岂不耻笑!只落得一个柔弱之名。"此时起了猛烈之心,双眼一睁,滴泪全无,杀心一起,不知不觉地把剑一亮,虎腕一伸,将剑横斜,凑着颈上,回手只一勒,登时血染青锋,魂归地府。有诗叹之:

  忠义生心气凛然,孤身誓与此城连。

  怎知天不从人意,空使将军命向泉。

  到了天明,有手下人进来伏侍,却见元帅项吞宝剑,血染衣裳,坐在榻上,尸骸不倒,都是惊惶不迭,慌忙出来报知副元帅岳元福。那岳元福听报大惊,带领手下偏将,一齐至帅府来看,果见高行周自刎在榻,众皆叹惜。岳元福道:"列位将军,今元帅已亡,潼关无主,我等将寡兵微,难与为敌。本协镇愚意,不如权且投降,免了一郡生灵涂炭。况闻周天子宽洪大度,谅不见罪于我等也!不知众位意下何如?"众将听言,一齐打拱,口称:"岳大人所见,生民之福也,末将们焉敢不从?"岳元福见众将已允,即时修下降书,令人开关,安备香花灯烛,自己率领了众将,来到周营前投降。

  匡胤接了降书,方知高行周自刎,众将投顺情真,心中暗喜,想:"他是我救命恩人。倘守着一年,此关怎能得下?若点将出敌,终于胜败难知。今日他自刎,吾之幸也!"遂准了岳元福之降,把大营交与董龙、董虎管领,自己同了郑恩、李通、周霸、杜二公齐进潼关。岳元福等一同跟随,来至帅府,转入后堂,见高行周手执宝剑,尸骸不倒。匡胤心下吃惊,口中叹惜。郑恩道:"二哥,你看这驴球入的,人也死了,身躯儿还不跌倒,睁着眼看乐子哩!"匡胤道:"休胡说!高将军乃盖世英雄,无敌好汉,今日因身带重病,尽节顺天,忠心不昧,所以元神不散,端坐如生。"一面说话,一面望上张看,只见案上有书一封。匡胤走至案前,见上面写着:"高行周留书,付与赵公子开拆。"匡胤不解其意,伸手取将过来,揭去封皮,观看内中言语。只见上面写着的:

  汉潼关总兵高行周,尽节临亡,亲笔遗书,奉上赵公子台下:昔日某与尊翁有一拜之交,同为汉廷之臣。某曾观公子之相,帝王之姿也。不意汉运告终,有周当代;适公子领兵至此,值行周有病难支,此皆公子福大,有所以致之耳!今某全忠报主,以成公子之功;惟望顾念遗孤,略垂青目。某所生二子,长子怀德,次子怀亮。怀亮相失已久,不必言矣!怀德少年勇为,善有智谋,亦定国安邦之器,他日公子开基创业,愿重用我于,必不有负也。行周虽在九泉,感恩不浅!专此布嘱,余不赘繁,行周顿首。匡胤看罢书中之意,心下恻然,口中不住地叹惜,将书收好,遂分付道:"高无帅在生忠直,死后神明,尔等速备香烛纸锭,礼当祭奠阴灵,早登天界。"左右抬过香案,点上银烛,焚起名香,金陌纸钱盛放盒内。匡胤奠送了酒,拈香下跪,暗暗的告道:"高元帅神灵不远,今日成全了赵某大功,日后果能南面称尊,得遇令郎之日,义当重报,更必世世子孙,披蟒挂玉,某之愿也!"告罢,即便叩头下去。只听得上面噗的一声响处,高行周尸骸倒在尘埃。那赵匡胤是宋家一十七代皇帝之祖,天大的福分,高行周哪里经得这一拜,所以尸骸倒地,不敢承当。当时匡胤灌了酒,将金陌纸钱焚化已毕。因要回京将功赎罪,没奈何,将高行周首级割下,用金漆木桶盛了,另把沉香刻成人头,装在腔子上,用棺木盛殓,令人埋葬于高原所在,更立石牌以记之。

  诸事已定,次日,匡胤把潼关总帅印绶交与岳元福代掌,一应军民大小事务,权行管理。自己同了郑恩、李通、周霸、杜二公,又令手下人负了木桶,一齐出了潼关。岳元福率众相送。匡胤回至大营,与董龙、董虎说知了此事,即时传令拔寨班师。三军见不战而定,各个欢喜无限。三声炮响,兵马齐行,望着原路而回。正是:

  喜孜孜鞭敲金镫响,欢腾腾齐唱凯歌声。

  大军一路无词,不日到了太行山,匡胤与杜二公商议叫他上山,载了家眷一同进京,自己与诸将领兵先行。那杜二公上山来,将余下粮草财帛,及自己应用箱笼细软等项,都将车子装载。分付众多喽罗,愿进京者,一同前行;不愿去的,分俵了些财物,教他各安生理,都做良民,不许再聚山林,为非作歹。当时愿去的,只有百十多人;其余不愿去的,领了分俵,收拾下山,各个分投去了。杜二公安备车辆,与太太并女儿乘了,自与褚氏各坐骏马,保护家小。喽罗推车的推车,坐马的坐马,一行人缓缓下山。临行时,把山寨尽行烧毁,然后一齐望东京进发。按下不表。

  单说匡胤带了大兵,于路无话。行了多日,早到了汴梁城外,扎下营寨。匡胤至王府,见了柴荣,把始末根由说了一遍,柴荣大喜。当有苗光义上前贺道:"恭喜公子,克成大功,鞍马劳顿,辛苦了!贫道说过,不消两月,自见成功,今往回不过四十余日,可见前言不谬了。"匡胤谢道:"先生!我赵匡胤一向愚蒙,多有得罪,望先生不必挂怀。"苗光义道:"贫道怎敢!"于是柴荣即命整备筵席,与匡胤接风。一面传令三军,各归队伍,候明日朝见过了,请旨点名给赏。匡胤令人去请了董龙、董虎、郑恩、李通、周霸进城至王府,与柴荣等相见了,各自坐席欢饮。匡胤思念父母,不敢久停,略饮数杯,即辞了众人回至家中,见了父母、兄弟、妻子。正值杜二公家小已到,一家相会,欢喜更不必说。正是骨肉团圆,人间最乐,赵弘殷设席庆幸,分外情浓。当夜无词。

  次日,周主驾坐早朝,文武齐聚,赵匡胤在朝门外候旨。有黄门官进朝启奏,周主即宜匡胤见驾。匡胤领旨,来到金阶,朝拜已毕,口称:"万岁!臣赵匡胤,奉圣旨领兵剿叛,于路收了昆明山降将董龙、董虎,太行山降将李通、周霸、杜二公,二处计共人马一万三千。兵到潼关,把高行周逼得自刎,已将他首级取来缴旨。"周主听了,将信不信,暗想:"高行周这贼,骁勇无敌,朕尚惧他,怎能被他逼得自刎!莫非其中有诈?"即便问道:"赵匡胤,那高行周既能被你逼死,取得他首级今在何处?"匡胤奏道:"现在午门外。"周主传旨:"将贼人首级,取来朕看。"承御官奉旨出朝,取了木桶,至金銮呈上。有近侍内臣揭开桶盖,把首级取出,放在盒内,转到驾前,朝上跪倒,两手把盒高擎:"启万岁爷龙目验看。"周主惟恐首级是假,传旨取上来。内侍即将首级呈上,周主定睛细看,果是真实:但见貌目如生,颜色不改。因是一生最所怕惧,今日见了,不觉怒从心起,火自腹生,用手指定,开言骂道:"万恶的贼子!不道你一般的也有今日!你往日英雄往哪里去了,你还能在滑州时这般耀武扬威么?"言未说完,只见那首级二目睁圆,须眉乱动,把口一张,呼的一声风响,喷出一股恶气来,把周主一冲,吓得往后一仰,两手扎煞,两腿一蹬,牙关紧闭,双眼直翻,冒走了魂魄,昏迷了心性,两边内侍惊谎无措,连忙扶住,齐叫:"万岁爷苏醒!"叫了好一回,何曾得醒!内侍飞报后宫,柴娘娘听报大惊,连忙带领宫妃出来,哭叫万岁不应。慌乱了多时,不肯醒来,没奈何,连着龙椅,抬进宫中,扶持寝卧龙床,急召太医院官诊视下药调治。

  晋王柴荣留在宫中省视。即差内侍出来,安慰众臣,多官各散。周主服药之后,直至半夜,方才苏醒,然而染疾沉重,静养龙床。晋王昼夜侍奉,寸步不离。又差内官抚慰匡胤,叫他不可远行,在家候旨,待圣上疾愈受封。自此匡胤不敢他出,只在家中候旨。赵弘殷分付道:"我儿,你戴罪提兵,吾日夜忧心,常恐今生不能相会。感得上天默佑,幸汝成功,自后可保无事。你今可与兄弟在家,讲习文武,勿生外端。"匡胤受命,便与匡义、郑恩讲究韬略,演习武艺。闲来走马射箭,博弈蹴球。有诗为证:

  君臣际会喜如何,适志优游建远谟。

  未展风云闲暇日,后人描出蹴球图。

  自此匡胤只在家中,讲习武事,那董龙等四将,都在晋王府中安顿。惟杜二公与赵弘殷乃郎舅至亲,因而同在赵府盘桓,各个等侯天子疾愈,受爵沾恩。无奈周主染病沉重,势甚垂危,晋王柴荣无可如何,欲为祈祷之事,乃召术士吕宗一,问其就里。宗一奏道:"天子圣躬得此暴疾,乃箕星临于分野,以致此耳。宜散财作福,禳解灾星,方保无虞。"晋王将此情节奏知周主,周主允奏。乃下诏筑丘圃社稷坛,作太庙于城西,择日亲临祭享。筑坛完备,有司奏知,选定十月初一日享祭太庙。周主病体沉重,勉登銮舆,百官随从,来至太庙。有陪祭官祝赞,周主不能下拜,尽命晋王代祭。是晚周主回舆不及,宿于西郊,疾复大发,几乎不救。渐至半夜,方能少瘥。次日,群臣就于祭职朝贺,问安已毕,返驾还朝,进宫寝疾。即命晋王判内外军国时务。周主得疾不能视朝,以此臣下不能进见,终日忧惧,众心惶惶。及闻晋王典掌内外事权,人心方安。一日,周主在寝殿召群臣进殿议论治平之道,适有中官在旁,密密奏道:"陛下日前祭享南郊,赏赐不均,军士皆有怨言。陛下当行访察,勿使生变。"周主闻奏大怒,便要施行。不意有此暴怒,有分教:

  罚施臣卒,皇图有磐石之安;命尽冤灾,帝于复心怀之怒。正是:统系星宿归西去,报怨干戈指日来。

  毕竟周主怎样施行,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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